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怀抱木盒,缓缓去了从前的圆融塔。
塔早已不在,此处太过不祥,已被宫人填平。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忙找来花锄,想要替他刨土。可第一秋蹲下来,他双手泛起青碧色的蛇鳞,一双利爪坚硬无比。
新土极易刨挖,他动作却很慢。
似乎生怕土中之人受了惊吓。
及至浮土尽去,里面出现了一个锦布包裹。第一秋将它提出来,打开看了看。确实是黄壤的另外部分遗沙。他将其倒尽盒子里。
一众朝臣远远而观,没人敢靠近。
有人小声道:“他这……怕是入魔之兆啊。”
孙阁老怒瞪来人一眼,道:“来人,忠勇公擅自包围皇宫,惊扰陛下,还不拿下?!”
忠勇公的部将还要抵抗,但经方才第一秋一阵狂杀,众人早已失了胆气。
如今纵然兵器在手,也是瑟缩如惊弓之鸟。
忠勇公看着满地血浆,第一次知道,何为不可战胜。
他垂下头,许久说:“此事,皆由老夫一人而起。饶了他们。”
孙阁老长叹一声,许久道:“老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忠勇公看向他,满目不解。
孙阁老带着他,来到殿外一角。雪白的护栏前,可俯瞰半个上京城。
“你想说什么?”忠勇公看着宫人收殓将士遗骨,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收殓了。一团血浆,用水一冲,但什么也不剩下。
第一秋的疯狂击溃了他的勇气,他心灰意冷,再无斗志。
孙阁老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炼制长生丹的银子,去了何处吗?”
忠勇公一惊,怒道:“是你……”
孙阁老徐徐说:“那批银子,根本就没有到过司天监。户部点数出库的,不过是几十箱石头罢了。”
忠勇公心中生寒:“是你一直欺瞒陛下,你这……”
孙阁老望着上京城,如今正是清晨,城阙炊烟袅袅。他说:“当初,是他出了这主意。孙某一世为官,岂不知此举乃是欺君?可当时,陛下炼制长生丹的旨意下来,他就在此处,对孙某说……”
远处,第一秋已经抱着黄壤的遗沙离开了。
孙阁老注视他的背影,继续道:“他说,你看这城阙,晨时炊烟四起,暮时万家灯火,多好啊。”
忠勇公顿住,孙阁老看向他,半晌始笑道:“你看,这人和人,所求本就是不同的。你实在不该触碰他的伤口。今日,我将话已说开,其中意思,想必忠勇公已经明白。”
忠勇公没有再说话,不多时,自有甲士前来,为他戴上镣铐。
当晚,忠勇公于狱中上吊自尽。
幼帝宽仁,决定不再追究其他兵士。只令一众部将御甲回乡,终生不得踏入上京。
同日,司天监在上京建神女祠。
祠中供奉的正是黄壤。
祠堂不大,白墙黑瓦,干净整洁。
可第一天,便被踏破了门槛。就连一向与朝廷不和的仙门,也纷纷来人上香缅怀。
祠中黄壤,身穿浅金色衣裙,容光温醇、风姿绝世。她手提一篮梁米穗,意喻丰收。
因她出生息家,众人又称其为——神女息壤。
第124章 重逢
黄壤的神女祠,很快便从上京蔓延开来,各地开花。
而一直和司天监不太对付的玉壶仙宗,也在山脚的商宅旁建起了一座神女祠,一并供奉。据说,玉壶仙宗这尊神女像,还是由宗主谢红尘亲手雕刻。
黄壤与谢红尘、第一秋之间的牵扯,经由四场梦发酵,几乎人人皆知。于是言谈中便多了几分风月之色。百姓开始出现了正统之争。
——到底仙门的神女祠和朝廷的神女祠,谁是正统?
玉壶仙宗向来为仙门第一宗,对于此事也毫不含糊。
每每派人驻扎于此,求签算卦,引得百姓争相进香。
第一秋并不多言,只是在在神像之中嵌入了九曲灵瞳。
于是百姓愿望,他便经常能听到许多。
他身在官门,对人性把控再精熟不过。
于是捡了几个典型的愿望,给予满足。
不出半个月,上京神女祠灵验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百姓是最佳传声筒,什么事都能说得有声有色。渐渐的有人不远万里赶来上京,只为了烧神女祠的头一柱香。
然而玉壶仙宗也不甘示弱——这可是我们的宗主夫人!名媒正娶过的!
于是玉壶仙宗也开始仿照朝廷,在神女祠装上洞世之目。
争斗越来越激烈,然而朝廷还是胜利了。
——司天监开始每个月在神女祠发放良种。
……
黄壤信众渐多,但这对第一秋却十分不利。
他杀害黄壤之事,令许多人,包括屈曼英、何惜金等等皆无法释怀。
明明黄壤并非复生者,她本可以继续活着,以寻求盘魂定骨针的解方。而第一秋亲手拔针,难免冷酷绝情。
是以,原本与他还算交好的惧内三仙,也渐渐同他少了往来。
而他在朝中发狂,杀死忠国公部下的事,也令许多朝臣胆寒。于是朝中诸臣更不敢同他有何来往。
时间堆积了他的威望,他成为朝廷震慑仙门的神祖牌位。众人惧他、远他,渐渐的便很少再见到他。
就连李禄和鲍武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上京的雪,一年又一年地落下。
玉壶仙宗谢红尘开始闭关不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行踪不明。
百姓私底下便有传言,称这妖化的监正,早就殉情而死了。也有人觉得他不可能这般深情,大抵是躲起来修炼灵魔鬼书了。
后者比较吓人,引得百姓争论不休。
皇宫中,师贞朗幼年继位,而今已到中年。
他负手观花,李禄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君臣静默许久,他忽而问:“近日民间有些传言,李监副可曾听说?”
李禄当然知道他所言何事,道:“陛下是指,监正一事?”
师贞朗叹了口气,道:“百姓传言他避世不出,是在暗中修炼灵魔鬼书。州府又传来一宗幼儿失踪之案,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李禄道:“绝不可能。此案司天监已经派人查过,该幼儿只是走失,已经找回。”
“即便事实如此,百姓岂能相信?”师贞朗沉声道,“经过从前之事,百姓哪里还会相信州府的一纸告示?”
李禄道:“微臣明白。”
师贞朗道:“皇叔仍然外出未归?”
李禄也是为难,道:“五年之前,三月初三还曾见过他一面。之后却是再未见过了。”
“三月初三?”师贞朗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他说:“神女生辰?”
李禄道:“正是。往年这个日子,他会去一趟神女祠。”
师贞朗沉吟许久,道:“希望今年,他也能出现。”
这一年,三月初三,上京神女祠。
侍从将百姓隔在祠外,令三人一拨,陆续进祠,以免拥挤。皇帝师贞朗便得以进到祠中。他抬眼看向神台,只见台上神女素手提篮,眼眸低垂,美貌且慈悲。她裙若轻纱、眼眸灵动,每一丝表情都生动细微。
“皇叔这双手,真是我朝至宝啊。”他叹了口气。李禄仍然跟在他身后,然二人四处查看,却不见第一秋。
无数百姓跪在神像身前,虔诚叩拜,许下各式各样的愿望。
香烟袅袅,令祠中世界如陷云雾。
师贞朗对黄壤并没有什么印象,此时自然也没有多少感慨。
而李禄盯着这个人,过了许久,方才轻声一叹。
二人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第一秋。
他没有来。
就连黄壤生辰也不来了吗?
李禄掩饰不住的担忧。
“监正又没来,往年今日,他还会露面修缮神像、补漆挂彩呢。”等待入祠上香的百姓中,有人小声道。
“好几年没来了。怕不是真的修炼灵魔鬼书了吧?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又出现幼儿走失案了……”
这样的议论,如同阴云,飘浮在师贞朗头顶。
灵魔鬼书之祸这才过去三十几年,民间百姓皆心有余悸,他又如何能不担心?
而第一秋却像是真的消失了一样,他再没出现过。
黄壤睁开眼睛的时候,尚有很长时间的茫然。
好半天,她回过神来,终于发觉了古怪之处——自己这是……什么视角?
她目光向下看,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巨人!面前神台、香炉都显得那样渺小。
等等……
神台?香炉?
黄壤眼前飘过阵阵轻雾,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像是被供在了神台之上!
这……回忆涌入脑海,她开始想起来。
——自己本是死了。拔掉盘魂定骨针之后,她以身化沙,整个人散入尘埃,早失去了知觉。而现在,自己是在哪儿?
黄壤想要动一动,可她好像是被困在这巨大的神像之中了。
身前,有个农妇提着一篮子红刺过来,跪在她面前。黄壤一脸茫然,听她碎碎许愿:“神女娘娘在上,信女许小芬多年未孕,如今婆家不容。请娘娘保佑信女尽快有孕……”
什么啊。
黄壤听得头大如斗,简直开始怀疑人生。
——我莫不是又进了什么奇怪的梦?
她不再听眼前人碎碎念,略一凝聚神识,便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庄稼与泥土的芬芳。
这是哪儿?
黄壤想要看清眼前环境,自己应该是在一座寺庙里。黄壤看着两边的灯架,上面摆着无数的许愿灯。香火太旺,以至于这些灯很快就会被撤下更换。
——不会是破除了盘魂定骨针之后,我还要被永远困在这佛像之中吧?!
黄壤真的是怕了。她用力挣脱,然而这次,她并没费太大的力气,整个人就自神像中脱身!她用力过猛,整个人自神像中掉落,差点砸到跪拜的信徒。
而殿中信众似乎根本看不见她,大家仍自顾自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黄壤回过神,这才看见那座神像。
在高高的神台上,供奉的神像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衣裙浅金,素手提篮,一颦一笑,悲悯庄严。黄壤伸出手,轻轻抚摸神像的衣角。她已经知道那出自谁手。
——是谁的思念,连眸中光影都能复制?
她想要走出神殿,经过门口,看见墙上熟悉的字迹。
壁上一页一页,满是她的功迹。
黄壤看了一阵,明明想要笑,却又涌起酸楚。
自己这算是复活了吗?还是只是死前记忆破碎,黄梁一梦?
她不知道。她踏出神女祠,发现外面是一大片农田。熟悉的田园农舍映入眼帘,黄壤蓦然明白这里何处。
——仙茶镇!
她又出生在了此处。
黄壤在风中奔跑,周围并没有人能看见她。她的身躯似乎融化在风里,变成了一团淡淡的云雾。
“第一秋。”在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后,这个名字终于再度涌入脑海。黄壤迫切地想要向他奔去,这一次,不会再是梦了吧?
她隐入风雷之中,速度开始变得很快。她穿州过府,一路之上又看见了很多这样的神女祠。
其中还有一座并未完工。
黄壤缓步走进去,只见里面拜殿已经建好,只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灰尘和石块。
神台之上,石像未成。只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耳边传来叮当之声,是有人正凿石雕刻。
黄壤走到神像之后,只见一个人满身灰尘、鬓发散乱。他低着头,正在乱石与粉尘之中,一锤一锤,雕刻着顽石。
神像巨大,却没有谁帮助他。
他一锤一锤敲击着刻锥,并未察觉到黄壤的接近。
黄壤伸出手,想要撩起他的头发。可她的手穿过了他。
眼前人毫无所觉,黄壤只能轻轻地蹲在他面前。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如这满地石块,疼痛而残缺。
“第一秋……”她的声音初时很轻,而后一声比一声尖利。可眼前人并没有抬头。泥灰覆盖了他全身,他仿佛泥塑石雕,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机械的动作。
外面天渐渐黑了,光线暗下来。
他却没有点灯。
这尚未建成的神女祠,空空荡荡。他一个人,守着并未成型的岩石,一下又一下,想要将它雕凿成自己心中的模样。
没有人陪伴他,只有铁锤敲击着刻锥,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光线没有阻碍他,他雕刻过太多遍,那神像便已融铸在心中。他已经不用去看。
黄壤蹲在他身边,碎石与粉尘穿过她,空空茫茫地飘落在地。
“第一秋……我说了那么多话,唯独忘了交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她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他的脸颊。可他低着头,并没有向她看。
那尘灰模糊了他的面容,他颊边已经长满了胡须,整个人潦倒到邋遢。
这巨大的神像,仅他一人雕刻,本需要许多时日。
可是他昼夜不停,又实在熟练。
在第三次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补完了神像最后的油彩。
黄壤一直默默地陪伴他。而第一秋为神像点亮双眸,盯着它又看了很久。神像无言,他随意擦了擦胡须上的灰尘,随后身上蛇鳞层层显现!
黄壤不知他要干什么。
片刻之后,只见他化身为一条小蛇。小蛇很快游出神女祠。
然后,它随便找了个洞穴,钻将进去,盘起身躯,默然入眠。
第125章 处刑
黄壤守在这小小的洞穴旁边,眼看天明日升,天黑日落。
第一秋像是完全失去了人类的习性,他盘在洞穴里,一觉睡醒,外面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它游出洞穴,在无人处化为人身,走向下一个修建中的神女祠。
黄壤跟在他身后,看他孤身一行,穿梭在空荡漆黑的长街或僻巷。
他脚步声很轻,蓬头散发、尘埃满身,像个无家可归的乞讨者。
“难道李禄就不管你吗?还有鲍武、朱湘……”黄壤心里憋着一团火,怒火让她将所有认识的、还活着的人都埋怨了一遍。可怨到最后,却只剩下绵绵不尽的酸楚。
眼见第一秋又进了一座神女祠,黄壤没有走进去。
神女祠地方不大,用材也只讲究结实牢固,并不奢华。这样的祠堂,造价不高,却小巧美观,处处实用。
——第一秋做事,似乎素来如此。
黄壤曾经历过浮华,但最后,却爱上了这种踏实。这一石一木,如同他的思念,朴实无华,却又悠长恒远。
她站在门口向里看,刚建好的祠堂犹自漂浮着木材的香气。殿中神台之上,一块巨大的顽石木木呆呆地站立。因为毫无形状,便现出几分呆傻之气。
第一秋来到神台边,他甚至没有环顾周围,只是机械般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刻锥。他继续雕刻这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黄壤不知道这样的事,他做了多少次。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少年。
他重复地活着这空荡寂寞的光阴里,连灵魂都陷入了沉默。
黄壤没有跟过去,她转身离开神女祠。于是那刻锥雕刻石像的声音便渐渐遥远。
浓黑的夜扑面而来,黄壤其实是畏惧黑暗的。
但此时此刻,她融化在黑暗里,周围却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黄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度复生。跟这些林立的神女祠有关吗?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实质化,出现在第一秋眼前?
她有太多的未知。哪怕她来自仙门,然而这样的事,却从未听说过。
现在自己应该去哪里?
黄壤感觉自己像是一阵风,她静止不动的时候,这阵风便吹着她,向前方推去。她毫无阻碍地穿过房屋、河流,最后风将她推到另一个地方。
——正是一座神女祠。
当黄壤回到华彩灿然的神像里,她整个人便仿佛有了身体,不再飘忽不定。
她闭上眼睛,凝精聚气,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来源。
而这一感受,她顿时觉得,有无数力量如涓涓细流,向她汇聚。而细究这些力量的来处——正是神女祠。
这些凡人供奉的香火、愿力,重塑了她的生命。
黄壤曾经见过灵魔鬼书以怨恨为基,她也修过武道,知道如何铸体。
她立刻吸收愿力,为自己重新铸基。
司天监。
监正久不出现,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如今监中李禄主内,鲍武主外,这庞大的机构,倒也运转如常。
以前,第一秋偶尔还会用秘术送回一些法器的图纸,可现在,他渐渐没了消息。
他们当然找过,可是谁会满世界扒开一个拇指大的洞穴去找呢?
所以自然是徒劳无功。
司天监监正,渐渐成为了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黄壤刻苦修炼——她的刻苦,本就是勿庸置疑的。
仙门卷王这个名号,岂是浪得虚名?
这一日,黄壤正吸收着愿力,突然有人惊叫:“你是谁?坐在神像肩上,意欲何为?!”
黄壤睁开眼睛,这些日子,她对祠中的吵闹之声早已见怪不怪。但此时天色未亮,并没有信众前来上香。谁在呼喝?
黄壤低下头,这才看见是祠祝正领人清洁扫洒。而此时,祠祝仰起头,目光灼灼,正同她对视。
“你……”黄壤愣了好半天,问:“你……能看得见我?”
天色未亮,烛火昏黄。
那祠祝却怒道:“我又不瞎,还能看不见你一个大活人?!你竟敢亵渎息壤娘娘,还不滚下来!”
而黄壤却并不理会他的怒骂。
他能看见我了!他能看见我了!
卷王心里盛满喜悦,她心念一动,人已是消失不见。
神女祠中,那祠祝还没骂完,突然神像上黑影一掠,空无一人。
祠祝张大嘴巴,其他人也呆若木鸡!
这神女祠不过就这么一丁点儿大。一个大活人,怎么在众人面前说消失就消失,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娘、娘娘显圣了啊——”众人奔走相告。
而此时,黄壤奔走如风,满心喜悦。
黎明未至,长夜却将尽。
她跑过山川田野,经过城郭村庄,连吸入的空气都香甜无比。
第一秋……她想要扑进他的怀抱,融入他的血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但是,这般的相遇,好像太平淡了。
黄壤停下脚步,好歹是久别重逢,似乎应该花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