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霞做了一夜甜梦。
她“噫”地一声,又要睡去,蓦地想起,霍然支起上身,抓起衣物就往身上盖。
等到她知道身上衣服完好,没有什么异状的时候,才放下了心,然后发现自己所抓的衣服是柳焚余身上的袍子,吃了一惊,想:难道昨晚自己睡去之后,那个人把袍子盖在自己身上吗?方轻霞双颊一阵烧热热的,心头却是无端的感动。
却见侧边的草堆,只有一方寂寞的晨照,杳无人影。
——他去了哪里?
方轻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旭日像个红脸的调皮蛋黄,柳焚余在晨曦中大力地挥舞着剑,剑影愈是剧烈,剑风愈是寂然。
——原来他起来练剑。
方轻霞攀着窗口的木条,叫了一声:“暖。”.柳焚余的剑招说止就止,但那一记剑招英劲的神姿却定在那里;他回首笑道:“暖。”
然后又道:“你醒了?”
一阵晨风吹起,拂起方轻霞微乱的发梢,方轻霞用手理了理,道:“醒啦。”
柳焚余缓缓收起了剑,手里挽了个小包袱,走向屋子来,因为个子大高,故此要弯了弯腰,才走进门,笑问:“睡得好吧?”
方轻霞道:“我要回去。”
这一句突兀得像两人都原先没预料到,两人都静默了半刻,这句话方轻霞说了出口便后悔,柳焚余一听到便愿自己不该走进屋来。柳焚余又回复他那惯常的冷漠,道:“好。”
方轻霞知道他是在想着东西,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披上袍子,包袱丢在方轻霞身侧,冷冷地道:“这儿是一些女装衣服,你穿上,这就走。”
方轻霞眨眨眼睛,道:“还不走。” 柳焚余望向方轻霞。
方轻霞俏皮地道:“我还要梳头、洗脸、换衣服,去,跟我打一盆水来。”
柳焚余怔了怔,因为在他成名后从来也没有人敢要他去做这些事,他好像自嘲的叹了口气,走了出去,回来手里居然拿了个盆子,盛满了清水,一步跨进了门,方轻霞尖叫道:
“走走走!”
柳焚余只瞥了一眼,原来方轻霞正在窸窣地换衣服.露出颈项间细白的柔肌,姿影纤纤,柳焚余一阵怦然的心动,盆里的水激荡着,在盆沿溅着水花,方轻霞慌忙披着衣服,叫道:
“背过去!背过去!”
柳焚余几乎是以千钧之力转过背去的。
他在水盆映出自己动荡的容貌,忽然一头埋在水里。
方轻霞这时已换好了衣服,正要嗔骂几句,见柳焚余发脸留滴看水,奇道:“你干什么?”
柳焚余没有去看她,说:“我再去端盆清水给你。”
不久,外面传来他激烈舞剑的剑风。
这儿是靠瑞穗温泉的一带。在晨光中,跟暮降时的幽凄大是不同。只见干涸的河床宽阔,砂石上长着绿草黄花,风一吹来,快乐地支格着同伴们,好一种乐不可支的样子。较远的溪水潺潺,说着不知名的故事,说给更远处不知名的山下,不知名的林中,不知名的人听。
柳焚余背剑走在前面。
方轻霞嘟着腮帮子跟在后面,她的玉靥,有时咬着唇,有时忽又泛着红潮。
她见柳焚余在前面潇洒地走着,看不顺眼,憋不住,叫了一声:“喂。”
柳焚余没有回头。应道:“嗯?”
方轻霞问:“那些人,你放下没有?”
柳焚余漫声道:“放了。”
方轻霞道:“现在你要带我去哪里?”
柳焚余道:“找你爹去。”
方轻霞对于这个答案自无异议,道:“不要带我到荒僻的地方去。”
柳焚余嘴角微微一翘,道:“你怕鬼?”
方轻霞踩脚道:“你管我!”
柳焚余淡淡道:“好,到宝来城里去截你爹爹。”
方轻霞这时已追上柳焚余,就贴在柳焚余旁后侧走着,柳焚余闻到一股处子芳香,比空气的花香还要清芬,由于走得很贴近,他的佩剑,有时会触到她的身体。
她却恍然未觉。
柳焚余想起那白嫩的肌肤,内衣里的姿影,心中一阵激动。漫天红蜻蜓飞着,头上是清爽的晴空,柳焚余突然出剑。
一对在风中追逐着的红蜻蜓被斩落。
方轻霞叫道:“你这个鬼!你这个残忍的东西,你干了什么事!”
柳焚余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方轻霞追上叫道:“你要跟我赔罪!”
方轻霞眉毛一挑.道:“今早上…你…不要脸,偷看我…一定要赔礼!不然,我不原谅你!你这个鬼!”
柳焚余兀然止步。
他徐徐转过身来,笑了一笑,白皙的牙齿像白梅的新蕊,道:“你知道我这个鬼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方轻霞用一双很好看眼睛的眼梢瞟住他,带着狐疑。
柳焚余叹息一般地道:“我最想做的是强奸你…”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他的叹息是因为不了解自己,何以这最想做的事只是说出来,而不是做出来。
宝来城出产瓷画、古董,是富有而复杂的小城市。
住有最多各形各式的人是“来宝客栈”。
一座大城里应有的事物,这座城里都有,包括各式各样的货品,花花绿绿的衣裳,来往穿梭的轿子,嘶叫着赶集的骡马,从一天换一双乡花珍珠鞋的贵妇人到三个钱就卖给你一宵的老妓,从一百两银子五钱的水镇熊猫心花羹到半文钱一斤的硬馍馍,从富贵巷三大富豪在一掷千金赌的奢侈到胡二下巴一家子七天无半粒米进肚,这城市里都有。
“来宝客栈”有的是人。
各式各样的人。
当然,既然来到客栈,绝大半是旅人,大多数都有点钱,才敢,也才可以在这里投宿。
柳焚余要了房:“一间。”
方轻霞道:“两间。”
柳焚余伸出一只指头:“一间。”
方轻霞竖起两只指头:“两间。”
帐房苦着脸说:“两位…到底一间还是两间啊?”
他要不是看到男的背上有剑,而且一脸杀气,女的看去娇贵可珍,想必是非凡人家,他早就把砚上磨好的墨泼过去了:哪里不好烦,来烦老子!?何况今天上午帐房想发清早财,结果输得狗喝错了醋样般回来。
这里忽听一人道:“焚余,你终于来了。”
柳焚余一怔,用极慢的速度回身,脑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他从声音已分辨出叫他的人是谁了。
方轻霞却叫了出来:“关大鳄,你这只老鳄鱼!”
然后朝指着柳焚余,气白了俏脸:“你,你骗我来!”
柳焚余冷峻的脸上,忽然之间,在一刹那间,改变了,变得堆满了笑容。
他机伶地走过去,到了堂中雅座前,有礼地向居中坐的关大鳄一拜道:“关四爷,在下完全照您的指示,已经把‘大方门’党羽一一剪除,这女娃子,也给骗来了…”关大鳄咧开大嘴,笑道:“还是世侄行呀,刘、魏二位派去的人,还是不及谷公公行!”他身边还有四个神色冷然的番子。
柳焚余道:“那是关四爷有识才之能。”
关大鳄道:“也是我用人得力。”
方轻霞泪流满脸;震惊而怨愤地叫道:“你…你这个——”
柳焚余冷冷地接道:“鬼。”
关大鳄举杯,两个番子立刻拿杯,替柳焚余斟满了酒,端到他面前,关大鳄笑道:“今番你立了大功了。”
柳焚余道:“多谢四爷赐酒。”
关大鳄一干而尽,道:“何止赐酒,还有金银、美人吧。”
柳焚余欠身道:“都是四爷的提拨。”
关大鳄道:“你要是不办得如此干净利落,我要提拔你也无从。”
方轻霞扶住桌子,激动地叫道:“他说谎!他没有杀我爹爹,他只是骗我——”
关大鳄神色倏变。
这刹那间,他端近唇边的瓷杯“波”地碎了,一道剑光,击碎杯子,刺入了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