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家来到这里,与其说是参加记者招待会,不如说是参加健一保健品公司的追悼会,就图个和和气气,顶多回头发篇澄清谣言的稿子完事。可这个漂亮的、素未谋面的女记者一通机关枪似的提问,完全破坏了会场上和谐的气氛……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王慧面前的麦克风。

是蒙康一。

他坐直了身子,不紧不慢地说:“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五行阴阳镜是我们公司主打的一款保健器械,是传统中医养生术与现代理疗方法相结合的高科技产品,辅助治疗各种慢性病,迄今已经销售了几十万台,没有接到过一起不良反应报告。试想,它怎么可能一下子造成六人死亡——而且死亡的恰恰是本公司的总裁呢?至于你说的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确系本公司协办,但它是一个科研机构,不仅给本公司的保健器械做鉴定,也给其他保健品厂家的产品做鉴定,一向坚持科学、严谨、一丝不苟、一视同仁的态度。我可以负责地说,中国养生科学研究院也好,五行阴阳镜也好,都是经得起考验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一沉,“家兄匆匆辞世,没有留下遗言,但是他提出的‘健一产品,健康第一’的理念,我们会坚持下去,把我们的产品,打造成永远造福国人的第一健康品牌!”

记者席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包括王慧在内的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工作人员,都向蒙康一投以讶异的目光。

女记者脸涨得通红。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个看似黑帮老大的蒙康一,思路如此清晰,口才如此之好。正当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蒙康一突然又发话了,目光紧盯着她,“这位女记者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能否提供一下你的姓名和所在报社?”

女记者定了定神,把脸微微一昂,“《法制时报》的记者,郭小芬。”

别人没什么反应,唯有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男子,听到后身子不禁微微一颤。等王慧一宣布记者招待会结束,他立刻起身,瞄了郭小芬的背影一眼,迅速退出会议室。

记者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散去,健一保健品公司的人也纷纷下楼,回到街对面的健一大厦去了。郭小芬站在一堆空椅子的会议室当中,有些惘然。凡是采访,要想挖到有价值的内容,只有两种手段:如果是熟人,缠着他;如果是生人,激怒他。但是今天,自己点的一把火却被蒙康一轻而易举地熄灭了,最后没有获得任何新闻,只能空手而归了。

她挎起包,绕过几个打扫卫生的女工,去了洗手间。

出来时,会议室的门大开,里面却已空无一人,整个三楼也都静悄悄的,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只有自己的足音踢踏踢踏回响着。

她心里有点发毛。快步走到电梯间,按了下行键。电梯缓缓打开门,里面也空荡荡的,她走进去,按上关门键,电梯门无声地合拢——

哐!

一个人在电梯门合拢的瞬间,突然扒住了电梯门,吓得郭小芬险些尖叫起来!

然后他就钻了进来。电梯门在他身后咔的一声合上了,像是焊死了的罐头的铁皮盖子。

“你是郭小芬?”这个戴着变色眼镜、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问。

郭小芬把挎包慢慢挪到了身前,“你是谁?”

八字胡笑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浅灰色的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她,郭小芬定睛一看,上面赫然是三个大字——郝文章。

2.

“你吓死我了!”走出电梯,郭小芬还在捂着胸口。

“哈哈哈哈,对不起啦!”郝文章摘下变色镜,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眯缝眼,“没办法,我今天可是混进这个记者招待会的。本来想探听健一公司有啥新动静,结果虾没逮到,倒捞上条大鱼,碰上了在下仰慕已久的小郭姑娘,不敢马上跟你打招呼,只好躲起来等待单独会面的机会了。”

听他说话半文半白,再看他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郭小芬觉得这个人挺有趣,“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个人来到冷酷甜点坊,找了个靠窗的椅子面对面坐下。郝文章要了杯咖啡,郭小芬刚才吃红豆冰没解馋,就又点了一份。

“我在省会城市长期跑法制口,对你是久仰大名了。最近半年我转到健康口,也是做负面新闻报道。”郝文章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这回‘10·24特大杀人案’一报出来,嚯!找我的人不计其数,老总说你去北京躲躲吧,我想正好来摸摸健一公司总部的情况,所以一听说他们开记者招待会,就过来了。哈哈,你听那个姓王的公关事务部主任说了吧?还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呢!”

“做法制新闻报道,最重要的是言之有据。”郭小芬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那文章中,对于五行阴阳镜导致六人死亡的猜测,有点主观了。”

郝文章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小郭姑娘,你别怨我说话直,你知道今天在会场上你为什么会败给蒙康一吗?”

郭小芬摇摇头。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是一群什么货色!”郝文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你听蒙康一回答你那番话,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吧?可是我告诉你——全他妈扯淡!”

郭小芬扬起眉毛。

“不信是吧?”郝文章说,“他说那个狗屁阴阳镜没有接到过一起不良反应报告,这不假,可是从今年年初到现在,十个月时间,狗屁阴阳镜因为违法发布广告、夸大疗效、严重欺骗和误导消费者,被全国二十二个省、自治区、市的药监部门查处了上百次,他怎么不提?他说那个什么研究院也给其他保健品厂家的产品做鉴定,更是放他娘的狗屁!从我掌握的资料看,自从那个研究院成立后,就做过三次鉴定,而且都是给健一公司的产品做的!说什么打造国人幸福,他怎么只字不提今年春天组织一群老年人听讲座,讲座结束后逼着老人们买他们的产品,不买不让走,结果导致一个老太太心梗猝死的事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喷到红豆冰上,郭小芬心疼地看着——不能下嘴了。

“如果按照你说的,他撒的是弥天大谎,为什么现场那么多记者都不出声?”郭小芬问。

“那些记者都是托儿,和健一公司一起蒙骗老百姓的!”郝文章又顿了一下咖啡杯,“你跑法制口,采访受害者家属也好、从刑警和法医那里套话也好、参加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也好,没人会给你送红包,不给你张冷脸就算客气了——可是,你不知道跑健康口的记者,尤其是跑保健品这块的有多肥吧?车马费起价是五百元,还有大小提溜礼品,他们都被那些天良丧尽的商家豢养起来了,和商家一起给消费者洗脑!就像一只只细腰蜂,用毒刺刺中青虫的中枢神经,使它们麻痹成一具具活着的尸体,任由细腰蜂吸干它们的血肉和骨髓,最后只剩下一层空壳……”

大白天的,听了这番话,郭小芬身上一阵发冷,把粉色短外套往身上紧了紧,“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我倒对另外一件事更感兴趣,你是怎么挖到那些人死于密室,以及密室里有一面五行阴阳镜这些消息的——别的媒体可是削尖了脑袋也没挖出来呢。”

哈哈!郝文章笑着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狡黠地眨眨眼,“那可是我花了一万元挖出来的!以前跑法制口建立的老关系——具体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正好也参加了现场勘察,给我透露的信息……总之,我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认定,就是那面狗屁阴阳镜的辐射造成六个人死亡的,否则没法解释现场怎么会是一个密室……”

“你知道什么叫推理吗?”郭小芬突然打断他。

郝文章一愣。

“推理就是从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中推出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郭小芬将精钢小勺在手指间如蝶翼一样旋转着,“你说阴阳镜造成那六个人死亡的,这就是一个推理——但这是一个错误的推理。”

郝文章不禁笑了,“愿闻其详。”

“正确推理的基本前提是:用于推理的已知判断必须为真。你的推理用了下面两个已知判断:一、所有密室中的死亡必定是辐射造成的;二、五行阴阳镜的辐射能够杀人。于是你得出结论,‘10·24大案’的凶手就是那面阴阳镜。”郭小芬一边说一边用精钢小勺的勺柄在桌上轻轻划拉着,“问题是,你的这两个已知判断都是假的、错的、不靠谱的。第一,密室中六个死者的死因现在还不明确,有可能是集体自杀,有可能是互相残杀;第二,阴阳镜的辐射会不会置人于死地,目前尚无科学研究作出定论。两个假的已知判断推理出的结论必然为假,所以,你那‘百分之百地认定’,其实是一个百分之百的错误。”

郝文章两眼放光,砰的一声把咖啡杯往桌子上一砸,吓得郭小芬以为他要挥拳揍人了,不料他接着说:“小郭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快人快语,而且推理严密!”然后摸摸自己的小胡子,“不过,我的推理有其他的证据支持,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郭小芬又好气又好笑,向窗外街道对面的健一大厦努了努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这篇稿子捅出的马蜂窝可够大的——看见门口聚集的那些老人了吗?估计他们都是看了你的稿子以后来找健一公司算账的。”

郝文章抻着脖子看了一眼,“你咋知道?”

“好多人手上不都拿着五行阴阳镜的包装盒吗?”郭小芬白了他一眼,“瞧你这记者咋当的,观察力!”

这会儿,健一大厦门口的老人越聚越多,肩并着肩,背压着背,颤颤巍巍地往里面拥,一大丛灰白色的后脑勺无序地晃动着,好像货车上倾洒下的一堆菜花。

一个瘦小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人群里慢慢挤出,扶着路边一棵半枯的小树,一边痛苦地咧着嘴,一边用手捶着后腰,好半天才直起身来。

她的身影和枯树的影子交驳在一起,说不上谁比谁更加憔悴。

离得很远,郭小芬还是看到:她那干瘪的眼眶里是空的。

也许是白内障,或者患上了别的什么眼病?但看了又看,郭小芬还是觉得老太太的眼珠子像是被剜掉了,因为那两只凹陷很深的眼眶里,没有任何神采,如果有眼珠的话,这么久了,总该转动一下吧?总该眨一下眼皮吧?都没有。

老太太就那么傻呆呆地站着,蜡像似的,任由花白的头发被风撕成了一缕一缕。

使他们麻痹成一具具活着的尸体……

郭小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大厦前那排保安终于有点撑不住了,纵使对手只是一群老者,集合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力量。就在这时,从楼里又杀出七八名保安,为首的一个又粗又壮,拎着一根黑色橡胶棍子就往老人们的头上砸去,虽然只是做做样子,但那凶狠的态势,还是吓得不少老人哆哆嗦嗦地直往后退。

人群里,有个老人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咧开嘴呜呜地哭开了。

突然,从街道上开来一辆老旧的警用普桑,呼啸着冲上人行道,直朝那名粗壮的保安撞去!那保安吓得蹭蹭蹭直往后退,不料普桑像红了眼的公牛死死追着他,没得退了,背后就是墙!保安后背贴着墙,闭上了眼。嘎吱一声,车头稳稳地停在距离他的膝盖半寸前——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没准会把他的小腿生生切下!

所有的人——保安也好,老人也好,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背靠着墙的保安,嘴里发出恐惧的咝咝声。

普桑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又矮又胖的司机跳下车,看着保安哈哈大笑起来,有点歪的大嘴几乎咧到了右耳的耳根。

“马……马所长。”面前的保安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您想吓死我啊!”

“给你个教训!”被称为马所长的矮胖子龇着牙说,“居然敢动手打老人,你还是人不是?!还有你们——”他一指其他保安,“都给我靠墙站着去,站一排!快点儿!手里的棍子,扔地上了!”

保安们马上把棍子扔了,老老实实地靠墙站好,一个个低眉顺眼,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他们太了解这位大名马笑中的派出所所长了!此人名为警察,却从来不指望“以正压邪”,而是“你邪我比你还邪、你狠我比你更狠”,对付起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净用些阴损招数。不过,自从他接管了这片之后,别说流氓,连小偷小摸之类都绝迹了。

人群里有个老头儿认得他,连忙上来拉住他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马所长,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这黑了心的健一公司,可把我们坑死了!”

“慢慢说,慢慢说。”虽然有点不耐烦,马笑中还是和颜悦色的,“老大爷,他们怎么坑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