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彦低头,注视着眼前唯一没有被扔入荷叶中的少女。
师萝衣睡在扁舟之上,蜷缩身体,不安地蹙着眉,披帛与裙摆四散。
蒋彦指挥着两只不化蟾去当替死鬼,把她腰间的剩下两只桃木小剑毁掉,这才撑着下巴看她。
“师萝衣。”他低低道,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还是蒋彦,“你父亲险些亲手封印了我,你也把我害成这幅模样。”
“你们师家父女,真是可恨呐。”
这样可恨,他却没有立刻把她变成不化蟾。不化蟾丑陋、躯体冷硬、一心只有制造蜃境,勾人繁衍产卵。
蒋彦莫名不想看见她也这样。不想看见她去勾引人,产下一堆小怪物。
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谁,上古传承的记忆,与属于人类的蒋彦交织。令他皱眉撑住了自己头颅。
属于妖魔的意识占了上风,他眼神阴冷了一瞬,想起了新仇:“混账,你砍了我一个头颅!”
那是他的第二条命,因为他的轻敌,与少女的欺骗,就这样没了!
从来都只有不化蟾狡诈欺骗世人,这次却被一个少女骗了。
暴戾涌上心头,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见她无法呼吸,表情难受,他脸色扭曲片刻,又迟疑地松开了手。
他打量着师萝衣。
纵然在不化蟾眼中,她也十分好看。
上古时,他见过不少仙子神女,后来众神皆陨落,还能好看成这样的,少之又少。
他想起什么,恶劣地鼓了鼓掌:“师萝衣,醒来。”
乾坤之境中,蒋彦就是主宰。他瞧不起进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郎朗现世,除了一个快要飞升成神的师桓,没人是他敌手。可现在师桓都没了。
少女如他愿,睁开眼睛。
她眼神空茫,却依然比闭着眼睛时漂亮。
蒋彦突然觉得,她不做不化蟾也行,但必须要这样陪着他。少女太狡猾狠心了,他只剩一条命,不可能放她清醒。
他如鬼的那半张脸,狰狞扭曲,带着妖魔的恶意。但属于蒋彦的半张脸,却十分清隽,依稀还是师萝衣少时遇见的蒋彦哥哥。
“既然答应了他成亲,怎么可以伤害他。”他神情古怪,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师萝衣,你恨过蒋彦吗?”
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在他目光中,她缓缓点了点头:“他骗我。”
语调带着第一次被朋友欺骗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声笑起来:“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认出了我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
蒋彦觉得很高兴,他用轻柔的嗓音说:“我也是,我也恨你,师萝衣。”
他说着恨她的话,却捧着她的脸颊,倾身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父亲没了,你和我一样可怜。我们一直都是一样的,绾荨不会属于父亲。但你属于我,对吗?”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
不化蟾的冷酷彻底从他眼睛中消失,蒋彦神色愈发温柔,他低声道:“真好。我有一个东西,一直忘了给你。”
他解开乾坤袋,从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放进少女怀里。
“你喜欢吗?”蒋彦完好的半张脸,渐渐扬起唇角。那约莫是属于妖魔最真心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还未彻底绽放,他的头颅,被生生绞去。
“啊——”
不化蟾虽然不擅长用真身战斗,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师桓没了,他在龙脉中养好身体,再睁眼时肆意夺了蒋彦躯体。这少主虽然毁去了容颜,可意志坚定,天资出众,勉强够他一用。
明明世间再无能制衡他之人!
怎么会这样,他不可置信,同时又不甘心,用尽力气,最后也要回头,看看自己究竟败在了何人之手。
一截骨刺穿出,蒋彦终于看清了他。
那人破荷叶而出,收回骨刺走过来。蒋彦属于不化蟾的那半张扭曲的脸,渐渐变得不可置信:“怎么会,你……”
他想说你怎么能杀我,你到底是谁。但他注定说不完这句话,乾坤之境随着他的消散,轰然碎裂。
薄雾散开,天空不再灰暗压抑。没了不化蟾的操控,外面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并不怎么温暖,却不会影响人间开始化雪。
他们以为在清水村的短短数日,外面已经过去了一月。
人间有了化雪的趋势,不再冰天雪地。
卞翎玉踏上小舟,蹲下注视着少女。上古妖物的妖术不像修士的法术,纵然不化蟾身死,依然停在师萝衣身上。她坐在小舟上,懵懂睁眼看他,一双漆黑漂亮的眼,十分专注。
卞翎玉拿起她怀里的纸鸢,也没给她解开术法,神色不辩:“他就是蒋彦?”
她乖乖点头。
他淡淡翻看着纸鸢,平静地问:“那你喜欢他,还是喜欢卫长渊?”
不化蟾在师萝衣身上下的法诀,是傀儡讨好主人的术法。闻言,少女眨了眨眼,乖觉地摇了摇头,聪明地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都不喜欢,我喜欢……”
卞翎玉骤然抬手捂住少女的唇,让她生生把那个“你”字咽了回去。卞翎玉冷眼睨她,不得不承认不化蟾的某些法术,确实卑鄙又令人愉悦。
难怪蒋彦这样做。
“别说完。”他不怎么喜欢像那个余孽那般自欺欺人,那样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有什么好下场?
卞翎玉再次垂眸看向手中被人细心做好的纸鸢,纸鸢是一只漂亮的蝴蝶。纵然不懂女子的喜好,他也能看出纸鸢的精致,以及那人的用心。
他眸色冷淡。
卞翎玉没有骗卞清璇,当初卞清璇问他有几成把握。他回答三成。
失去一切的自己,对上不化蟾这种上古余孽,若他不露出真身,确实只剩三成把握。因为不化蟾擅长蜃境,还有乾坤之境,几乎不可能与他单打独斗,一定把头颅藏得很好。
找不到他的本体,就无法杀死他,只能被耗死。
然而卞翎玉也没想到,师萝衣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斩断凤烛,还能让蒋彦屡次对她心软,没有立刻炼化他们,反而两次露出真身,在这里送她纸鸢。
三成把握,硬生生提到了八成。
“你可真是厉害。”卞翎玉浅嘲,再没见过比这更荒诞的事。不化蟾或许至死也在后悔,就不该选择一个动过情的凡修躯体。
“能起来吗?”卞翎玉扔了手中纸鸢,率先走下扁舟。
“傀儡”少女点点头,也不要他拉,干脆利落地从小舟上爬起来。
卞翎玉心里不太高兴,为了救人方便,也没有第一时间给她解开术法。傀儡少女认错了术法的主人,以为纸鸢是卞翎玉的,她偏了偏头,从小舟上捡起那个被卞翎玉扔掉的纸鸢,搂在怀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或许是窥到了另一个男子不曾宣之于口的深重情意,见她依依不舍抱着纸鸢,他冷冷地笑了笑,表扬她:“你可真会。”
小傀儡听不出他话中之意,被“表扬”了,骄傲地对他扬起单纯的笑容。
卞翎玉没理她,欺负一个傀儡也没意思。任由她跟着自己,他去荷叶中把师萝衣的同门一一放了出来。
他们吸入毒雾,全部昏迷了过去,除了卞清璇一会儿会醒,其余人得天黑才能醒过来。
师萝衣“小傀儡”就乖乖跟在他身后,眼巴巴看他救人,她如今的状态懵懂无知,也不认得人,看什么都很好奇。
卞翎玉最后把卫长渊放出来。
师萝衣就盯着他放出来的卫长渊看。
卞翎玉沉默着,忍了片刻,见她还在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颊硬生生转了过来。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用指腹在她脸上和唇角狠狠擦了擦。
都是蒋彦碰过的地方。
少女的脸和唇角被他擦得通红,神情却迷茫无辜。她还抱着纸鸢,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火,神情有些怯怯。
她虽然暂时成了傀儡,可是蒋彦没想让她永远变成不化蟾,也没真想永远把她变成傀儡。她还留着些许意识可以思考,被欺负了,也会感到委屈。
卞翎玉默了默,到底没抢她怀里的纸鸢扔掉:“我没生你的气,是我越来越没用,已经保护不了你。”
不管是卞清璇的针对,卫长渊的冷落与忽视,还是她同门的恶语,蒋彦的轻薄……
面对这些,他只会越来越无力。
他甚至已经弱到,没法立刻挣开薄雾,及时救她。
少女若有所思,良久,伸出手,安抚地靠入他怀里,轻轻抱住他。
“不怪你。”小傀儡温柔地说。
第20章 暗哄
月亮高悬天空,所有人终于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卞清璇坐在一块石头上,意味不明地看着还在熟睡的师萝衣。她视线在她发红的脸蛋上一扫而过,又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眸色冷了冷。
卞清璇心情糟糕,看谁都没个好脸色。
师萝衣最后一个醒来,她头疼欲裂,神情空濛。涵菽扶着她,给她把了把脉,安抚道:“没事了。”
师萝衣晕乎乎地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在做梦。他们没有被不化蟾杀死,反而获救了。
涵菽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约莫当时它已经死了,薄雾是幻境碎裂把我们送出去吧。”
说罢,她蹙眉,盯着卞清璇,又看向卞翎玉。她虽然修为远远不及同辈的师桓和蘅芜宗宗主,可她并非愚钝之人,她始终觉得卞氏兄妹身上有古怪。
卞清璇不符合修为的丹药,卞翎玉敢跟来清水村除妖,还有莫名其妙不化蟾便被人除去……都让她心中警觉。
听涵菽说薄雾是幻境碎裂,师萝衣却觉得不是这样。
眼下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尽管没了龙脉,清水村和苍山村依然保留着他们原本的风景。
师萝衣觉察怀里有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只彩色的蝴蝶纸鸢。
纸鸢完好地躺在她的手心,精致漂亮。
师萝衣愣了愣,骤然想起少时,蒋彦被他宗门的长老按在地上给她磕头,他却抵死都不道歉,临走满头满脸的血,还不忘笑着问她。
“下次见你,我把做好的纸鸢带给你?”
师萝衣自然不会再见他,也没有收到他的纸鸢。师萝衣回头望向清水村,那里被夷为平地,什么也没有。
雪花化作水,汇入池塘。那是她少时第一个朋友的葬骨之地。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给她留下了一只纸鸢。
她注视蝴蝶纸鸢许久,最后把它放进了乾坤袋中。
前世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到如今,她才知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是非对错。总有一些事情游离在是与非之间,经年后斑驳。
她收起纸鸢,脑子里还是有些昏沉,打算去溪水边洗把脸。
卞清璇滑下高石,落在卞翎玉身边,见他注视着师萝衣将纸鸢收好,恶意满满道:“怎么,后悔了,没毁去蒋彦留给她的东西?”
卞翎玉冷冷看她一眼,不吭声。
卞清璇当时虽然被迫裹在荷叶中,但并非完全没意识。她的神魂比其他人都强大,大致发生了什么也有所觉察。
卞清璇以为卞翎玉会扔了那只纸鸢,没想到小孔雀抱在怀里,他因为她一委屈,就真的任由她抱着了。
她讨厌卞翎玉因为师萝衣压抑退让,他从来就不会这样对自己。但更让她心烦的是,她如今功法也开始削弱。
就拿薛安和某些弟子来说,已经隐约脱离控制了。
卞清璇觉得害怕,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有如今的力量,她宁肯死,也不愿轻易失去。
她焦躁地看向卫长渊,希望他别让她失望。
她现在每天都在烦两件事,师萝衣怎么还不生出心魔,还不崩溃。卞翎玉还要坚持到何时,才肯放弃。
她安慰自己,卫长渊去解除婚约,师萝衣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总得心魔再次发作,开始入魔了吧?
师萝衣看着月光下溪水中自己的影子,迟疑地摸了摸脸。
方才头太疼,她没注意到脸上的异样,但是现在月光清亮,她看见了自己脸上明晃晃的印子。
她皮肤白皙,脸颊上便留下了浅浅指印,唇边也是,微微发红。
虽然不疼,可是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她忍不住想,没意识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蒋彦恨得临死前也要给她一巴掌?
怀里的纸鸢告诉她不是这样。
蒋彦已经死了,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答案。月光柔柔洒在她身上,到了此时,师萝衣方如释重负。
涵菽真的活下来了。
这意味着茴香也能改变命运,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众人第二天便启程回去,一连赶了几日路,终于在黄昏时刻到达了蘅芜山。
不化蟾出世是大事,涵菽去给宗主汇报。
宗主听完后,意味不明道:“看来当初师弟封印的妖魔,尚且有漏网之鱼啊。”
涵菽蹙了蹙眉,宗主话语中带着对师桓的浅浅责怪,令她觉得古怪,仿佛妖魔没除尽,是道君的错一般。
但很快宗主便和颜悦色地夸了夸她,又可惜道:“可怜蒋家那孩子和此次牺牲的弟子了,年纪轻轻便陨落在清水村。死在不化蟾手中,还无法保留完整的尸身。”
他招了招手,对弟子道:“将清水村的事,给蒋宗主说一遍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望他节哀。”
弟子领命离去。
没过多久,传信的弟子从穿云宗回来,他说,穿云宗的宗主得知蒋彦身陨,连尸身都找不回来时,只冷冷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人间是新的一年,仙山也是新的一年了。
每年的这几日,宗主会允许弟子放松几日,不必修习,在凡世或仙门还有家的弟子,可以回去陪一陪家人。
茴香期待地说:“过几日就是小姐的生辰,今年好不容易卫大公子在山上,他肯定要接小姐去卫家一起过。”
他们幼时便是这样的,师萝衣生辰,卫长渊很早就会准备礼物,与她一起在不夜山度过。
后来师桓沉睡,卫长渊就带师萝衣去卫家过。
渐渐的,他有时候忙着除妖,分身乏术,已经缺席了两年她的生辰。
茴香尤其期待今年。
她絮絮叨叨道:“小姐已经成年了,卫大公子若有心,今年送小姐的礼物,便是他的灵玉了吧。小姐若是与卫公子结为道侣,便不必再这么辛苦。”
师萝衣也曾这样天真。
当时从清水村回来,涵菽的死,给师萝衣的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涵菽为了救自己死去那一幕。
师萝衣纵然发觉了卫长渊的不对劲,也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告诉自己别怕,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她等来的是卫长渊的退婚。
她的心魔愈发深重,控制不住愤怒绝望,叛逆得要命,抵死也不愿这样做,心魔横肆,她恨师兄,恨所有人,甚至朝卫长渊动了手,把他打伤。
卫长渊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的银剑刺穿他的肩膀。
师萝衣手中的剑见了血,神识渐渐清明。
她扔了剑,躲到后山,瑟瑟发抖。
心魔第二次出现,仿佛昭示着她惨烈的结局。她以为师兄也怪自己没用,害了涵菽长老。心中悲凉害怕,明明是生辰,人后,她终于肯流露脆弱,师萝衣却躲在后山哭了半夜,最后却意外地在清晨,收到了迟来的生辰贺礼。
它被人悄无声息放在她的身边,是一只泥塑的红眼睛小兔子,上面灵力滂沱,可以突破结界。
她迟疑地拿起它,灵兔散发着暖意,师萝衣终于停止了发抖。
那时候不夜山已经落在了蘅芜宗主手中,原本师桓布下的护山大阵,替换成了宗主留下的阵法,谁也无法再上不夜山,包括师萝衣。
宗主对外说,他会好好替师弟和小侄女守住不夜山,赢来一片赞名。
师萝衣想回家,却无法突破结界。她心里已经隐约意识到宗主不会再让她回去。
收到可以让她回家的泥塑小兔,她以为是卫长渊送来和解的,师兄在被她打伤的情况下,还记得她想回家。师萝衣以为卫长渊回心转意了,自己的心魔也有救了,终于没有那么伤心。
但这辈子,师萝衣心中清明,她隐约觉得,那只泥塑小兔并非卫长渊送的。
卫长渊从清水村回来,便心神不宁,恐怕连她的生辰也忘了,才会在那样特殊的日子,提出与她解除婚约。
否则哪怕卫长渊不爱她了,也不会刻意在在她的生辰,伤她的心。
况且灵力滂沱到能突破宗主结界的东西,能做出来实力恐怕不在宗主之下。蘅芜宗有这样的人吗?
难道是父亲的哪位隐士朋友,见她被退婚可怜,才送她泥塑小兔,帮她回家?
师萝衣多留了一份心思,若真是这样,她打算找出这位前辈,亲自感激他。顺便请教前辈,父亲到底要怎么才可以醒来。
前世今生她找寻了无数法子,都无法让父亲醒来,修为高深的前辈说不定有办法。
生辰的前一日,师萝衣打算先去不夜山下,把桃树埋藏的信物挖出来。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当断则断,她再也不要和卫长渊纠缠不清。
好在宗主看不上这片桃林,护山大阵还没有霸道到笼罩山下。
她虽然没法上不夜山,却能把信物挖出来。
不夜山只有这一片会开花的桃林,师萝衣寻到当年做记号的桃树,拨开泥土,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盒。
玉盒中,有一坛道君和公主亲手酿的女儿红,还有一块鸳鸯石,上面刻着她与卫长渊的名字,鸳鸯石不碎,婚约永不断。
师萝衣想,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这一次,心魔之事另寻他法,她会和卫长渊解除婚约。师萝衣看了眼女儿红,这是南越国的习俗,爹爹爱娘亲,堂堂天才道君,也学着笨拙地酿酒,为宝贝女儿的降生庆贺。
里面是世间最好的灵露,是道君为仙胎的女儿道侣大典那一日准备的交杯酒。
师萝衣本想把女儿红埋回去,想了想,又把它了抱出来。
她实在太过拮据,如果找到了那位前辈,不妨把灵露送给他吧。反正和师兄的交杯酒大抵也用不上了,不如助前辈增长一甲子的功力。
做好这一切,师萝衣等着生辰来临。
她拿出鸳鸯佩,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先按照原来的路走。毕竟前辈应当是可怜她,才会送来泥塑小兔。
那么她这次被退婚,也先要表现得伤心欲绝才行。
她想见到那个人,还望前辈勿怪,事后她会把鸳鸯佩还给卫家的。
可她重生以来,已经发生了许多变故,这次送她泥塑小兔的人,还会再出现吗?
第21章 退婚
卫长渊去找师萝衣前,已一个人在昆阳谷练了七日的剑。
他走出山谷时,与他关系甚好的几个师弟担忧地看过来,他平静地道:“我没事。”
只是一时的道心困惑,他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么?
师萝衣院里的红梅快要凋谢,卫长渊隐约记起,上一次自己踏足这里,还与师萝衣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他在院门站了良久,从未觉得眼前这扇门会如此可怖。
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卫长渊记得,师萝衣出生时,自己已是个幼童。卫父那一日很是高兴,郑重地告诉他说:“道君家生了一个女儿,是我儿的幸事。”
他年岁太小,并不懂父亲话中之意,自小刻板正直的教养,也不会令他额外喜欢什么。然而当襁褓中的婴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咬住他的手指。天生剑骨的男孩, 第一次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年年,他看着她长大,在南越皇宫,两个小小的孩子相守,他笨拙地为她做着自己不擅长的事。他的剑因守护她第一次见血,会在她犯错后无措望着自己时,道:“别怕,长渊哥哥在”。
他知道,她身世高贵,以前自己只是高攀,她孩子心性,远远没有像自己在意她那般,在意自己。曾经人间灯节,他在灯上写,愿与萝衣相守一世,她却写下,愿这天下太平,爹爹安好。
他情窦初开,难掩低落。
他为她摘过春日盛放的第一朵花,带着她在漫天大雪中散步。哪怕道君沉眠,他也会为了她对抗父母,跪在檐下,跪了三日三夜。
父亲摔了茶盏在他头上,暴怒地让他滚。
他默默做着这一切,甘之如饴。
为了尽快成长起来,有保护她的能力,十年来,卫长渊不断出任务、去秘境历练。渐渐的,他与师萝衣不再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间。
有时候卫长渊也会觉得很累,会觉得萝衣在慢慢改变。他一度不能理解她失去父亲后的不讲理、刁难同门、逞强犯错。
尽管遇见了处处符合自己心意的小师妹,卫长渊也一直告诉自己,坚守本心。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将师萝衣从自己的生命分割开。
他再疲惫再累,少女再落魄任性,他也以为他们有一生一世。
或许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当他把灵玉借给小师妹,第一次出言责备萝衣,维护卞清璇的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
人间的雪化尽,一直刮着寒风。
卫长渊觉得冷,他不知道在师萝衣的院门外站了多久,久到茴香拎着篮子回来,看见他立在寒风中,惊喜地道:“大公子来了,怎么不进去。”
茴香什么都不知道,仍旧一心盼着他们好。她推开门,惊喜地道:“小姐,大公子过来了。”
卫长渊抬起眸,隔着满院子快要凋零的梅花树,与闻声出来的少女遥遥相望。
师萝衣似乎也在等着什么,看见他来,最后低声道:“师兄。”
她望向他,仿佛了然,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心道:“外面冷,你进来吧。”
两人对望片刻,卫长渊还是走进了院子。隔着一张桌案坐下,桌上是茴香新摘的茶。
少女将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卫长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她,许是已经成年,她褪去了几分稚嫩,头发变得更长,半绾着,半垂落,碧色丝带随风飘舞。
她的眼神并不像前几年记忆中的阴沉执着,重新变得明透美丽。
风吹着树枝沙沙响,残败的梅花落了一夜。四季更迭,他们这样对望,卫长渊恍然有种举案齐眉的错觉。兴许他们若真的在一起,经年后也会这样安然对坐饮茶,看庭院花落。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这次卫长渊还未开口,是师萝衣先说话。
“长渊师兄,你想说什么?”
他拳头慢慢收紧,开口道:“萝衣,我们解除婚约吧。”
短短几个字,他却说得很艰难。其实解除婚约几个字,并不是第一次从他们口中说出。
许久以前,为了引起心上人重视,小少女总会气鼓鼓说:“你再不理我,我就不要你了。是你的剑好看,还是我好看,长渊师兄,你为何宁肯成日对着你的剑,都不肯看看我?”
偏偏她又是最沉不住气,没有耐心的。往往才说完,又很快委屈道,当然是我重要,你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他总会因此耳根发红,最后低低应是。
这一次,好似和以前任何一次没有区别。他说完,少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卫长渊甚至隐约还有种错觉,她会像曾经一样,冲自己哭闹,冲他发火。
桌案的茶已经慢慢变凉,卫长渊等来的是师萝衣摊开的手。
上面躺了一枚鸳鸯佩,镌刻了他们的名字。
卫长渊的目光落在鸳鸯佩上,脸色瞬间惨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唇轻轻颤了颤。
师萝衣合上手掌,将鸳鸯佩捏碎,一分为二。
少女把那块写着卫长渊的一半,推到他面前。她终于长大,不再哭,也不再闹,甚至没有一声责备,她拿回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师萝衣”。
作他的未婚妻时,她像是有些释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长渊师兄,你今后要幸福。”
院里的花落了一地,茴香唇角噙着笑打扫。
她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以前一样,她还在计划要替小姐给卫家长辈准备些什么礼物。
她知道小姐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总盼萝衣能快些长大,飞出这个囚笼,飞到安稳的地方去。
因此卫长渊出来时,她欢喜地迎了上去,想问他是否今日就要带小姐去庆生。
卫长渊神情有些恍惚,一眼也没看她,几步走出门外。
他的修养从来不会这样无视他人,茴香觉察到异样,有几分无措,连忙回头去看院中的另一个人。
迎着光,师萝衣也在看他们。
她抱着一坛女儿红,俏生生立在风中。茴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十分着急:“小姐,你怎么把成亲的女儿红给挖出来了?这是道君为小姐和大公子准备的,小姐在做什么傻事,赶紧埋回去。”
卫长渊低着头,越走越快。
寒风把小院中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听到她温和地告诉茴香:“因为再不会有道侣大典了。”
明明是这样宽容的一句话,却让卫长渊积蓄在眼中、不敢让人看见的泪,大颗滚落。
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爱意不再,卸下了重担,他却感觉到了难受。
他告诉自己不会后悔,毕竟在幻境中,与他携手走过的人是小师妹,不是师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