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良——”

“李家良——”

回应她的,只有漫天的白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脸蛋,她一边喊一边哭,脸上疼,心里更疼,她知道这样的暴风雪,就是裹着十层棉袄出去,也扛不了半个小时,一旦冻僵,神仙也救不活了。

雪太大了,风太紧了,她仿佛被裹进了一个白色的大窟窿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只好信马由缰,疯子似的乱跑一气,突然看到前面的大地像肿了起来,闪着白色的亮光。她驱马上前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原来是数十匹马拥进了眼泪湖里,马尸在湖岸层层累积,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她心一沉:家良怕是完了。白毛风飕飕地从前额刺入脑髓,她一下子就全身瘫软,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眼泪湖……

就是这里,就在这里,那个夏天的傍晚,她和他牵着马,肩并肩默默地走了很久,突然就聊起了那个传说。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传说的,反正我从小就听额吉讲过。”乌云其格说,“说是这湖水本来是甜的,后来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这里,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整整三天,也一头栽进湖水,哗啦的一下子,一道银光闪过,湖水就变得又苦又咸,再也不能喝了,因为里面都是鸟儿的泪水……”

说到“哗啦”两个字的时候,乌云其格将两条胳膊扬了一下,看得李家良不禁笑了。

“你笑啥?不相信我讲的故事?”乌云其格羞赧地一歪脑袋。

李家良一边摇手一边笑,“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这湖里一定富含盐、碱和硝。”

乌云其格不太懂他说什么,撅起嘴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连我讲的故事也不爱听。你会唱歌、会跳舞,会朗诵诗歌,会拉手风琴,骑马比草原上最好的骑手都强,还读了那么多书,乡里的知青都听你的话,姑娘们也都爱围着你转,你哪里会看得起我呢……”说着说着,眼睛里竟噙起了泪珠。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李家良一边给她拭去泪水,一边轻轻地说,“其实,我才是一个被许多人看不起的人呢。”

乌云其格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不相信吧,真的,我没骗你,在我们那里,才不管你会不会唱歌跳舞,我是资本家的儿子,是最下等、最低贱的人……”说着说着,李家良的神情一片黯然。

薄暮时分,夕阳照在湖面,湖水的波浪拍击着硝土岸,哗啦啦的响声像一片金子碎裂了。

“我们这里不会,草原上的人不会!”乌云其格咬了咬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说:“只要你会骑马,会摔跤,唱歌好听,聪明善良,你就是好汉,进哪间毡房都有新鲜的马奶捧出来给你喝!”

“我知道。”李家良凝视着她,目光里一片深情,“所以我舍不得这草原——还有草原上的人。”

一刹那,乌云其格的脸蛋飞起一片红霞,看得李家良痴了,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将她轻轻地揽进了怀里……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下了决心:不管将来和这个人受苦遭罪、吃糠咽菜,她也要跟着他一生一世。

现在,他不幸遇难了,那么自己也不活了……

那匹马大概是感到了背上主人的气馁,知道没了约束,便顺风游走起来,躲避着风雪的袭击,嘎哒嘎哒,渐渐来到了山冈背风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黄条石,旁边还卧着什么,乌云其格揉了揉眼睛。啊!那是一个趴在雪地里的人,虽然浑身上下几乎都被雪片掩埋了,但她还是从那皮袍的补丁上认出了他——那补丁是自己亲手打上去的

“家良!”她大喊着跳下马来,冻结在马鞍上的袍襟竟哧的一声,被撕掉了一大块。她顾不得许多,把手探进李家良的衣领,摸了摸他的后颈,还好,还有一股热气。她把李家良的胳膊往肩膀上一架,就向旁边一个废弃了很久的土坯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

那屋子没有门,屋顶破烂不堪,墙上到处都是裂缝,风呼呼地往里面灌,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里面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牛粪,根本生不起火来……

这样下去,家良会冻死的。

她解开了自己的袍子,把李家良和自己紧紧地包裹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行,索性又褪去了几层衣服,将李家良冰冷的身体直接贴在自己火热的肌肤上。

顿时像被蜇了一般,疼得她眼泪都冒了出来,但是她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片刻,李家良轻轻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皮,用孱弱的声音说:“你……别管我,快走……”

“我们牧人,从来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救,否则会遭到老天爷惩罚的。”乌云其格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闭上眼吧,我的小马驹……”

屋子外面,漫天的风雪狂舞着,像在一层层撕着夜的皮,疼得夜发出恐怖刺耳的尖叫……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乌云其格睁大了眼睛,望着一朵晶莹的雪花从屋顶的缝隙间慢慢地飘落,黑暗仿佛破了一点、亮了一点。渐渐地,她觉得身上越来越冷,眼皮也像挂了冰水袋似的越来越沉,她告诉自己不能睡,睡了就会和李家良一起死掉,但是没有用,困意还是一波强过一波地袭上了大脑。

终于,她撑不住了,在眼睑闭合前的最后一刻,她想——

其实挺好的,死也能和李家良死在一起了……

李家良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身子底下又软又暖,用手摸了摸,应该是躺在热炕上,还垫了几张羊皮褥子。

他刚刚翻了个身,眼前立刻出现了雷抗美的笑脸,“老李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啊……乌云其格怎么样了?”他用胳膊撑着要起来,却被一双手硬是按住了,然后就听见了乌云其格爽朗的笑声,“我没事啦,多亏抗美带着一大群知青赶到,不然咱俩非活活冻死不可。你这一睡就是三天,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李家良躺在枕头上,看着旁边矮脚桌上那盏煤油灯,虽然因为用得太久,灯筒已经发黑,虽然跳跃的火苗忽明忽暗,但还是把一种温暖的、死里逃生的幸福感注入了他的体内,并慢慢地四溢开来。

“抗美,你那里还有高考的复习资料没有?”他忽然问道。

雷抗美说:“有啊,《数学复习资料》《化学复习资料》《物理复习资料》,三本一套全的,咋了?”

“给我看看吧,也不知道临时抱佛脚还管不管用。”

雷抗美又惊又喜,“哈哈,你想明白了?你要参加高考了?”

“这还要谢谢乌云其格呢。”李家良说,“是不是你对我说的:‘我们牧人,从来不会眼睁睁看着一条命死去,哪怕还剩一口气也要救’?”

乌云其格怔了半晌,低下头,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我说错什么了吗?”李家良望着她的背影,很是不解。

雷抗美幽幽地说:“老李,我突然想劝你不要参加高考了,我们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离开,但是你却有一个理由应该留下。”

高考结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一月,雷抗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中医药大学,乐得屁颠屁颠的。李家良的成绩一般,被第三志愿录取了,闷闷不乐的。雷抗美劝了他半天,他苦笑,“不管怎么样,先回北京再说,我从小就喜欢文艺,读上两年书就再去考艺术院校。”

终究还是要走了。

离开狐领子乡的前一夜,知青们聚在乡革委会的活动室里,有的抱着酒瓶子一口接着一口猛喝,有的坐在炕上用被子包裹起腿脚,有的一粒一粒嚼着花生米,还有的干脆背靠背坐在炉灶边发呆。李家良的手风琴一起,所有人都跟着唱起歌来,一会儿是黯然神伤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一会儿是豪迈得能把房顶子掀起来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会儿是缠绵的“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还有无限辛酸的“请问朋友来自何方,我来自杭州西湖之旁,如今在这偏僻的地方,遥远的山村安家落户……”每个人眼里的泪花都是醉的。

突然,李家良的手指在琴键上一阵风驰电掣,音乐一起,电得每个人身上都麻酥酥的,知青们咧开大嘴、红着眼睛唱了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沸腾的屋子里,只有雷抗美和乌云其格静静地坐在墙角。看着这火热的一幕,乌云其格有点不知所措,雷抗美的目光则冷冰冰的。

呼啦一声,乌云其格站起身,拉开门冲出了屋子。

知青们都愣住了,大钉子从桌子上跳了下来,看着李家良。李家良却只扬了扬下巴颏,对雷抗美说:“你去看看,她又怎么了?”

院子里停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乌云其格站在跨杠边,肩膀微微颤抖着。雷抗美走到她的身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一定会忘了我的。”乌云其格抽泣着说。

“不会的……”雷抗美说,“家良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用劝我。”乌云其格低声说,“最笨的女人也能预感到她爱的男人会不会变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革委会主任就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农场宿舍门口,准备送知青们去乡汽车站。那时,整个狐领子乡还没有修通公路,所谓汽车站,不过是在草原上一条破烂的道路中间支了块牌子,每天早晚各有一趟从县城开来的汽车经过。饶是如此,汽车站距离农场也很远——毕竟草原太大了,所以要想坐上早晨那班车,必须要凌晨起床往车站赶。

漆黑的夜空,几颗残星点缀其上,个个畏寒似的发着瑟瑟的光芒。苍茫的远方一望无际,飘过一阵阵深蓝色的暮霭,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个浩大的世界是一艘没有缆绳的船,不知要漂向什么地方,偶尔浮现出几个起伏的山梁,恰如大海上的岛屿……

“就这么走了?”

知青们挤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用身体互相取暖,驱赶着凌晨特有的寒冷。李家良望着向身后渐次退去的夜色,突然无限伤感地说。

雷抗美却问:“老李,你怕吗?”

“怕什么?”李家良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雷抗美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