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寒冷而寂静的,只有马蹄踏在大地上,响起一连串响亮的蹄声,但是--

这寂静的荒郊里,怎地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箫声,混合在萧索的秋风里,袅袅四散!

更怪的是,这箫声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竞使得这匹狂奔着的马,也不禁顺着这阵箫声,更快地狂驰而去。

马上的“入云龙”金四,像是觉得天地虽大,但均已被这箫声充满了,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别的。

他的心魂,仿佛已从跃马奔驰的草原,落入另一个梦境里,但觉此刻已不是在萧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的春风,天空碧蓝,绿草如茵--

马行也放缓了下来,清细的箫声,入耳更明显了,入云龙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勒住马缰,游目四顾,他那张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红的面孔,不禁在霎眼之间,就变得苍白起来。

四下林木仍极苍郁,一条狭窄的泥路,蜿蜒通向林木深处,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为在这里,他曾遭受过他一生最重大的变故。

林中是黑暗的,他虽然无法从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块空地,而在那块空地上矗立着的,就是那间神秘铁屋。于是,他心的深处,就无形地泛起一阵难言的悚栗,几乎禁不住要拨转马头,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异的箫声,却也是从林木深处传出来的,箫声一转,四下已将枯落的木叶,都像是已恢复了蓬勃的生气。

入云龙枯涩而惊恐的心田里,竟无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阵温馨的甜意,儿时的欢乐、青春的友伴、梦中的恋人,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都有着无比的清晰。

他缓缓下了马,随意抛下马缰,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处,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矗立在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铁墙,显得更高大而狞恶了,铁墙的阴影,沉重地投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已被这箫声溶化了。入云龙惘然走了出来,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舒适而懒散地伸出了两条腿,他几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几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吐出来的铁屋。

箫声再一转,温馨的暮春过去了,美艳的初夏却已来临,转瞬间,只觉百花齐放,彩蝶争艳,而那吹箫的人,也忽然从铁墙的阴影中,漫步出来,一袭深青的罗衫,衿袂飘飘,在月光下望去,更觉潇洒出尘,却竟是那神秘的华服少年柳鹤亭。

“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惊呼一声!身躯却仍懒散地坐在石上,缓缓抬起手,扬了扬,只因为他此刻已被箫声引入梦里。

柳鹤亭眼中涌出一丝笑意,双手横抚青箫,梦幻似地继续吹弄着,目光抬处,望到那一堵铁墙上,铁墙里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

“奇怪,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耳朵吗?”金四在心中暗骂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这华服少年柳鹤亭,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富家公子,却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侠少,虽然他的来历,仍是个未解之谜,但他此来的用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箫声该能引出这屋里的‘石观音’呀!假如石观音也和我一样是个人,也有着人的感情的话,除非--哼!她不是个人。”

“入云龙“金四变动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却听得箫声越来越高亢,直欲穿云而入,突又一折,袅袅而下,低回不已。

于是百花竞放的盛夏,就变成了少妇低怨的残秋,穿林而来的秋风,也变得更为萧索了。月光,更明亮,铁墙的阴影,却更沉重。

入云龙长长叹息一声,林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微的马嘶--

他侧顾一眼,目光动处,却又立刻凝结住了。

黑暗的林中,突地袅袅走出一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云鬓高挽,体态若柳,手里捧着一个三脚架子,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这少女轻移莲步,漫无声音地从林中走了出来,目光在金四身上一转,又在那柳鹤亭身上一转,缓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轻轻一理云鬓,就垂下头去,像是在凝听着箫声,又像是沉思着什么。

入云龙心中大为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如此一个绝美的少女到这里来?哪知他目光一动,却又有一个少女袅娜从林中走出,也是一袭银色的衣衫,高挽云鬓,体态婀娜,只是手中却捧着一个通体发着乌光的奇形铜鼓。

片刻之间,月光下银衫飘飘,林中竟走出十六个银裳少女来,手里各各捧着一物,在这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入云龙”金四望着这十六个婀娜的身影,一时之间,竟看得呆了,几不知身在何处。

柳鹤亭按箫低吹,目光却也不禁注目在这十六个奇异的银裳少女身上,他的箫声,竟不自觉地略为有些凌乱了起来。

先头入林的少女,口中娇唤一声,柳腰轻折,将手中的三脚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个银裳少女,几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间,放下了自己手上捧着的东西,袅娜走入林中。

空地之上,却多了八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奇形铜鼓,有的在月光下灿着乌光,有的却是通体金色,显见得质料也全不一样。

入云龙一挺腰,站了起来,掠到林边,却见黝黑的树林中,此刻已无半条人影,只有自己那匹瘦马,垂首站在树侧。

风声簌簌,箫声又明亮起来,在这片林木间,袅袅四散。

入云龙长叹一声,又惘然坐回石上,此刻这闯荡江湖已数十年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被箫声所醉,纵然转过别的念头,也是瞬息即过。

他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伫立在画廊的尽头,木叶飘飘,群雁南渡,这少妇思念着远方的征人,叹息着自己的寂寞,低哼着一支凄婉的曲子,目光如梦,却也难遣寂寞。

柳鹤亭虽然仍未识得愁中滋味,却已将箫声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转处,铁墙内仍然毫无动静,铁墙中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寂寞的感觉呢?

八面铜鼓,本在月光下各各闪着光芒,但铁墙的阴影越拖越长,片刻之间,这八面铜鼓也都被笼罩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入云龙”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笼罩在这阴影里,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蓦地,鼓声“咚”的一响,冲破低回的箫声,直人云霄。

人云龙大惊抬头,除了那吹着青箫的柳鹤亭外,四下仍无人影。

但那八面铜鼓,却一连串地响了起来,霎眼间,但闻鼓声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扬顿挫,声响不一,居然也按宫商,响成一片乐章,清细的箫声,立刻被压了下去。

这急遽的鼓声,瞬息便在寂静的山林中弥漫开来,但在那八面铜鼓之前,却仍无半条人影,“入云龙”金四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翻身站起,游目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年柳鹤亭,仍然双手横抚青箫,凝神吹奏着。

于是,箫声也高亢了起来。

这鼓声和箫声,几乎将入云龙的心胸,撕成两半,终于,他狂吼一声,奔入林中,飞也似地掠了出去,竞将这匹瘦马留在林木里。

鼓声更急,箫声也更清越,但铁墙后面,却仍是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柳鹤亭剑眉微轩,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劲敌,不但这铁屋中的人,定力非比等闲,这在暗中以内家真气隔空击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惊人。

他目光如电,四下闪动,竟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那匹瘦马,畏缩地从林木中探出头来,昂首似欲长嘶,但却嘶不出声来。

柳鹤亭心中,不禁疑云大起,这击鼓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敌,抑或非敌?这些问题困惑着他,箫声,也就又低沉了下来。

须知这种内家以音克敌的功力,心神必须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便盛,柳鹤亭此刻但觉心胸之中,热血沸腾,几乎要抛却手中青箫,随着那鼓声狂舞起来。

他大惊之下,方待收摄心神,哪知铁墙后面,竞突然传出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在里面极快地奔跑着,只是这声音轻微已极,柳鹤亭耳力虽然大异常人,却也听不清楚。

他心中一动,缓步向铁墙边走去,哪知突传来“呛啷”一声龙吟,一道青蓝的光华,电也似地从夜色中掠了过来,龙吟之声未住,这道剑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鹤亭大惊四顾,只见一条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华如电的K剑,身形微一展动间,已自飞掠到那八面铜鼓上,剑尖一垂,鼓声寂然。

这条人影来势之急,轻功之妙,使得柳鹤亭不禁也顿住箫声,却见这条人影,已闪电似地往另一方飞掠而出,只留下一抹青蓝光华,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突地--

林木之中,义响起一阵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像蝙蝠似地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风,“呼”的一声,也闪电似地往那道剑光隐没的方向追去。

这一个突来的变故,使得柳鹤亭愣了一下,身形转折,掠到鼓边,只见这八面铜鼓,鼓面竞都从当中分成两半。

他虽已知道方才那击鼓之人,定是隐在林梢,但这人究竟是谁呢?却仍令他困惑,尤其是持剑飞来的一人,不但轻功好到毫巅,手中所持的长剑,更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利器神兵。

柳鹤亭身怀绝技,虽是初入江湖,但对自己的武功自信颇深,哪知一夜之中,竟遇着了两个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议,而且见其首不见其尾,都有如天际神龙,一现踪迹,便已渺然。

他呆呆地愕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从铁屋中传出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两道剑眉,微微一皱,翻身掠到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但此刻里面又恢复寂然,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这铁屋之后,究竟是些什么呢?那石琪--她又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为什么如此狠心,杀了这么多和她素无怨仇的人?”

这些疑问,使得他平时已困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几许疑云,抬目望去,只见这道铁墙,高耸入云,铁墙外面,固然是清风明月,秋色疏林,但在这道铁墙里面,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柳鹤亭脑海中,立刻涌现一幅悲惨的图画--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绝代丽人,斜斜地坐在大厅中的一张紫檀椅上,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大厅的屋角,挂着一片片蛛网,窗棂上,也堆着厚厚的灰尘,而在这间阴森的大厅外面,那小小的院子里,却满是死人的白骨,或是还没有化为白骨的死人。

“这铁墙后面,该就是这副样子吧?”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使得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

于是他再次仰视这高矗的铁墙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为自己下了个很大的决定,将手中那支青竹长箫,插在背后的衣襟里,又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

然后他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做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像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突地疾挥双掌,在铁墙上一按,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便搭住铁墙的墙头,霎眼之间,他的身躯,就轻轻地跃入那道铁墙后面,跃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个武林高手的院子里。

墙外仍然明月如洗,但同样在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铁墙中,是不是也像墙外一样平静呢?这问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因为所有进入这间铁屋的人,就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