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没想过认命,而且身边还有一个更不希望她认命的卞翎玉。
卞翎玉付出一切,让她能重来一回,但凡有一点儿希望,她都要去尝试。
父亲沉眠的地方,曾被卞翎玉布下凝聚神魂的法阵。她如果意识消散,进入法阵中,说不定也还能存有一丝生机。
苍吾想了想,立刻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去,师萝衣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卞翎玉。
他看一眼卞翎玉,如果卞翎玉恢复过来,却眼睁睁看着师萝衣消散,恐怕受不了。
果然,师萝衣道:“他醒来,若情绪不好,你告诉他,不夜山下,父亲还为我点着魂灯,那一缕残魂若在,我就没有消散。你让他好好活着,回去神域,好好做神主,把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然后救我。”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很温柔,苍吾却骤然红了眼眶。
她进入妄渡海深处,也是给卞翎玉留一线希望。纵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缕希望如此渺茫。
苍吾拿出一个白色果子,递给师萝衣:“这个,你喂给他吃吧。”
“这是什么?”
“主人飞升后,我寻遍秘境,找到的无忧果。让人保留着记忆,却不会心痛。”苍吾说,“每个有三年的效用,被我吃得只剩一个了。”
他总共才找到五个,想那个人想到快发疯的时候,就会吃一个。
最难熬的那段时日,也是靠这些果子才渡过。
最后一个他一直没舍得吃,如今给了师萝衣。师萝衣接过来,没有推辞。
平心而论,如今的她,也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卞翎玉死去。有了这个,哪怕卞翎玉快要疯掉,也能安稳三年。万一她醒不过来,说不定三年后,卞翎玉再想起自己,就没那么伤心了。
他们说话时,卞翎玉一直在一旁等着。师萝衣重新爬上卞翎玉的背,示意他往妄渡海深处走。
这是她当年走过的路,爹爹所在之地,她一直都记着。
她冲苍吾挥了挥手,再没回头。
朝阳下,许是知道她更喜欢自己的人形,卞翎玉走了没多远,变成了身形修长的男子。
师萝衣惊讶道:“你能幻化啦?”
卞翎玉背着她,往她指的地方走。
师萝衣一开始以为卞翎玉快要恢复意识,还有些心慌,怕他知道神珠回归受不了。没想到夜晚来临,罡风相对安静时,卞翎玉找了个暂且安全的地方,没再走了,将脸埋在她怀里。
好嘛,妖兽的第二个本能,饱暖思淫欲。
师萝衣看着漫天的星星,感觉到他的求欢:“……也不知你日后想起这几日温情,能否好受点。”
他自然不明白,顿住动作,以为她没心情,迟疑着退开。
师萝衣伸手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愿有朝一日你回到神域,想起这些,都是快乐的。
十一年坠落人间,诸多伤痛,仍旧美好。
第66章 忘忧
月亮高悬若银钩,师萝衣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广阔的海域。
“我们到了?”
卞翎玉不知何时,又变回了麒麟——他的元身躲避罡风更为敏锐。
师萝衣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他用骨刺轻轻推了回去。妄渡海外围是黄沙,越往里走,罡风越猛烈。
妄渡海深处,是一片死寂的海,海面若流银,常年刮着罡风。罡风密集到纵然是卞翎玉,也无法全部躲开。
师萝衣伸出手,摸到他在流血的角。她昏睡的时候,卞翎玉听她的话一直在往深处走,身上遍布了不少伤。
她有些难受和心疼,低声道:“对不起。”
卞翎玉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苍穹。
师萝衣知道,那上面,就是传说中的神域,是卞翎玉的家。而身下银色的麒麟,是如今仅存的上古血脉了。
她问他:“你想起什么了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因着封印未破,他还无法说话。半晌,再一波罡风刮过来,麒麟带着她要往回走。
师萝衣叹了口气,坚持从他背上滑了下来。卞翎玉用来缠她的骨刺,也被她轻轻推开。
麒麟银色的眼瞳中,流泻出一丝不解的意味。
他围着盘坐在地的师萝衣走了好几圈,渐渐变得急躁,低头想衔着她离开。
麒麟原本以为,自己的“小雌性”出于好奇才来这个地方。
卞翎玉虽然觉得危险,可是好在也在能力范围之内,便带着她一直往深处走。如今妄渡海她也看过了,卞翎玉就想带她回去。
她却不听话地盘腿坐下了。
妄渡海看上去美丽,却是真正的死亡之地。数万年前,海底是荒渊,是上古妖兽和神族的坟冢。
卞翎玉起初以为“小雌性”只是好奇,喜欢妄渡海的美丽。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危险,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没有鳞甲,也没有羽毛,被沙子磨到都会泪汪汪,更别说感知罡风。
他又等了一会儿,让师萝衣看够以后,要叼着她离开,没想到再次被拒绝。
师萝衣捧着他的脸:“我不离开,我们得分开了,答应我,回到神域以后,好好生活。别再被你的母亲和弟弟欺负了,你这样好,他们算不得你的家人。”
他固然是听不懂的,只焦躁“小雌性”笨得不知危险。
师萝衣注视着卞翎玉被华丽银白鳞片覆盖的脸,她觉得,要是卞翎玉现在有表情,应该已经狠狠蹙起了眉,责备她的“不知死活”。
师萝衣从怀里拿出苍吾给自己的果子,想要喂给卞翎玉,偏偏又有点儿舍不得。
临到别离,师萝衣才发现,自己第一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
连麒麟围着自己焦急地转圈,落在她眼中,都让她留恋,让她想再多看卞翎玉几眼。
她喜欢这个人太晚了,晚了一辈子,让他吃够了苦楚,饮尽了绝望。
麒麟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随着自己走,从喉咙里发出低吼。
这样的吼声,她前几夜也听见过,那时候是从他喉间滚出来的,低低的,夹杂着满意的喘息,听得她面红耳赤。
但这次,他明显是生气了,在责备她像个笨蛋,喜欢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玩。
罡风再次刮过来时,卞翎玉没有躲,一截骨刺被生生隔断,掉落在师萝衣身边。他用温热的脸蹭了蹭她,示意她看——此处很危险,我们回家吧。
有一瞬,师萝衣鼻尖发酸,觉得哽咽,抬手抱住了他。
卞翎玉以为小雌性终于明白危险了,他宽和地任由她抱着自己。
师萝衣松开他,将无忧果喂进了他的嘴里。
这些时日,她时不时会从乾坤袋中喂卞翎玉一些灵果,卞翎玉习惯了师萝衣的投喂,哪怕无忧果看上去很奇怪,他也顺从地咽了下去。
妄渡海汹涌,月华若银刃。
师萝衣没再抬头,她不愿自己最后的记忆,是从眼前这双澄净的银瞳中,看见忘情的冷漠。
但她明白,只有吃下忘忧果,卞翎玉感知不到爱恨,才会离开这个令他感到危险的地方。
师萝衣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在慢慢溃散。
彼时的师萝衣,已经很虚弱了。她前世死在破庙,都没有现在感受自己魂飞魄散来得真切。
偏偏在她准备沉入妄渡海的前一刻,看见远处扬起漫漫黄沙。
师萝衣抬眸看去,只见无数修士,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出现在远处。师萝衣看见了一袭青衣的宗主。
宗主身边,站着一个白色锦袍的男子。
师萝衣虽然没见过夙离,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谁。
夙离阴翳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缓缓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扬起了唇。
来妄渡海的一路,已经死了无数修士。有他们开路,夙离的衣角都没碰到过罡风。
这几日夙离赶路赶得很急,本来不必死那么多人,但夙离生怕有变故。
夙离在未来镜的碎片中,看见卞翎玉杀回神域,如今看见卞翎玉被打成元身,像只未开化的妖兽,他心中的急切终于散去,笑吟吟看卞翎玉被讨伐。
他就说,一个没有神魂的神灵,神珠还给了一个女人,又在人间待了十一年,怎么可能回到神域?看来是未来镜残破,才导致出了错。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师萝衣,没将师萝衣放在心上。
夙离知道卞翎玉的神珠给了这个少女,麒麟一族,真是痴情又愚蠢。有了神君的教训在前,卞翎玉竟然还走上了他父亲的路。
夙离自然不觉得师萝衣会把神珠还给卞翎玉,母亲都舍不得的至宝,师萝衣一个凡人女修,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她怎么舍得还回去?
夙离不再急,便欣赏着兄长的狼狈。
从小到大,这是他最爱的戏码。他看向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卞翎玉,心里快意至极。堂堂神域少主啊,在人间可悲成这样!
“诸位。”夙离恶意地弯起唇,“这便是十一年前,从本尊手中逃走的堕魔。如今本尊刚养好伤,力有不逮,诸位可愿与本尊一同诛杀它?”
世人没有见过麒麟,看见银白色巨兽,他们窃窃私语,目露恐惧和愤慨。
这几日,修士接二连三死在罡风中,如今还活着的修士,出离愤怒。他们听了夙离的话,将这股愤怒,全部安在了卞翎玉身上。
“畜生,十一年前你侥幸逃脱,不知害我修真界多少修士的性命,这次我等定要亲手除去你!”
夙离微微笑了笑。
卞翎玉转身,看向他们。
师萝衣看着卞翎玉被讨伐,心脏像是被浅浅蜇了一下。
那时卞翎玉很狼狈,他带着师萝衣穿梭黄沙,被罡风割得浑身是伤。
他没有漂亮的翎羽,本该长出银白羽翅的地方,只剩两具森然的骨架。
他的尾巴是断裂的,上面隐约能看见金色的骨头。那是幼年被折辱后,一道永远都无法好起来的伤。
师萝衣第一次庆幸卞翎玉听不懂,不必被他护着的苍生伤心。
她站起来,冷笑道:“十年前,我父亲与前辈们前往妄渡海,与神族共同诛魔,舍生忘死,为天下人称颂。而今,诸位想要效仿,却连自己诛杀的是魔还是神都分不清!眼盲心瞎至此,你们对不住卞翎玉十一年前,拼死相护。”
众人面面相觑,其实也不是没人怀疑,夙离虽说他是神族,这一路走来,却没神族的担当,不曾挡在众人身前,也感知不到罡风。昇阳宗宗主说,夙离这样,是因为十一年前他为了苍生受了重伤。
师萝衣的话,虽然让他们生出怀疑,可卞翎玉这个模样,和夙离比起来,更加不像神。
昇阳宗宗主哼道:“师萝衣,你意思是,你身边的这个孽畜,非但不是堕魔,还是神族?诸位,休听她信口雌黄,十一年前妄渡海护住苍生的,明明是夙离神君!师萝衣,你被妖魔蒙骗,与妖魔为伍,还敢在这里颠倒是非,满口胡言。”
蘅芜宗宗主悲悯地看着师萝衣,摇了摇头:“萝衣,你父亲曾托我好好照顾你。是我疏忽,导致你误入歧途。萝衣,你还有机会回头,别再执迷不悟。”
“褚修远。”师萝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配提我父亲。十一年前,妄渡海诛魔你龟缩在人后。清水村不化蟾现世,你躲在蘅芜宗看着弟子们送死。明明满腔妒忌,却装得慈悲仁厚,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你数百年不曾突破?我告诉你,你这种人,到死也不可能成神。”
宗主惋惜地看着她,似乎在叹她无药可救。
这些年他的表面功夫做得好,在修真界德高望重,众人见他到了现在,都还存着对师萝衣的怜悯之心,有些许的摇摆的念头,坚定起来。
比起一副妖兽模样的卞翎玉,和狼狈虚弱的师萝衣,他们更加相信夙离和向来仁厚的蘅芜宗主。
师萝衣扫了一眼众人,也没指望他们会信。毕竟上辈子,连自己都没想过卞翎玉会是神族,她一直以为他和卞清璇是妖邪。
师萝衣怒斥宗主的时候,夙离终于将目光从卞翎玉身上移开,看向师萝衣。
卞翎玉出身高贵,却一直狼狈长大。夙离见过卞翎玉最狼狈的样子,麒麟的长尾被一次次砍下,痛得维持不住人形,血染红了天行涧的地面。
幼小的麒麟张开嘴,咬住母亲的衣摆,企图获得母亲一点怜惜。
每每这个时候,夙离便会面露痛色,在轮椅上轻轻颤抖。
母亲的脸色总会最快冷下来,抽出裙摆,对卞翎玉视若无睹,紧张地来他身边:“离儿,可是又病发了?”
夙离轻轻摇头,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冲卞翎玉扬起唇。
麒麟似乎懂了什么,眸光沉静下去。
后来小麒麟不再张口咬着母亲裙摆了,他倒在血泊中,也只冷眼看着他们。
夙离知道卞翎玉已经走到了末路,如今的卞翎玉没有神珠,别说自己,卞翎玉连蘅芜宗主都打不过。
夙离看向师萝衣,他占了一副好皮囊,眼底也是温润的:“姑娘,你被邪魔蒙骗,本尊不怪你,你父亲诛魔有功,只要你及时回头,本尊可以饶你。”
他心中戏谑,胸有成竹,从小到大,论惹人喜欢的方面,他就没输给过卞翎玉。
如今的局面再清楚不过,修士们都相信他。谁会信一个连人身都维持不住的妖兽是神域的少主呢?师萝衣若还想活命,投靠他才是明智之举。
师萝衣看他一眼,冷冷道:“夙离,若你及时给你兄长磕头认错,说不定他会饶你。”
那时候谁都以为师萝衣在说笑话。
连夙离听了,都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凭现在的卞翎玉?
他道:“好吧,既然姑娘不愿悔改,是宗主清理门户,还是本尊动手?”
宗主别过头去,似是不忍。
夙离抬起手,一道金色冷光砸过去,眼见要到师萝衣和卞翎玉身前,却被人拦住。
宗主看见来人,面色变了变,沉下去:“长渊,你在做什么?”
“师尊。”卫长渊强行接夙离一招,轻鸿剑翁鸣,他嘴角溢出鲜血,却没退后,“恕弟子不敬。”
宗主微怒地看着卫长渊,这么多年的师徒之谊,对这个弟子,他自是喜爱的。
卫长渊被教的很好,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没有在众人面前揭他的短,只沉默地护着师萝衣。但是宗主也知道,这个弟子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退后。
卫长渊打定主意,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宗主蹙眉,看向夙离,到底没说什么。他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卫长渊,搭上自己这么多年的声誉。
师萝衣也没想到卫长渊会来。
她动了动唇:“师兄。”
卫长渊回眸,妄渡海的夜晚很冷,这一眼,如同隔着时空长河对望。其实走到今日,两人都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卫长渊这一生,永远只是她的师兄。
但也就在这一刻,师萝衣知道,他们之间,青梅竹马之谊,曾丢失的信任,找了回来。
生死之际,卫长渊仍旧像幼时一样,选择护着她。
师萝衣垂下眸,浅浅笑了笑。
好在,这条路不算绝望,她在意的人都不会死。会被留在妄渡海的人,是宗主和夙离。
丹田彻底溃散,她一步步往后退。
身后是肆虐的罡风,妄渡海如一张巨口,吞噬着靠近它的所有人。
“师妹,你在做什么,回来!”卫长渊蹙眉,忍不住道。
夙离这时候也觉得不对劲了,他看着师萝衣,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师萝衣只看着那只孤零零的麒麟。
“卞翎玉。”
卞翎玉听到了她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什么,一直没有动,僵立在原地。
“你回头看看我。”她低声呢喃。
麒麟沉默着,渐渐的,他变成一个男子的模样,转过身来,嗓音沙哑:“师萝衣。”
他一身银衫冷光粼粼,身形修长,皓皓明月之下,像带着微光。
师萝衣知道,神珠的封印破了。
月光下,师萝衣终于看清了卞翎玉的眼睛。
那双冷冰冰的银瞳里,有一滴凝出的泪。然而泪刚刚生出来,便因无忧果,永远留在了眼眶中。
卞翎玉看着她的神情,有片刻迷茫,最后万般种种,皆化作平静。
那滴神灵的泪,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
卞翎玉一动也不动,就像在小院那几年,她不喜欢他,他便停住脚步,永远只是远远的、无悲无喜地望着她。
师萝衣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刺骨的海水,她眼前是卫长渊奔过来的模样,还有夙离不可置信的脸。这次,她的眼睛里,只余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闭上眼,扬起唇,说:“回家吧,卞翎玉。”
冰冷的海水,顷刻淹没了她。师萝衣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望无际,漆黑的苍穹。
第67章 大战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众人并没有忘记,妄渡海底,师桓道君在此沉眠。
部分年长的修士,也算看着师萝衣长大,半年前还参加了她的道侣大典,而今亲眼目睹她沉入海底,心中滋味难言。
他们追过来诛魔,是怕堕魔霍乱人间。可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小辈命魂消散,被妄渡海吞没,忍不住皱起了眉。
众人本想诛杀卞翎玉,再惩处师萝衣,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动手,师萝衣却连命魂都不存。
天上残月不知何时再次出来,却无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师桓爱女,曾天下尽知。若师桓此刻还在,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
师萝衣死了,却还有人活着。众人看看夙离,又将目光落在银白衣衫的男子身上——他们不远万里来追杀的“堕魔”。
他们中大多数人是见过卞翎玉的。
半年前的不夜仙山上,卞翎玉只是个病弱的凡人。而今他们再看卞翎玉,却惊觉有哪里发生了改变!
冷月下,卞翎玉依稀还是众人记忆中那张脸,却又好似完全不同了。
就如云雾被拨开,他的样貌渡上一层光华。
他的长眉更精致,低垂的眼眸,渐渐变成清冷的银瞳。他的皮肤变得更白,脸部的轮廓,也像是被再次精细雕琢。
众人明明见过他,却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卞翎玉的目光从海面移开,他抬起眸,那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退后一步。
就连卫长渊,也忍不住皱起了眉,感到无比陌生。
眼前的人是卞翎玉,却又不太像卞翎玉。他站在所有人对面,仅仅一个抬眸,就让人不敢直视。
千景翌原本站在夙离身后,他后退了好几步,反应过来后,他竟然觉得膝盖发软,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掌心生出细汗,无人能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把年纪的凛云宗主,已经白发苍苍。然而他此刻,就如回到自己少时,才拜入仙门,第一次得以悟道,那种被大道俯瞰的震撼。
对着这样一个人,再没人敢口出恶言。
苍吾赶来,也愣了愣,它看着这样的卞翎玉,又看看翻涌着骇浪的妄渡海,心里明白,少年神灵,已然破除封印。
在场这么多人,脸色最难看的,当属夙离。
因为卞翎玉将目光从妄渡海收回后,一把玄色长剑慢慢在他手中凝聚。
夙离一眼就认出那是历代神主传承的神器,叫斩天。
一把夙离曾经疯狂想要,却连举都无法举起来的剑。
卞翎玉从前用那把剑,杀了无数堕魔。而今,这把剑,对准了夙离。
卞翎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夙离咽了口唾沫。
夙离咬牙,他不想在这么多修士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恐惧。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从师萝衣被妄渡海吞没开始。所有事情就失了控。
夙离努力镇定,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卞翎玉再厉害,已经在人间待了十一年,天道压制下,他恐怕早已外强中干。
而夙离不同,他养精蓄锐这么久,母亲还替他换过根骨,他幼时抢夺了卞翎玉十二次力量,早已今非昔比。
两人都有神珠,卞翎玉甚至连神魂都没有,只剩一具千疮百孔的肉身,他怎么可能打不过卞翎玉!
他索性扔了这具肉身的凡剑,召出母亲为自己锻造的武器,迎向了卞翎玉。
妄渡海开始起风,海面无声咆哮着。
月光冷冷地照在大地上,此刻无人再有心情躲可怖的罡风,比之更为令人惊惧的,是两个神族的对决。
昇阳宗宗主被神力逼退了半步,发现手臂被灼伤,一阵刺痛,他顾不得什么体面,连忙拽着儿子退出战局。他讶然发现,自己接近大乘期的修为,却连多待一刻都不敢!
其他人也不好受。
在场反应快些的大能,连忙护着自己宗门的弟子后退。
蘅芜宗主也早已远远退离海域附近。
苍吾见卫长渊受了伤,离海面最近,他顾念着师萝衣的情分,在第一时间就驮着卫长渊离开。
等到众人纷纷撤离,这才连忙满身虚汗看过去。
只见空中金色光芒交接,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神力对抗下,他们的身影快得连残影都看不清。
若说大乘期修士对决,可导致山崩地裂。此时远非震撼二字能形容,海面被神力生生劈开,罡风都有瞬息停止。
从不靠近黄沙的妄渡海,第一次宛如涨潮般,涌上岸来。
蘅芜宗主死死盯着苍穹,目露狂热。
这是何等强悍的力量,也是他追寻了大半生的东西,就算是师桓全盛时期,也不会有这样的力量。
这便是天生的神族吗?
等到第一缕天光破开天幕,黎明到来,呼啸的海面终于慢慢合拢。有人若流光,从苍穹中坠落下来。
胜负已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去。
夙离被狠狠砸入黄沙中,他脸色惨白,怎么也想不到,卞翎玉还这么强!
他第一次意识到,过去一千年,卞翎玉若要自己和母亲的命,他们恐怕活不到今日。
眼见空中另一抹流光朝他袭来,夙离连忙咬牙躲开。
耳边翁鸣,夙离身边黄沙扬起。
他浑身冷汗,若是方才没躲开,卞翎玉会生生踩碎他的骨头。
卞翎玉疯了!
夙离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若是让卞翎玉回到神域那还得了!他朝那群修士怒吼道:“你们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众人惊疑不定。
若说先前他们还相信夙离,可现在,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卞翎玉哪里像是堕魔?
卞翎玉迎着天光,手执斩天剑,清冷淡漠如斯。
也有部分人心中犹豫:堕魔惯会伪装,万一卞翎玉真是邪魔呢?难道真要看着这个堕魔屠戮神族?
蘅芜宗主见状,心中也是一沉。他没想到夙离竟然会输。夙离若没了,卞翎玉会放过自己吗?
“诸位,夙离神君说得不错,我们本就为诛魔而来,怎可袖手旁观!”
但宗主话音刚落,还不待众人被煽动,身后一只手,就在这时,洞穿了蘅芜宗主的心脏。
蘅芜宗主大喝一声,用修为震碎了那只手,才保住自己心脏不被捏碎。他反手一掌,身后偷袭之人被打出数丈远。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只见一个样貌普通的男弟子倒在地上,捂着断臂,桀桀笑开:“师尊,你还记得徒儿吗?”
说罢,他弃了这具临时夺舍的肉身,显出元身来。修士们立刻认出了他。
“是宗主的大弟子姜岐!”
蘅芜宗的弟子睁大眼睛,低低呢喃:“姜师兄。”
“姜岐怎么会成了鬼修,还偷袭他的师尊?”
姜岐全身森然鬼气,他一击不成,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但今日就算要死,也要拖着害他家破人亡的宗主一起下地狱。
他目露狰狞,把当年自己全家被屠的真相,以及这些年蘅芜宗主对师桓的妒忌,对师萝衣的打压,尽数说了出来。
蘅芜宗主怒斥:“妖言惑众,你找死!”
姜岐方才偷袭才能得手,如今蘅芜宗主暴起,一掌就将他的魂魄生生拍碎。
残存的朱厌之力,这次无法再救姜岐。
十一年前,姜岐一腔恨意,从妄渡海得到机缘,捡到一条命,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他这一生被蒙蔽,犯下许多错,他知道自己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