青衣少女脚步虽细碎,此刻亦已走到他面前,口中仍在喃喃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突地右掌的仲,并指如剑,闪电般向雪衣人前胸“乳泉”大穴点去。

雪衣人目光一转,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目光中已换了许多表情,直到这青衣少女的一双玉指已堪堪触着他的新衣衫。

他手腕方自一反,便已轻轻地将她那来势急如闪电般的手掌,托在手中,就像是她自己将自己的手掌送进去似的。

哪知这青衣少女,面上既不惊惧,亦不畏怯,反而满现欣喜之色,只听雪衣人冷冷道:“你是谁?与我有何仇恨?”

青衣少女痴痴一笑,口中仍在如痴如醉地喃喃说道:“果然是你!你的武功真好,你竟能将那平平淡淡的—招‘齐眉举案’,用得这样神妙,难怪他会那样夸奖你!”

雪衣人不禁又为之愣了一愣,冷冷喝道:“谁?”

青衣少女秋波一转,任凭自己的玉手,留在这雪衣人冰冷的掌上,竞似毫不在意似的,反而轻轻一笑,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手指又细又长,但拇指和食指上,却生满了厚茧,想必你练剑时,也下过一番苦功,可是……你身上怎会没有佩剑?”

那时男女之防,最是严谨,青衣少女如此的神态,使得雪衣人一双冰冷的目光,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反而放下了她的玉手,却听这青衣少女微微一笑,回答了他方才的问话:“夸奖你的人你或许不认得,但他却和你交过一次手……”

话犹未了,雪衣人已自诧声说道:“柳鹤亭!……他真的会夸奖我……”

青衣少女轻轻笑道:“你真聪明,怎地一猜就猜中了……”

雪衣人目光一凛,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真正与我交过和的人,只怕也只有他一人还能留在世上夸我……”

这两句话,语气森严,自他口中说出,更显得冰冰冷冷,静夜秋风之中,无论是谁听得如此冷酷的言语,也会不自觉地生出寒意。

但这青衣少女却仍然面带娇笑,轻叹一声。这一声轻叹中,并无责怪惋惜之意,而充满赞美、羡慕之情。

雪衣人呆呆地瞧了她半晌,突地沉声说道:“你难道不认为我的手段太狠、太毒?”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武功一道,强者生、弱者死,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些武功远不如你的人,偏偏要来与你动手,本就该死,你武功若是不如他们,不是也一样早被他人杀死了么?我认为两人交手,只要比武时不用卑鄙的方法,打得公公平平,强者杀死弱者,便一点也不算狠毒,你说是么?”

雪衣人双目一阵闪动,突地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彩。这种目光像是一个离乡的游子,在异地遇着亲人,又像是一个孤高的隐士,在无意间遇着知音。

而雪衣人此时却以这种目光,凝注在那青衣少女面上,口中沉声道:“我打得是否公平,柳鹤亭想必会告诉你的!”

青衣少女含笑说道:“你若打得不公平,他又怎会夸奖你?”

两人目光相对,竟彼此凝注了半晌,雪衣人冰冷的目光中,突又闪烁出一阵温暖的笑意,要知他生性孤僻,一生之中,从未对人有过好感,而这青衣少女方才的一番说话,却正说人了他的心里。

江风南吹,青衣少女伸出手掌,轻轻理了理鬓边云雾般的乱发。

雪衣人目光随着她手掌移动,口中却缓缓说道:“你右掌甚是坚定,左掌时时刻刻都像是在捏着剑诀,看来你对剑法一道,也下过不少苦功,是么?”他此刻言辞语意,已说得十分平和,与他平日说话时的冰冷森严,大不相同。

青衣少女愣了半晌,突地幽幽长叹一声,道:“下过不少苦功……唉!老实对你说,我一生之中,除了练剑之外,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什么事都不去想它,可是我的剑法……”

雪衣人沉声道:“你的武功,我一招便可胜你!”他语声中既无示威之意,也没有威胁或骄傲的意味,而说得诚诚恳恳,正如师长训诲自己的子弟。

而这青衣少女也丝毫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刺耳之处,只是轻轻叹道:“我知道……方才我向你突然使出的一招,本留有三招极厉害的后着,可是你轻轻一抬手,便将它破去了。”

雪衣人缓缓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你要找我,并非是要来寻我交手比武的了?”

青衣少女亦自缓缓点了点头,道:“我来找你,第一是要试试你的武功,是否真的和别人口中所说的一样,第二我……我……”垂下头去,倏然住口不语。

雪衣人轻抬手掌,似乎也要为她理一理鬓边的乱发,但掌到中途,口中缓缓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便是!”

青衣少女目光一抬,笔直地望着他,缓缓地道:“我想要拜你为师,不知你可愿收我这个徒弟?”

雪衣人呆了一呆,显见这句话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半晌,他方自诧声沉吟着道:“拜我为师?……”

青衣少女胸膛一挺,道:“不错,拜你为师。柳鹤亭对我说,你是他眼中的天下第一剑手,我一直学剑,但直到今日,剑法还是平庸得很,若不能拜你为师,我只有去寻个幽僻的所在--一死了之……”这几句话她说得截钉断铁,丝毫没有犹疑之处,显见她实已下了决心。

雪衣人虽是生性孤僻,纵然愤世疾俗,但却也想不到世上竟会还有如此奇特的少女,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青衣少女秋波瞬也不瞬,凝注了他许久,方自幽幽叹道:“你若是不愿答应我……”再次长叹一声,霍然转身过去,放足狂奔。雪衣人目光一闪,身形微展,口中叱道:“慢走……”

叱声方落,他已挡在她身前,青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答应我了么?”

雪衣人突地也苦叹一声,道:“你错了,天下之大,世人之奇,剑法高过于我的人,不知凡几,你若从我学剑,纵然能尽传我之剑法,也不过如此,日后你终必会后悔的。何况我的剑法,虽狠辣而不堂正,虽快捷而不醇厚,我之听以能胜人,只不过是因为我深得‘等’字三昧,敌不动,我不动,敌不发,我不发而已。若单论剑法,我实在比不上柳鹤亭所习的正大,你也深知剑法,想必知道我没有骗你。”

这冷酷而寡言的武林异客,此刻竟会发出一声衷心的长叹,竟会说出这一番肺腑之言,当真是令人惊诧之事。

青衣少女目中光彩流转,满面俱是欣喜之色,柔声道:“只要你答应我,我以后绝对不会后悔的……”

雪衣人神情之间,似乎呆了一呆,徐徐接道:“我孤身一人,四海为家,有时宿于荒村野店,有时甚至餐风露宿,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怎可……”

青衣少女柳眉微扬,截口说道:“一个人能得到你这样的师父,吃些苦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她眼帘微合,接口又道:“我自从听了柳鹤亭的话,偷偷离开爹爹出来寻找你以后,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幽幽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去,星光洒满她如云的秀发。

雪衣人忍不住轻伸手掌,在她秀发上抚摸一下。

青衣少女倏然抬起头来,目中似有泪珠晶莹,但口中却带着无比的欢喜,大声说道:“你答应了我!是不是?”

雪衣人目光一转,凝注着自己纤长但却稳定的手掌,手掌缓缓垂下,目光也缓缓垂下,沉声道:“我可以将我会的武功,全部教给你。”这两句话他说得沉重无比,生像是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似的。

青衣少女目光一亮,几乎自地上跃起,欢呼着道:“真的?”

雪衣人默然半晌,青衣少女忍不住再问一声:“真的?”

却见雪衣人温柔的目光中,突又露出一丝讥嘲的笑意,缓缓道:“你可知道,若是别人问我这句话,我绝不会容他再问第二句的。因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怀疑我口中所说的话是否真实。”

青衣少女垂下头去,面上却又露出钦服之色,垂首轻轻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师父。”她语声微顿,却又轻轻加上“师父”两字。

雪衣人沉声道:“我虽可教你武功,却不可收你为徒!”

青衣少女目光一抬,诧声道:“为什么?”

雪衣人又自默然半晌,青衣少女樱唇启动,似乎忍不住要再问一句,却终于忍住。雪衣人方自沉声道:“有些事是没有理由的,即使有理由,也不必解释出来。你若愿意从我练剑,我便教你练剑,那么你我便是以朋友相称,又有何妨?若有了师徒之名,束缚便多,你我均极不便,又是何苦!”

青衣少女愣了一愣,终于欣然拊掌道:“好,朋友,一言为定……”她似乎突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又自接口道:“可是你我既然已是朋友,我却连你的真实面目都不知道……”

雪衣人目光突地一寒,沉声道:“你可是要看我的真实面目么?”

青衣少女秋波转了两转,轻声说道:“你放心好了,即使你长得很老、很丑,甚至是缺嘴、麻脸,都没有关系,你一样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喜欢的是你的人格和武功,别的事,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有她这样坦白与率真的人,才会对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说出如此坦白和率真的言语。

雪衣人冰冷的目光,又转为温柔,无言地凝注着那青衣少女,良久良久……突地纵声狂笑起来。

青衣少女心中一惊,倒退半步,她吃惊的倒不是他笑的清朗和高亢,而是她再也想不到生性如此孤僻,行事如此冷酷,甚至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的绝顶剑手,此刻竟会发出如此任性的狂笑。

狂笑声中,他缓缓抬起手掌……

手掌与青铜面具之间的距离相隔越近,他笑声也就越响。

青衣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走上一步,轻轻拉住他的手掌,柔声道:“你若是不愿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不看也没有关系,你又何必这样的笑呢?”

雪衣人笑声渐渐微弱,却仍含笑说道:“你看到我笑,觉得很吃惊,也很害怕,是不是?”

古衣少女温柔地点了点头。

雪衣人含笑又道:“但你却不知道,我的笑,是真正开心的笑,有什么值得吃惊,值得害怕的?你要知道,我若不是真的高兴,就绝对不会笑的。”

青衣少女动也不动地握着他的手掌,呆呆地愣了半晌,眼帘微合,突地落下两滴晶莹的泪珠。

雪衣人笑声一顿,沉声道:“你哭些什么?”

青衣少女俯下头,用衣袖擦了擦面上的泪珠,断续的道:“我……我也太高兴了,你知道么?自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过。”

雪衣人目光一阵黯然,良久方自长叹一声,于是两人默默相对,俱都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