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思拊掌大笑说道:“糊涂是福,哈哈,这句话当真说得妙极,想那兄弟三人,若不是太过精明,又怎会身遭那样的惨祸?”
说到“惨祸”两字,他笑声不禁为之一顿,目光一阵黯然,微喟说道:“那兄弟三人本不是一母所生,老大李会军与老二李异军,对继母所生的老三李胜军,平日就非常妒忌怀恨,得了那‘藏经图’后,就将老三用大石头堵死在冰雪严寒的祁连山巅一个山窟里,他兄弟两人,竟想将他们的同父弟兄活活冻死!”
柳鹤亭剑眉微剔。
只听梅三思又道:“那老三李胜军在山窟里饿了几天,已经饿得有气无力,连石隙里结成的冰雪,都被他吃得千千净净,那时他心里对害他的哥哥,门然是痛恨到了万分,这一股愤恨之心,就变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求生力量,使得他在那饥寒交迫的情况下,还能不死。”
柳鹤亭忍不住插口说道:“后来他可曾从那里逃生?”
梅三思缓缓点了点头,道:“那一年最是寒冷,满山冰雪的祁连山巅,竟发生了极为少见的雪崩,李胜军被困的那处山窟,被他用身边所带的匕首掏大冰雪泥土,已变得十分松软,再加以恰巧遇着雪崩,山石间竟裂开一裂隙!”
柳鹤亭暗中透了口气,梅三思接道:“于是李胜军就从裂隙爬了出来,因饥饿日久,体力自更不支,好在他年轻力壮,再怀着一股复仇的怒火,挣扎着滚下半山,半山间已有了山居的猎户,他饱餐了一顿,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起来,那猎户又整治了一些酒菜,来给他吃喝,那时他若赶紧下山,也就无事,哪知这小子饱暖思淫欲,见得那猎户的妻子年轻貌美,竟以点穴功夫将她制住,乘乱将她奸污了!”
柳鹤亭本来一直对这老三李胜军甚是同情,听到这里,胸中不禁义愤填腾,口中怒骂了一声:“早知他是如此忘恩负义的卑鄙淫徒,还不如早些死了好些些。”
梅三思频频以拳击掌,双目蹬得滚圆,显见心中亦是满怀怒火,咬牙切片地接口又自说道:“他奸了人家的妻子之后,竟还想将人家夫妻两人一齐杀死灭口,于是他便守在那猎户的家里,等那猎户打猎归来。”
柳鹤亭心中微微一动,回首望去,只见林木深处,一个红衫丽人,踏着昨夜风雨劫后的满地落花,轻盈而婀娜地走了过来,朝阳映着她嫣红的娇靥,褪木衬着她窈窕的体态,她,正是此后将永远陪伴他的陶纯纯。
她,初卸素服,乍着罗衫。
她,本似清丽绝俗的百合,此时却有如艳冠群芳的牡丹,又似一朵含苞砍放的玫瑰蓓蕾,此时终于盛开!
柳鹤;事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因为此刻她对他说来,本该十分熟悉,偏又那么陌生,直到此刻为止,柳鹤亭才深深体会到,衣衫的不同,对于女孩子会有多么重大的改变。
只听她轻轻一声娇笑,徐徐道:“只怕不用等到日后,他就会遭到恶报了!”
柳鹤亭问道:“你怎么知道?”
梅三思诧声道:“你怎么知道!”
这两句话不但字句一样,而且在同一刹那间发出,但语气的含意,却是:大不相同,柳鹤亭是怀疑的询问,梅三思却是惊诧的答复。
陶纯纯面带微笑,伸出素手,轻轻搭在一丛垂下的枝叶上,轻轻地道:“你让他说下去,然后我再告诉你。”
她的这句话,只是单独对柳鹤亭的答复。
她那一双明亮的秋波,也在深深对着柳鹤亭凝视。
梅三思左右看了两眼,突地笑道:“我在对你们说话,你们的眼睛怎么不望着我?”
柳鹤亭、陶纯纯相对一笑,红生双颊。
梅三思哈哈笑道:“那李老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猎户还不回来,忍不住将那妇人的穴道解开,令她为自己整治食物,又令她坐在自己身上陪酒,那妇人不敢反抗,只得随他调笑,只是眼睛也不愿望着他罢了。”
柳鹤亭、陶纯纯一齐板着面孔,却又终于忍不住,绽开一丝欢颜的笑容。
哪知梅三思幽了人家一默之后,笑声竟突地一顿,伸手一捋虬髯,沉声道:“哪知就在此刻,那猎户突然地回来了,李胜军虽然自恃身份,从未将这猎户放在心上,但到底做贼心虚,还是不免吃了一惊,一把将那妇人推开,那妇人满心羞愧悲苦,大哭着跑到她丈夫身侧。”
柳鹤亭伸出铁拳,在自己膝盖之上,重重击了一拳,恨声道:“我若是那猎户,便是丧却性命,也要和那淫贼拼上一拼!”
陶纯纯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梅三思长叹道:“我若是那猎户,只怕当时就要过去在那淫贼的喉咙上咬两口,但--柳兄弟,你可知道当时那猎户是怎么做的?”
柳鹤亭摇了摇头,陶纯纯秋波一转,梅三思叹道:“他竟也将自己的妻子推开,而且怒骂道:‘叫你好生待客,你这般哭哭啼啼地干什么,还不赶快过去陪酒!’一面怒骂,一面还在他妻子面上,啪啪打了两掌……冷哼数声,愤然住口。”
柳鹤亭剑眉微轩,心中为之暗叹一声,对那猎户既是怜悯,却又不禁恼怒于他的无耻。
陶纯纯鼻中“嗤”地一声冷嘲,冷笑着道:“大丈夫生而不能保护妻子,真不如死了算了。”
柳鹤亭缓缓叹道:“我真不知道,为何有些人将生死之事,看得那般严恒”
梅三思目中一阵黯然,口中凄然低诵了两声:“蓉儿,蓉儿……”突地转口接道:“在当时那等情况之下,那猎户的妻子是又惊、又怒、又悲、又苦,就连本待立时下手的李胜军也不禁大为惊愕,那猎户反而若无其事地哈哈笑着解释自己迟归的原因,原来他是想在冰雪中寻捕几只耐寒的野兽,来为那恶客李胜军做新鲜的下酒之物!”
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道:“待客如此,那猎户倒可算个慷慨的男子,只是……只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心中想说的话,而只是用一声半带怜悯半带轻蔑的叹息代替了结束。
只听陶纯纯、梅三思同时冷哼一声,梅三思道:“那李胜军若是稍有人性,见到这种情况,心里也该白知羞惭才对,哪知他生性本恶,在那山窟中的一段日子,更使他心理失了常态,他竟当着那猎户说出奸污那妇人的事,为的只是想激怒那猎户,再下手将之杀死!”
柳鹤亭手掌一阵紧握,陶纯纯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无法形容的光彩,她似乎对世事早已了解得太过,是以她此刻的目光之中,竟带着一些对生活的厌倦和对人类的厌恶之意,口中轻轻问道:“那猎户说了些什么?”
梅三思嘿嘿冷笑了两声,击掌道:“那猎户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着道:‘男于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像小的这样的粗人,能交到阁下这样的朋友才是难得已极。’说着又跑到后面去取了一樽酒,替李胜军满满斟了一杯,又大笑着道:‘阁下千万不要在意,容小的再敬一杯。’”梅三思顿了一顿,接道:“那李胜军虽然心狠手辣,但遇着这种人却再无法下手,那猎户又叫他的妻子过来劝酒,那妇人果然擦干了泪,强颜欢笑地走了过来--”
陶纯纯一手轻轻抚着鬓边如云的青丝,缓缓道:“于是李胜军就将这杯酒喝了?”
梅三思点了点头,应声道:“不错,那李胜军便将这杯酒吃了。”
陶纯纯冷笑一声,道:“他喝了这杯酒下去,只怕便已离死期不远!”
梅三思浓眉一扬,从青石上跳了起来,十分惊诧地脱口喊道:“你又怎会知道?你怎地什么事都知道?”
陶纯纯轻轻一笑,道:“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那猎户本来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被仇家逼得无处容身,是以才躲到祁连山来!”
梅三思面上的神色更是吃惊,接口道:“你难道早已知道了这个故事么?但是……但是‘天武神经’江湖中人知道的虽多,这故事知道的人却少呀!”
柳鹤亭目光转处,不禁向陶纯纯投以询问的一瞥。
只听陶纯纯含笑说道:“这故事我从未听人说过,但是我方才在那边听了你的那番话,却早已可以猜出来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又道:“试想严冬之际的祁连山,满山冰封,哪里会有什么野兽?即使有些狼狐之类,但在那种险峻的山地中,又岂是普通猎户能够捕捉得到的?再退一步来说,即使有普通猎户住在那里,生活定必十分穷困,又怎会有酒菜来招待客人?又怎会放心让自己的妻子和个陌生客独处在荒山之中,而自己跑去打猎?又怎会见了自己的妻子受人污辱,而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她一面缓缓而言,柳鹤亭、梅三思一面不住颔首。
说到这里,她稍微歇了一下,便又接口道:“我由这些可疑之点推测,便断定此人必定是个避仇的大盗,酒菜来源,自然不成问题,他那妻子也必定是他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二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情感,再加以他自家亦是阴险奸狡之徒,见了这等情况,惟恐自己不是李胜军的敌手,是以再用言语将之稳住,若换了普通人,总有一些血性,在那种情况下,纵是卑鄙懦弱到了极点的懦夫,也是无法忍受的!”
柳鹤亭暗叹一声,只觉自己娇妻的智慧,的确有着过人之处,但她表面看来,却偏偏又是那么天真,那么单纯,就生像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纯情少女。
他又想起她在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对猫狗之类小动物的残忍,行事、言语之间的矛盾,和那一分可以将什么事都隐藏在心底的深沉……
刹那之间,他对他新婚的娇妻,竞突地生出一种畏惧之心,但是他却又那样深爱着她,是以他心念转处,立刻便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又不禁暗中嘲笑自己!
“柳鹤亭呀柳鹤亭,你怎会生出如此可笑的想法?难道你对你自己新婚妻子的聪明才智,也会有嫉妒之心么?”
梅三思扬眉睁目,满面俱是惊奇钦服之色,伸出巨大的手掌,一指面上隐泛笑容的柳鹤亭道:“柳兄弟,你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这样的新娘子,分析事理,竟比人家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还要清楚。那猎户果然是个山居避仇的江洋大盗,叫做‘双首狐’胡居,狐有双首,此人的凶狡奸猾,自然可想而知,那李胜军一杯酒喝将下肚,果然便大叫一声,当场晕倒。”
柳鹤亭叹息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江湖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迷魂之药!”
陶纯纯秋波一转,含笑不语,梅三思接道:“等到那李胜军醒来的时候,他已被人用巨索绑在地上,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然后他睁开眼睛,那猎户正满面狞笑地望着他,手里拿着一柄解腕屠刀,刀光一闪,自他肩头肉厚之处,剐下一片肉来,那妇人立刻拿碗盐水,泼了上去,只痛得李胜军有如受了伤的野狗一样大叫起来!”
陶纯纯微微一笑,手掩樱唇,含笑说道:“你当时可曾在当场亲眼看见么?”
梅三思愣了一愣,摇头道:“没有!”语声一顿笑道:“那时我还不知在哪里呢!”
陶纯纯娇笑着道:“我看你说得真比人家亲眼看见的还要详细!”
梅三思又自呆了一呆,半晌后方自会意过来,原来她是在报复自己方才悦她的那句话,于是柳鹤亭便又发现了她性格中的一个弱点,那便是:睚眦必报!
只听梅三思大笑数声,突又叹息数声,方自接口道:“一刀下去,还不怎的,三刀下去之后,李胜军不禁又晕了过去,那猎户却仍不肯放过他,再拿冷水将他泼醒,那李胜军纵是铁打的汉子,也忍不住要哀声求告起来,那猎户‘双首狐’胡居却狞笑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杀死你的!’李胜军心里方自一定,胡居却又接着道:‘我要等到剐你三百六十刀之后再杀你,每天十刀,你也至少可以再活几十天。’李胜军机伶伶打了个寒战,只觉这句话比方才那两盆冷水还要寒冷!”
柳鹤亭剑眉微皱,叹息一声,缓缓道:“那李胜军固是可杀,但这‘双首狐’胡居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些!”侧目一转,陶纯纯嘴角,却仍满含微笑!
她微笑着缓缓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李胜军只怕要将那‘天武神经’以及‘藏经图’的秘密,来为自己赎罪。”
梅三思双掌一拍,脱口赞道:“又被你猜对了!”语声微微一顿,又道:“第二刀还未剐下去,那李胜军果然便哀声道:‘你若饶我一命,我便告诉你一个最大的秘密,让你成为天下武林中的第一把高手。’那猎户‘双首狐’听了,自然心动,便答应了。李胜军便叫他发个重誓,不杀自己,那‘双首狐’胡居便跪在门口,指天发誓道:‘李胜军将那秘密说出后,我若再杀了他,永堕九轮,万吐不得超生。’李胜军见他发下了这般重誓,便将那‘藏经图’的秘密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