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墅跪地道:“黄某家风不严,竟养出如此恶仆。让谢宗主和诸位乡亲见笑了。”依着黄墅的心思,他当然是想要打死戴月的。
这贱婢害他人前出丑,岂能饶恕?
但是如今这大庭广众的,他哪敢多说?
他看了一眼黄壤,心里疑问重重。戴月这贱婢,这几年名声蹿得确实快。但若说她敢抢自己女儿的功劳,黄墅还是觉得,她没有这个胆子。
黄墅只是不理事,他又不是蠢。这几年黄家除了他,便是黄壤说了算。便是她那些个兄弟姐妹,谁敢在她面前说嘴?何况是个丫环。
他看了一眼黄壤,黄壤自然也同他一并跪下,说:“此事皆因我而起,还请宗主莫要怪罪爹爹。”
谢红尘不由上前两步,他微微倾身,扶起黄壤,道:“不必如此。”
黄壤顺势起身,她本是拱手谢罪,谢红尘一搀扶,她的指尖便轻轻搭在他手心。那般娇羞而得体,仿若蜻蜓点水。
谢红尘盯着那水润中微微带了一点粉色的指尖,心中充满了怪诞意味。这个人,这样温柔顺服的姿态,真是太熟悉了。
黄壤的指尖在他掌中轻轻滑过,趁机道:“戴月犯下重罪,以后去了李庄,恐怕也不好过活。我一女子,人微言轻,宗主……能否陪小女子送她前往李庄。有宗主金口玉言,她在那里总算也有一条活路。”
她言辞之中,字字句句,仍是为了戴月考虑。旁边黄墅忙道:“这恶仆本就罪该万死!你岂能因她而再次劳动谢宗主?不识礼数!”
黄壤忙低下头,道:“女儿知错了。”
然而,谢红尘却道:“你不仅善良,而且心细如发。”随即,他转头看向戴月,道:“走吧。”
黄墅一头雾水,按理而言,谢红尘怎么可能顾忌这点微末小事?可他偏偏一口应允!黄墅看看他,又看看黄壤,蓦然之间,一个想法冒出来,冲得他头脑晕眩!
前些日子,黄壤曾对他说,自己心存远志。
难道这丫头真有这本事?!
所以从成元初年,她故意让戴月抢功顶替,一直到今日谢红尘揭穿真相。五年来,这臭丫头一直在演戏?
黄墅脑子里一道闪电劈过,他再看向黄壤,顿时道:“小人派两个长随,一路押解恶仆。”
谢红尘没有拒绝,黄墅心中狂喜——他知道谢红尘是条多大的鱼。
若是自己女儿能同他结亲,那自己……简直不敢想象。
这样横降的福缘,让他那昏聩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他暗自吩咐押解戴月的长随,只需远远押着,不准打扰黄壤和谢宗主说话。
于是黄壤得以陪着谢红尘,自仙茶镇出发,去往李庄。
以谢红尘的脚程,李庄几乎是近在眼前。但他收起了所有的手段,与黄壤步行。押解戴月的长随果然离得远,是丝毫不会影响二人的距离。
黄壤落后他半步,以示尊敬。谢红尘行走在前,面色沉静,心里却思绪纷乱,一时之间,竟然无话。
“宗主亲自出面,为阿壤主持公道,阿壤十分感激。”黄壤语声渐低,似是几番犹豫,她说:“但……阿壤愧对宗主一番盛情。”
“什么?”谢红尘问。
黄壤说:“以宗主之睿智,必然已经想过,为何戴月身为侍女,却能威胁于我。”
谢红尘心中轻轻动了一下,他站住身形,回头再看这个女子。
只见她一身浅金,温暖如丰收的麦田。他的声音也柔和了些,问:“为何?”
黄壤跪地,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因为……”
她珠泪摇摇欲坠,谢红尘竟然不忍再问。他道:“你若不愿再提,便也罢了。”
黄壤埋下头,她深深吸气,道:“戴月之所以能要挟我,是因为她发现了我混杂在神仙草里的变种。这些年父亲之所以昏昏沉沉、不掌家事,正是因为他吸食了我种植的神仙草。”
她字字真诚,谢红尘因为早就知情,倒是无心怪罪。他说:“你为何如此呢?”
这话他问得平静,想来黄壤的回答,也无非是将幼时苦难再重复一次。
黄壤说:“我幼年顽劣,触怒母亲,以至母亲身死。多年来,我耿耿于怀,既怨恨自己,也迁怒父亲。我……我想要与他一同去见母亲,这才在烟丝里掺入了变种的神仙草。可数次下来,我下不了手。他毕竟是我父亲……”
她掩面痛哭,却丝毫不提黄墅的罪孽。
谢红尘斩妖除魔多年,其实心肠十分冷硬。但闻听她这般言语,却心中温软,他轻握黄壤的手腕,将她扶起来,劝道:“错不在你,不必自责。”
错当然不在我!黄壤心中冷笑,她不杀黄墅,是因为黄墅不能死。
黄家虽然只是仙茶镇一个小门户,但若没了家主,凭她一个女儿家想要主事,那可太难了。到时候她不仅要弹压不服管束的兄弟姐妹,还要抵御其他各族的攻讦排挤。万一有人将她弑父之事告到仙门,她说不得要为此赔上性命。
若非他还有这点用处,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像我母亲一样,挖心剖肝、曝尸荒野!
啊,我又着相了。黄壤缓缓平息自己的怒火。
这便是谢红尘最为不喜之处。谢红尘希望自己的妻子视仇怨如逆境菩萨,不怨不恨。而黄壤身处逆境时,会露出一口尖利的毒牙。
现如今,黄壤字句都是自责与悔恨。
她一味只是责怪自己,悲痛却仁慈。谢红尘说:“只是此事若让黄墅知道,他恐怕不能饶你。”
黄壤低下头,许久道:“他毕竟是我父亲,我的身体发肤,皆他所授。我损及上亲身体,已是不孝之至。便是他要打要杀,我也认了。”
谢红尘轻轻放开她的皓腕,道:“你就从来不为自己打算吗?”
黄壤目光低垂,道:“我这样的女儿家,生来命不由己。哪里有什么打算呢?”
谢红尘一时心动,脱口问:“你就没有想过离开黄家,前往别处?”
他话说到这里,一种情绪在慢慢堆积。如果……如果面前这女子讫请他收留……
如果这样的话,自己会拒绝吗?
一时之间,他心中摇摆不定,竟是没有答案。
黄壤抬起头,目光软柔地凝望他。那美目犹自带泪,佳人若带雨梨花。谢红尘心中突然觅得一个回答。或许,那也不错吧。
他安静地注视面前人,等待她出口相求。这些年,他遇到过太多女子。他其实很知道自己对女子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往日里他并不曾心动,偏偏今日,却有一种想要为她遮雨的欲望。
二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连接下来黄壤的话都已经想到了。
无非是希望随他离开黄家,从此哪怕为奴为婢,风雨跟随。
——这样的女子,他也经历太多了。只是谢宗主并不留恋女色,他身边一直十分干净。
果然,黄壤后退两步,再度跪拜他。她说:“小女子受宗主搭救之恩,无以回报。”那一瞬间,谢红尘心里居然有一丝喜悦。他翻捡着这几缕欣然,颇觉新鲜。
而黄壤接着道:“小女子厚颜相求,希望拜谢宗主为师,修习剑道。从此以后,舍弃凡心,如宗主一样铲尽世间不平。”
……谢红尘如被一剑穿心,久久无言。不对,不该如此。可……为何不该?她心有此志,乃是正道之幸事,有何不该?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攥住了他,谢红尘惊退一步,喃喃道:“拜我为师,修习剑道?”
黄壤抬头,拱手道:“正是。请宗主成全。”
这真是太荒谬了。可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第40章 拜师
两个长随押解着戴月,离得远。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对话。
谢红尘白衣若云,丝履无尘。他努力摒弃所有的情绪,以一位仙宗宗主的气度道:“你有扶困济危之志,很好。既然如此……本宗主便如你所愿。”
黄壤面上现了些笑容,她忙不迭拜倒,道:“徒儿参见师尊!”
谢红尘眼见她拜倒尘埃,心里说不出的怪诞之感。他不知道这种古怪从何而来,却如心生倒刺,各种不适。
黄壤亲自将戴月送去了李庄,戴月母亲的遗骨确实葬在这里。
谢红尘面对闻讯而来的村民,神情肃然,道:“此女虽犯下重罪,但其主宽厚,令她在此为母守灵,长思己过。你等不需照应,但也不得凌虐欺侮。”
他这两句话,才算是真正保住了戴月的性命。
戴月一步一步,来到母亲坟前。
她后来成了黄壤的贴身丫头,所以母亲的坟茔也被修缮过,并没有那么凄凉。趁谢红尘嘱咐村民的机会,黄壤陪着她来到这座青砖所砌的坟墓之前。
戴月满脸是泪,她想要说话,但嘴里只有难听的杂音。黄壤说:“你想问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不对?”
她当然想知道啊。戴月连连点头。黄壤背对谢红尘,自然也没必要上演什么主仆情深。她说:“也没什么。只是从前被一个人踩了一脚,梦里奉还而已。”
说完,她转身要走。戴月扑上来,死死扯住她的衣角。
戴月其实很早就被派到她身边侍候了。二人相伴多年,在那些荒秽的时间里,她们在雨夜里无眠,一起说过悄悄话。在清晨日出时结伴同行,一起采过蜜和花。
可临到头来,回忆如沙砾,故人混杂其中,并不值一眼回望。
黄壤缓缓用力,抽回自己的裙角。一场主仆情分,就此缘绝。
安置好戴月,谢红尘带着黄壤返回黄家。
黄墅心中激动万分,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话。谢红尘强压下心中纷乱,道:“黄公之女黄壤,天性聪慧、勤奋刻苦。吾……贵其识、重其资,愿收为座下弟子。还请黄公允准。”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话。黄墅也是心中一顿——收为弟子?
不是求娶?
黄墅着实不能理解,一个丫头片子,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况且黄壤也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谢红尘这般人物,要什么弟子没有人排队献上?值得他这般巴巴地上心?
但谢红尘话已出口,黄墅也没奈何。再说了,就算是收徒,能拜入谢红尘门下,那黄家可也能跟着沾光不少。等到她艺成之日,再找个合适的婆家,还愁没有泼天的富贵?
黄墅很快计算了一番得失,叩拜道:“宗主看上小女,实乃小人一家之福。小人自然无有不应。”
谢红尘嗯了一声,他不想夜长梦多,遂转而对黄壤道:“既然如此,你便收拾行装,随我前往宗门。”他在弟子面前,一向自称“为师”。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黄壤面前却说不出口。
黄壤却是无比乖顺,再次拜道:“是,师尊!”
她匆匆回到小院,很快收拾了行装。
谢红尘站在外间等候,见她金银之物一律不带,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檀木箱子,又捡起桌上的洋辣子收进荷包里。谢红尘以为箱中乃金银细软,倒是理解。但这洋辣子便十分违和,他不由失笑:“带它作什?”
黄壤笑得腼腆,她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全是珊瑚珠绳。黄壤笑道:“这些珠绳乃故友所赠,必是要带走的。至于这只洋辣子,若无它监督,弟子岂能拜得名师?真要说起来,它也是弟子昔日的同窗了。”
箱中珠绳虽然精致,但毕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谢红尘道:“你倒重情。”又见她一副收拾妥当的模样,不由问:“不带其他了?”
黄壤环顾四壁,道:“家中一切,皆是父亲所赐。我……这些年多有不孝,如今又要远离家门,一应器物,便就此留下吧。”
此女品性当真高洁。谢红尘点点头,道:“那便出发。”
黄壤走出小院,又郑重拜别黄墅。黄墅一想到此后黄家的地位,早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他连声道:“吾儿起来起来,以后在玉壶仙宗,要孝顺长辈,友爱同门。也莫忘了常回仙茶镇看看。”
谢红尘安静旁观,见黄壤认真应答,并无半点不耐烦。等踏出家门,黄壤又道:“师尊能否允我……拜别家母?”
啊。倒是细心。谢红尘道:“好。”
黄壤于是一路来到农田,在种着神仙草的那个角落停留。她双膝跪地,向田而拜。谢红尘站在她身边,心中隐隐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黄壤没有回头看他,就在梦外的成元五年,她也曾带谢红尘前来此处,拜祭过亡母。
可惜当时的谢红尘,只认为她惺惺作态,并没有这般耐心。
黄壤三拜三叩,随即再度看向这片农田。
因为母亲是自尽而亡,黄墅格外震怒,下令不许为她立坟建碑。于是她的遗沙便被铺在这里,滋养万物。黄壤站起身,注视这小小的一块土地。
梦外的成元五年,她离开仙茶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想念她。抑或还如生时,对她厌恶咒骂。
黄壤叩拜她时,面上哀戚,心中寒冷如冰。
而此时,上京皇宫,圆融塔外。
李禄和鲍武来了多次都被裘圣白挡了进去。这一日,鲍武终于急了。他连脑袋也不要了,竟在塔外大声叫骂,吓得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脸都白了。这要让陛下听见,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裘圣白没办法,只得允他入内。
裘圣白领着这武夫往里走,一路还好言道:“陛下倒是未下令禁止探视诸位皇子皇女。只是前些时候太过骇人,他们性情也不稳,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他们好些了,府里人要送点什么,我过过手也便是了。”
鲍武多日不见第一秋,早就气急败坏。现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无,只是跟随他,一路来到塔底。里面浓重的药味和一股奇怪的腥气让他皱紧了眉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囚室里的第一秋。
仅仅是一眼,鲍武头发都炸了起来。
狭小的囚室里,第一秋手腕和脚踝都套着枷锁。他身上裹着一件黑袍,露在外面的皮肤肿胀青黑。因为过于肿胀,整个人看上去胖若两人。
“监正!”鲍武三两步冲过去,眼泪再也忍不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是……这是……”
裘圣白说了句:“他如今情绪十分稳定,你好好说话。堂堂一个监副,还比不得一个女子沉稳。”
“什么女子?”鲍武所有的焦虑都化成了愤怒,他抽刀指着裘圣白,就要将他劈成两半,“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鲍武。”第一秋的声音沙哑,因为鼻腔也太肿,呼吸不畅,所以带了些鼻音。
鲍武忙放开裘圣白,几步来到第一秋面前:“监正……监正啊!”他想要伸手触摸他,都不知从何下手。第一秋很小就被任命为司天监监正。鲍武和李禄一路辅佐,亲眼看他长大,其中感情尤为亲厚。
如今见他成了这般模样,如何不心痛?
第一秋倒是宽慰,道:“近两日我躁郁之气减退,已然好受许多。”
鲍武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安慰自己。这样的探视,自己却是被安慰的那一个。他深深吸气,忙收了脾气,道:“监正在此养病,需要些什么?下官这便回去准备。”
第一秋摇摇头,许久,突然问:“外面……如何?”
鲍武忙道:“司天监一切都好。只是大伙儿都很惦记监正。李禄这些天四处奔走,鞋底都磨破了。”
第一秋嗯了一声,有些话想问,但却始终没有出口。还是裘圣白问:“他是想知道,上次过来的那个育种的姑娘,怎么样了?”
啊!鲍武恍然大悟,忙说:“戴月姑娘,她可就不好了。下官也正因此事,想要请示监正。”
裘圣白啧了一声,深觉此人就是个朽木。
第一秋却是问了句:“戴月?发生了什么事?”毕竟是那个人的贴身丫环,她若出事,那个人是不是……他忙问:“双蛇果培育出了差错?”
鲍武说:“双蛇果的事,有黄壤姑娘相助,十分顺利。她向陛下交了六十株种苗,此女才华真是不可限量。不过就在前几天,玉壶仙宗谢红尘出现在仙茶镇。他突然揭露戴月姑娘,称她欺主盗名,将黄壤姑娘所育的良种占为己有。我本疑心此事有假,但李禄说,以谢红尘的身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所言不虚。”
“谢红尘。”第一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谢红尘,如今仙门风头最劲的人物。他问:“那……十姑娘呢?”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一句。鲍武微怔,说:“十姑娘很好哇。如今世人皆知她才是真正育种之人,人人传诵她的善良与功绩。她声名大噪,连谢红尘都十分欣赏。现如今好多人都想同她结亲。”
“……谢红尘?”第一秋目光垂地,不再说话。
一旁,裘圣白真是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他说:“你要是说够了,就赶紧走吧!”
鲍武怒瞪他,一想到就是他将自家监正害成这样,他恨不得上前剐了这老小子。裘圣白却比第一秋更擅长问话,他问:“那个十姑娘答应谁家求亲了?”
啊?鲍武莫名其妙:“没有啊。”
第一秋身躯一僵,裘圣白又问:“谢红尘为什么替她出头?”
鲍武一脸狐疑,骂道:“你这老东西,问这些做什?难道还垂涎十姑娘不成?”
裘圣白都不想理他:“回答老夫!”
鲍武只好说:“李禄说,谢红尘一向嫉恶如仇,想来也是看不惯戴月欺主盗名。”
裘圣白这才嗯了一声,问:“二人之间可有苟且之事?”
什么叫苟且之事……人家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的。鲍武对这种为老不尊、居然还想吃嫩草的人极为鄙夷,道:“不曾听闻。不过你这老东西还是不要妄想得好。十姑娘如今美名远播,又是谢红尘替她出的头,怎么也轮不到你这癞蛤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我们监正吧,他要有事,我要你抵命!”
裘圣白真是服了这武夫,他说:“蠢货!你家监正要是有事,至少一半责任在你!”
“老狗你胡说什么?!”鲍武又要拔刀,第一秋说:“鲍武!好了,你回去吧。”
鲍武仍心中悻悻,但监走时,他突然说:“对了,李禄说,司天监公文堆积颇多。如果监正好转,我们便每日带些过来,也让他消遣时日。”
裘圣白是很不赞成第一秋劳心的,但他还是同意了。虺蛇之毒常人根本难以承受。若是连心性也垮了,那神仙难救。他很希望这些皇子皇女能够有点事做,有点盼头。真实或虚妄都好,起码这样的他们,会想要活着。
而接下来的日子,李禄开始隔三岔五带些公文过来。
李禄的智力,不是鲍武之流能比的。他每次都有意无意提及仙茶镇的事。说到仙茶镇,当然就要提起十姑娘。他用全不在意的口吻,讲十姑娘如何受世人同情与爱戴。
这是个会聊天的。第一秋听得多了,便会慢慢地进些汤水。
裘圣白见状,觉得司天监也不都是蠢物,遂也不再禁止他前来探望。
第41章 入门
玉壶仙宗,山门耸立、殿宇巍峨。
黄壤跟随谢红尘,再次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抬起头,仰望这方不可撼动的仙门圣地。那一瞬间,她还能感觉到梦外成元五年,自己满心的震动与欢喜。
走在她前面的人,依然是谢红尘。但是百余年岁月匆匆,今日同行的他们,已然面目全非。
谢红尘一路带着她,走过商宅与道坛,再往上走,便是迎客居与和合园。如今的玉壶仙宗,并没有满山兰花。黄壤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山道间,眼前所见,与百余年后悄然重叠。
此时的玉壶仙宗,还没有满山的兰花。
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物滥不珍,何必记挂。
“你初入门,需先拜见老祖。随吾前往闇雷峰。”谢红尘没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另一个场景。仿佛这条小径,他曾带着这个人走过。
老祖啊……黄壤嘴角微扬,道:“能见到他老人家,阿壤恐怕今晚都会欢喜得睡不着。”
谢红尘当然不会听出这话真正的含义,他说:“老祖严厉,你在他跟前需得谦恭守礼,不可放肆。”
“弟子谨遵师命。”黄壤当然是无有不从的。她跟随谢红尘向闇雷峰行去,往事渐渐搁在一边,她连心情都变得雀跃。
闇雷峰。
谢灵璧早接到弟子奏报,称谢红尘回宗。
他虽然是谢红尘的师父,但在弟子面前,还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颜面。是以他站在罗浮殿前等候。
黄壤沿着白玉长阶,一路向上攀爬,远远便看到长阶尽头的他。
灵璧老祖,好久不见。黄壤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这令她整个人神采飞扬。
谢灵璧本是等候谢红尘,然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谢红尘身后的黄壤。今日的她,仍穿着浅金色衣裙。裙衫并不华丽,却十分端庄。是个温和得体的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灵璧在看清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只觉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缩,一股莫名的不详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顿。
谢红尘向他施礼,道:“师父,这便是弟子在仙茶镇新收的徒儿,姓黄,名壤。”
黄壤不用他说,立刻双膝跪地,向谢灵璧拜道:“弟子黄壤拜见灵璧老祖。”说完,她一个头叩在地上,言行举止恭敬到虔诚。
谢灵璧深吸一口气,赶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没有让黄壤起身,只是对谢红尘道:“随吾进来。”
谢红尘回头看了黄壤一眼,知道自家师尊有话要说,他只能先行入殿。
罗浮殿中,谢灵璧在矮几前坐下。
谢红尘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谢灵璧道:“方才我观此女,姿态娇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论其资质,顶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从仙茶镇带回来,亲自教导?”
谢红尘将茶盏奉给他,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道:“弟子详查过,此女心性纯良,修炼也刻苦。若好生指引,会是良材。”
谢灵璧心中不喜,劝道:“宗门之中,毕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乱人心。玉壶仙宗乃是仙门第一宗,不可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丑事。”
谢红尘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过。日后也定会严加管束,绝不至闹出什么祸事。”
见他态度坚决,谢灵璧自然也不再反对。说到底只是一个女弟子,他犯不上因为这样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争执。他道:“你既心中有数便好。人且留在此处,老夫要细细考较。”
谢红尘又应了一声是。谢灵璧直接赶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发了话,谢红尘只好出了罗浮殿。黄壤仍旧跪在殿下,动也没动。谢红尘看了一眼她,知道谢灵璧定是要试她心性,于是也不多说,径直离开。
黄壤长跪于殿门之前,没有半点不耐。
——灵璧老祖,为了您,我将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谢灵璧像是真的忘记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黄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惧长跪。她身姿笔挺,跪得十分认真。眼见天色擦黑,渐渐地周围盏起了灯——那是一种发光的法宝,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缠月,平时就放在栏杆上。
一到夜里,它们就会发出明亮柔和的光。
黄壤对玉壶仙宗可真是太了解了。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但因为有这照世之光,黄壤也并不难受。
一想到谢灵璧距此咫尺之遥,黄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区区长跪,何足道哉?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巡夜的弟子几次经过,但没有人同她说话。看来,谢灵璧是要自己跪上一夜了。黄壤毫不在意,她甚至闭目修起了心法。
次日晨,其他宗门收到玉壶仙宗发来的请帖,邀其参加宗主谢红尘的收徒仪式。
玉壶仙宗这样的宗门,宗主收亲传弟子自然也是件大事。现如今,谢红尘一共两个弟子,大弟子聂青蓝,二弟子谢笠。黄壤入门,便排行为三。
这样的仪式,有个旁观佐证即可。故而也不强求各宗宗主前往。离得较远些的宗门,便派稍近的掌事前来观礼。
而请帖到了司天监,李禄接在手里,若有所思。他问送信人:“你们宗主仅仅只是收徒?”
送信人一脸莫名其妙,道:“正是。宗门派我等送请帖,不曾交待别的。”
李禄哦了一声,打发走来人。他拿着这请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而此时,何惜金等三人正在近处诛邪,收到这请帖,几人便也打算一同到访——讨杯酒喝也是好的。
而罗浮殿外,黄壤跪了一天一夜,饶是修武,也觉得膝盖酸痛。
此时,殿内走出一个弟子,道:“老祖让你返回点翠峰,此后放下凡心,肃清杂念,好生修行。若敢生事,定不轻饶。”
这训示,可谓严厉。黄壤磕头道:“弟子领训。”
话是这么说,心中却觉好笑至极。肃清杂念?灵璧老祖,你的杂念肃清了吗?
倘若没有,可需弟子相助么?
“你且回去吧。”传话弟子道。
黄壤拜谢过老祖,这才起身。那传话弟子知道她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倒是伸手搀扶了一下。黄壤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
她貌美倾城,声音又清甜,整个人没有半分傲气。那师兄便小声道:“老祖这是警训新人,你别介意。回去找你聂青蓝大师兄,他自会安顿你。我名桑风,负责闇雷峰护殿之责。日后有不懂之处,你也可问我。”
“黄壤谢过桑风师兄。”黄壤含笑,再度盈盈一拜。
这番长跪,自然伤不到她的腿。但她仍走得极慢,有一种忍痛而行、故作坚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