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虽然不太信,但是她仍旧依言照做。
屏风隔绝出两个世界,那扇门也被缓缓打开。茴香一步三回头地走,不太放心。作为一只善良又衷心的精怪,茴香既怕伤重的小姐被少年气病,又怕小姐对他动手闹出人命。
茴香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姐三个月前,对卞翎玉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那件事,目前为止只有当事人外加一个卞清璇知道。
师萝衣端坐着,她的心情很复杂。
卞翎玉是卞清璇的兄长,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甚至她一直都是厌恶他的。
然而当年的负罪感,却又令她无法对卞翎玉恶语相加。
伴随着轮椅轱辘声,少年在屏风上的身影如画布,渐渐清晰起来。
卞翎玉的容貌在屏风后看不真切,却又与她的模糊记忆重合。
师萝衣隐约记得,自己前世没有见他,还在生气和委屈卫长渊伤自己一事,让茴香把卞翎玉赶走了。
这辈子师萝衣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她暗中审视他,揣测卞翎玉来做什么。
她历来对他没好脸色,卞翎玉对她亦然。何况三月之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师萝衣被卞清璇坑怕了,连带卞翎玉,也敬而远之。若非那件事出于心魔失控。她清醒时绝不可能与卞翎玉多说一句好话,整个明幽山都知道卞清璇爱这个哥哥如命,他们兄妹感情深厚,让她想想都糟心。
纵然全世界都觉得她错了一辈子,可她坚信,她的直觉并未出错,她落到今日下场,与卞清璇脱不了干系。
卞清璇对自己,有一种隐晦的恶意。
她望向屏风后,不知卞翎玉来意,审视着他,他是受卞清璇指使来威胁自己的?
他觉察到自己的心魔了吗?
另一头,卞翎玉推着轮椅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少女故意搬过来的屏风。
昨夜师萝衣一夜未归,山中烛火与火把不灭,弟子们寻了她一夜。
与卞翎玉同院子的外门弟子抱怨道:“做什么去找她?总给人惹麻烦,这更深露重的,外面还冷,不是折腾人吗?”
另一个说:“可不是,师桓道君都醒不过来了,师萝衣一个任性大小姐,谁还在意。”
卞清璇派来照顾卞翎玉的,是一个十岁大的外门弟子,记起卞清璇的吩咐,他连忙把嘴碎的弟子赶走:“去去去,要说走远一点说!”
外门小弟子悄悄去看卞翎玉,见他面无表情,自己心中生出些微忐忑。
后来见卞翎玉什么都没问,小弟子舒了口气。
外院与人间一般冷,雪下到一夜,小弟子进来添炉子,结果见卞翎玉于床边安静坐着,望着窗外漆黑的苍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将明,卞翎玉拿了两样东西要出门。
小弟子心中警觉,连忙问:“公子,你要去哪里?”
卞翎玉看他一眼,小弟子噤声。他嗫嚅着唇,弱弱辩解:“卞师姐说,你身子不好,外面冷,尽量别出门。”
然而大雪中,那个身影推着轮椅渐行渐远。
小弟子追上去,慌张道:“那,那我送你过去。”
“不必,松开。”
小弟子莫名怕他,讪讪松开轮椅,看他自己吃力地消失在雪中。
小弟子跺了跺脚,看那方向就知不好,连忙撒丫子去告诉卞师姐!
卞翎玉来到师萝衣的院子,雪已经浸湿了他整个上身。冷得几乎没了知觉。
来的路上,他就听人说,师萝衣被卫师兄找着了。
卞翎玉捏着手中的东西,垂下黑如鸦羽的长睫,到底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门半晌没开,里面传来屏风搬动的声音。
茴香开门,同情担忧地看他一眼,默然离去。
一扇屏风,隔绝出两个世界。
他冷眼瞧着,屏风那头隐约可见端坐的纤细身影,心头生出浅浅的恨意。
八分对自己,两分对师萝衣。
两人一开始谁也没说话。
诡异气氛中,少女率先受不了这种氛围,终于开口:“找我何事?”
她的嗓音微哑,平时如玉盘落珠,今日声线却低迷了不少。但是不难让人听出话语中的警惕与试探。
卞翎玉闭了闭眼,把前日她送来的两件东西掷于地,冷声道:“你羞辱人,就这点伎俩?”
语罢,一把如意锁,与一株百年血灵芝,被扔在了屏风前的地面。
“斗不过卞清璇,是你没用。你们要如何,与我无干。但再用这种手段招我,你我之间,先死一个。”
他语调平静,却带着浅淡的残冷之意。
如他之心,如他从未对师萝衣抱过期待。
锁落清脆,并着少年残忍冷语,师萝衣微微睁大眼睛。
她活到这么大,也少听见有人直接告诉她,再敢惹他,他们两个先死一个再说。
她又记起那日,对着卞清璇,他也是该让滚就滚。
还连带让她俩一起滚。
“说话!”
师萝衣习惯了应对茶里茶气,不适应这般冷语,干巴巴应他:“哦……嗯。”
师萝衣垂眸,看着摔在地上的如意锁,还有几乎快要被人捏碎的血灵芝,那种微妙的头皮发麻感又来了。
她此时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卞翎玉这么烈的性子,三个月前,她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她又怎么成功的?
卞翎玉当时没抵死也要杀了她,是不是已经手下留情。
第3章 羞辱
大雪伴着残阳,缀上浅浅苍白。
卞翎玉离开了院子,师萝衣站起来,绕过屏风,去捡被卞翎玉扔下的两样东西。
若她还是上辈子的师萝衣,骄傲天真,自然不能理解卞翎玉的怒火,还会因为他的不知好歹而生气,可她在外漂泊数年,学会不少人情世故。
她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躲仙宗的追杀,路过人间烟火巷,在那里一留就是数月。
怡红阁中,有个女子叫锦儿。
锦儿原是清倌儿,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许多员外老爷一掷千金,也无法得到锦儿青睐。后来有个书生上京赶考,对锦儿一见倾心,他放纸鸢,写情诗,极尽人间浪漫之事。
书生英俊文雅,才华横溢,锦儿很快便沦陷在他温柔之下,身心俱都交付给他。
两人海誓山盟,情到深处,书生承诺会带锦儿离开。
几月后放榜,书中一朝高中,却再也没回到怡红阁,只派人送了一盒元宝。
那一夜,锦儿从阁楼跃下,落入茫茫江水中。
彼时师萝衣十分不解,后来见多了人间沧桑,故人心变,她方知,那一盒元宝,意味着什么。
锦儿八岁卖艺,坚守初心整整十年,以为终于遇见如意郎君,但最终,她在那人心中,到底只是个妓子。
一个只配用银钱打发的低贱之人,她之绝望,在于世人轻她贱她,自男子毁诺那一刻,锦儿一生便永远只能做个妓子。
师萝衣又想到了卞翎玉,她便隐约明白卞翎玉为何会生气。
对于有的人来说,义气与自尊远比生命重要,你辱他气节,如要他的命。
哪怕个中曲折大相径庭,可是当事人能品出的侮辱感觉大同小异。
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师萝衣拿起地上那把如意锁,拭干净灰尘。
掌中被卞翎玉扔掉的如意锁,是师萝衣的母亲,南越绾荨公主亲自找人打造。当年,得知幼时的师萝衣与卫家大公子定亲,公主深知自己只是凡人,身子病弱,怕等不到女儿成亲生子那一日。
她找了人间最好的炼器师,筑了一把如意锁。
公主与道君说:“将来有一日,卫小郎君将灵玉交予萝儿,这把锁,便作为回礼。大祭司会让它承我南越供奉十年,得天下人祝福,护佑卫家那孩子平安多福,愿我孩儿姻缘圆满,死生不弃。”
公主死后,如意锁师萝衣便一直戴着。
后来,师萝衣搬出不夜山,一身倔强的傲骨铮铮,没有带走父亲的宝库,身上只戴着玄鸟如意锁。
对少时的师萝衣来说,那锁就是她的所有,是她长大后,赠予道侣的信物,是她要亲手交给卫长渊的东西。
而杏林那日,卫长渊永失卫家灵玉。他的灵玉,已经给了他的心上人。
那一刻,在师萝衣心里,他们的婚约已然作废。
倾国之力来祝福的如意锁也没用,一半出于心魔,一半出于贫穷,她顺手给了卞翎玉。
反正没人要了,就像母亲所说,至少这把锁,能护佑他此生平安多福。她当年穷得很,只剩这点东西。
至于血灵芝,师萝衣竟也记得由来。
那是她搬出不夜山,第一次出任务辛苦换来的。少女不识愁滋味,她为了一株血灵芝,背地里流了不少血与泪。血灵芝不舍得留给自己治伤,一并给了卞翎玉。
尽管鲜少有人敢信,对于当时的师萝衣来说,这两样,是她仅有的全部身家,她穷得很。
哦不,师萝衣想起院子里,还有一株尚未成熟的百年芍药。
儿时母亲与她一同在院中种下那盆芍药,后来移植到仙山,师萝衣辛苦照顾许久,可惜就在昨日,被卞清璇一句“这花开得好美”,天真折去。
师萝衣怒而对她动手。
而今,过去种种暂且不提,师萝衣不想让卞翎玉认为自己在羞辱他。
她思前想后,把血灵芝捡起来,锁揣进怀里,打算追出去说几句,信不信只能由他。
大雪纷纷扬扬,师萝衣受了伤,走得不快,看见少年艰难独行的背影,她才舒了口气。
还好卞翎玉没走远,她才要叫住他,就看见另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朝卞翎玉奔去。
师萝衣皱眉,停下脚步。
卞清璇收到小弟子报信时,正在给宗门弟子疗伤。
她红着小脸,软声道:“师兄的伤口,回去以后需要好好休息几日,凶兽爪内有毒,师兄最好服用一些清心丹,防止魔气入体。”
男弟子耳根微红,忙不迭点头。
修士们的修炼方向各不相同,但人缘最好的往往是丹修。
卞清璇便是一名丹修。
三年前她上山拜师,天机阁长老盛赞她的命格,彼时连高坐堂首的宗主,都垂眸向她投来了目光,她却毅然成为了一名丹修,从此为宗门的同门治伤。
弟子们出任务多少都会受些伤,因此几乎大大小小都承过她的恩惠。
加上她不若她的师尊涵菽长老那般高冷淡漠,弟子们受了伤,都爱找卞清璇为他们医治。
卞清璇往往活泼伶俐,妙语连珠,久而久之,小师妹的美名愈显。
前来报信的小弟子叫丁白,丁白对着卞清璇耳语一番后,卞清璇点了点头。
她赶往明幽山时,远远便看见师萝衣从院门出来。
师萝衣身着嫩绿色的罗裙,深色的鹅黄披帛挂在她的臂弯。迎着风雪,她发间唯一那支杏花步摇,叮铃作响。
雪中,她是唯一那抹绚丽的色彩,她受了重伤,脸色苍白,走得并不快,但仍能看出她是要去追前面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卞清璇快步上前,蹲下扶住了卞翎玉的轮椅扶手。眼尾余光,果然看见师萝衣停下脚步。
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师萝衣退了回去,“啪”地关上院门。
果然,还是那个惹不得的脾气啊。
许是卞清璇的目光太过异样,卞翎玉也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只看见一扇紧闭的朱红大门,在雪地中,如开出的俏丽红梅。
他又望见院门前的浅浅少女脚印,微不可查地抿紧了唇。
卞清璇心中一紧。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那里如今不仅被冻红,还布满了伤痕。外门弟子住得离明幽山很远,他来到此处,走了多久的路,又吃了多久的苦?
“哥哥来明幽山做什么?”她告诉他,“昨日我不小心折了萝衣师姐的花,她还在生我的气,师姐迁怒你怎么办?”
“迁怒”二字,往日无异于是卞翎玉的逆鳞,然而今日,他仿若充耳不闻,只盯着那串脚印不语。
卞清璇见他这幅模样,起初觉得心慌烦躁,两人在雪地中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师萝衣开门。
三月前发生的那件事,令卞清璇想起来都冒火。她被气病了两个月,更令她气闷的是,卞翎玉失神的时刻变多了,她好几次叫他,卞翎玉都没听见。
卞清璇养好了身子,在前几日,偶然看见了师萝衣在小心照顾一株芍药。
少女悉心地给芍药松土,捉虫。她衣裙迤逦,眉宇清丽美好。
那日黄昏,卞清璇亲手摘下了那朵粉白的芍药。
“这花开得好美。”她欣喜赞叹。
那是如何一只骄傲易怒的小孔雀,卞清璇再清楚不过。
想到这里,她紧绷的心情骤然放松下来,紧闭的朱红大门此刻也不再具有威胁。
怎么可能呢?她心想,师萝衣有多讨厌自己,便理应有多厌恶卞翎玉。
师萝衣方才追出来,不说几句羞辱怒骂的话便是极限,怎么可能说出卞翎玉想听之语。
果然,不仅她知道,卞翎玉也渐渐想通。
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去。
卞清璇连忙跟上去,她的手才碰到轮椅。卞翎玉冷冷说:“放开。”
卞清璇咬了咬唇,虽不甘心,却只能松手,不敢再碰他的东西,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
少年身姿青松,眸若寒雪,孤冷得如一头独行的狼。
他的生命力明明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败,然而卞清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如痴如醉。想起他与师萝衣渐行渐远,卞清璇弯了弯唇。
没关系,只要师萝衣一直厌恶着他,或者境况越来越糟,她有很多很多时间,不是么?
她有耐心,等到卞翎玉完全死了心那一日。
师萝衣觉得挺晦气。
一见到卞清璇,她厌恶不已,心中燥郁。她怕自己真的与卞清璇动起手来,索性闭门,从长计议。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茴香走时添了炉子,屋子里暖融融的,她被冻伤的地方,也开始微微发疼。
她又摸出那块锁来打量,心中有些庆幸卞翎玉虽不知这块玉意味着什么,还是给她扔了回来,而不是随意将它丢弃。
人在世间活得越久,越珍惜以前的物什。
一块倾尽母亲与整个南越国祝福的锁,她实在不该轻易予人。
纵然卫长渊不要,卞翎玉不要,她也不能轻易便把它丢掉。
就像哪怕世间再无人喜爱她,她也不该因他们变得唯唯诺诺,她首先应当得喜爱珍惜自己。
归来的如意锁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珍宝,是绾荨公主给女儿最好的礼物。它无时不刻地提醒师萝衣,曾有人好好爱过她。
把锁捂在怀里,师萝衣心里生出些许坚定。
这些温暖给予了她好好生活的力量。她想,纵然处境艰难,可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多么难得,她一定要弥补前世缺憾,想怎么活便怎么活。
她前世偶然得了一本古籍,里面有个心法,可以暂时压制心魔,念几次,她连忙起身,让心法在体内过了一圈。
心法很有效果,运行一周天后,她明显感觉看见卞清璇后的那股燥郁散去不少,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卞翎玉,她想再看看情况,若他与卞清璇并非一丘之貉,一心要让自己堕落去死,她该赔罪,就再去赔个罪?
做了魔修六十年,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实在不能指望她还像年少那般好坏分明,愧疚难安。
大雪落到半夜,第二日天明放晴。
方卯时,茴香就便到了师萝衣的院子。
知道自己的出现可能给小姐带来麻烦,她是偷偷来的。
师萝衣这两年过得太辛苦,一身的伤,除了她,再无人关心。
茴香心疼她,想着悄悄来看看她的情况。伤好些了没,还痛不痛?
她是植物幻化的精怪,想要藏匿身形很容易,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最好的掩护。
没想到师萝衣已经醒了。
她在给自己梳妆,透过那面镜子,茴香看见了一张略微憔悴的美人脸,少女脸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痕,但这并不折损她的美,反而平添一抹靡丽之色。
茴香从少女脸上,隐约窥见当初南越第一美人的姿容。
茴香有些出神,当初公主是如何风光,不仅天下诸国公子对她倾心,连世间大能与仙魔,都对她见之难忘。
但公主心爱的小女儿,在道君沉睡后,被压抑得渐渐枯萎。
今日萝衣虽憔悴,但她往日阴郁的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明媚生机。
茴香惊异之余,又十分喜悦。
小主人能振作,再好不过。她心中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会从今日开始,慢慢好起来!
第4章 装病
师萝衣晨起梳妆,茴香起初以为她是要去上早课。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师萝衣出门,茴香疑惑,忍不住探出一点叶尖去看,谁曾经里面敏锐地问:“谁?茴香吗?”
茴香没想到会被发现,只得现身。没曾想看见一张血色尽失、惨白的脸。
“小姐!”茴香吓了一跳,“小姐怎么气色这么差?”
师萝衣手指竖在唇边:“嘘,你且看一场好戏。”
茴香不解其意,却仍旧乖乖按照师萝衣的指示,化作一盆药草,待在窗棂前。
师萝衣则重新躺回床上。
卯时刚过,一个青衣师姐过来给师萝衣送牌子。数月前,师萝衣从不夜仙山搬来这个独立的小院子,宗主给了她适应的时间,今日到了该上早课的时候。
明幽山的每个弟子,都会有身份牌,第一次上早课,还会有接引者领路。
青衣师姐就是做这个的。
师萝衣低声道:“师姐,门没锁,你直接进来吧。”
那师姐进来一看,床榻之上,师萝衣脸白如纸,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也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昨日与凶兽大战,不过不碍事,既然答应了宗主师伯去上早课,我这就起来。”
说罢,师萝衣吃力起身,接过师姐手中的明幽山弟子牌子,努力往上早课的大殿走。
她身形纤弱,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
连来接人的师姐,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本来都想说算了,你还是回去躺着吧。可是来之前,师姐接到命令:不论如何,要准时把师萝衣带到明心殿上早课。她若不来,提她父亲即可。
她既然自己配合,还有什么好说的?念及此,师姐只好闭上嘴。
这个时间点,明幽山的大部分弟子,都已经起来,在去往早课的路上。
院门次第开,师萝衣惨白着一张脸,跟着师姐,走在人群中,无比瞩目。
师姐冷着神色,心里不安地在前面领路。
果然,没走多远,后面虚弱不堪的师萝衣,就眼睛一闭,无力倒下。
师姐一愣,连忙转身接住她。
弟子们的眼神怪异起来。接引的师姐也觉出不对,按理说,身子不适的弟子,本该令其养病,不该强行上早课,如今自己的行为,不是成了强迫受伤弟子去上早课么!
师姐有心想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辩无可辩。
她咬牙,把师萝衣送回院子,连忙去给上头汇报。再给师萝衣请个丹师过来治病。
这都叫什么事!连师姐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往日她接引了不少弟子,可从来没有强调必须把弟子带来。
她一走,屋子里,茴香显形,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难看。
师萝衣也睁开了眼睛。
茴香道:“小姐,宗主他……”
师萝衣冲她摇了摇头,茴香噤声。然而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漫开。
她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想通,为什么师桓道君名震四海,又因大义沉眠,作为他的女儿,萝衣小姐本该受到庇荫与天下人敬重,为何会处境越来越糟!
师萝衣起身,眼底泛出浅浅的冷意。
十年前,父亲师桓道君沉眠后,她一开始还守着父亲的不夜山,闭门不出,专心修炼。后来不知哪一日,开始有了传言,说萝衣不思进取,贪生怕死,还在山中豢养妖物,靠着道君的庇佑锦衣玉食,从来不为宗门作贡献。
骄傲的少女心中自然愤愤。
师萝衣原以为自己高居不夜仙宫,与山外的同门关系不亲近。后来卞清璇入宗门,声名愈显,谁夸她,都下意识踩一脚不夜山那位小仙子。师萝衣有心想改变局面,便主动接下宗门任务,谁知情况不仅没改善,还越来越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蘅芜宗主——她的师伯,令人接她下山,提出不夜仙山没了峰主,失去护山大阵,已不再安全,作为师萝衣的师伯,他会好好照顾师萝衣,把她接到明幽山来教养,师萝衣的婚期将近,也好让她与卫长渊培养感情,举行大婚。
师萝衣曾一度感激这位师伯。
前世的今日,她并未装病不去。她当时咬牙,拖着受伤的身体坚持去上课,结果弟子们过招,她被一个筑基修士打倒在地,他再次打伤自己,令自己雪上加霜。除了惹来讥笑,再无益处。
她才来明幽山,就受了委屈,满心以为,宗主师伯定会维护自己。她忍着泪朝宗主师伯告状。谁知师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语气失望:“萝衣,你的父亲对你过于溺爱,纵然你受了伤,可你一个金丹期修士,打不过筑基圆满的弟子,也实在……”
那未尽之言,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无情朝她压下。师萝衣心头惶惑,自己是否真像师伯口中那般差劲?
她看着高座之上,宗主师伯那张曾经慈眉善目、如今却冰冷审视的脸,打从心里泛出一丝恐惧。
后来师萝衣被人欺凌打压,师伯每每知晓,都只是失望地摇头:“萝衣,你真不争气,辱没了你父亲的英名。”
师萝衣从那时起,就隐约感觉了什么。
她提出自己要回不夜山,遭到了拒绝。宗主说不夜山不安全,被各种妖魔觊觎,怕她回去出事。她据理力争,还被同门责备不懂事,不明白宗主的苦心。后来的仙宗悬赏令,也是由宗主发出。
人活百年,尚且心易变,更何况与天争的修士。有几个能保持初心走到最后?
后来有一日大雨滂沱,入魔的师萝衣去路边躲雨,听见有人盛赞蘅芜宗主美名。
她终于隐约窥见个中肮脏。
师桓活着时,世人只知师桓道君,不知有蘅芜宗主。师桓死了,他的千金还声名狼藉,宗主才愈发威名赫赫。
师萝衣后来也曾想,卞清璇才来三年,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转变整个宗门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让自己声名扫地,那会是谁?
尽管怀疑过师伯,可是前世的一切,发生得都很合理。师萝衣也一度怀疑过是否自己资质不够,不太争气,还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样的下场。
但重来一次,她决定从一开始就试试,心中那个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虚弱不堪。
昨日整个宗门,都知晓自己受了伤。若宗主师伯真的爱惜师弟的女儿,必定会让自己好好养伤。
若他心存不轨,才会坚持让师萝衣前去。
果然印证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轻的狼狈局面。
这样的试探之下,连茴香也明白不对劲。
茴香面色惨白,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没醒来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师萝衣说,“你相信我吗?”
茴香惶然地抬起头。
“我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会带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带着光,茴香忍不住点了点头。
师萝衣垂下眸,说:“我们会回家的。”
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会再受他们摆布。
今日就是个很好的开头,不是么?
卞清璇卯时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课,她最近的心情,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