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还是那个白衣女子杀的人。她见6号杀了1号,就去救1号,弄了一身血。趁6号不注意,她戴上手套用烟灰缸砸死了他,然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门反锁的包间里逃了出来。”李阔海不耐烦地说,“至于门把手上那个带血的指纹吗,也未必是6号放走她时留下的,没准是杀完人一不留神抹了一把……”
“不!”楚天瑛摇摇头,“那个白衣女子不像杀人犯。”
“不像?”李阔海鼻子喷着气,笑了出来,“杀人犯还有像不像的?难道脑门上都贴张纸,上面写着‘我杀人了’?”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楚天瑛说,“杀人犯用烟灰缸砸死6号时,刻意避免留下指纹,这是一种很冷静的行为。这样的凶手,对一切——杀人也好,逃跑也罢,都会详细策划、思虑周详的,不至于穿着带血的睡衣,大半夜的站在国道上,这样,不被车撞死也要被冻死。那个白衣女子,刚才听胡所长说是个有点儿癫疯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和这个案子的凶手,很难在个性剖绘上画上等号。”
李阔海还想和他争,王副厅长一挥手打断了他们:“这样,负责对那三个目击者初审的同志,来说说情况吧。”
负责初审的刑警翻开记录本,说起陈少玲和张大山陈述的案件目击经过,和胡萝卜说的基本一致,“那个叫陈少玲的女孩情绪非常不稳定,带到派出所后,一开始根本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只是一边哆嗦一边哭,看样子是吓坏了。至于张大山,神情木讷,不是很配合,对我们的提问有一定的抵触情绪,我们后来查了一下,发现他是个刑满释放人员。”
“哦?”王副厅长一愣。
胡萝卜连忙把张大山当初犯案的经过讲了一遍:“当年那件案子,判得也过重了。不就是砸个车窗玻璃吗?关了人家三年,所以他对我们公安人员有些抵触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那孩子的本质并不坏。”
负责初审的刑警补充:“后来我们给他讲了讲政策,他还算是问一句答一句,看样子,该说的也都倒了个干净。”
王副厅长点点头,“关键是那个白衣女子的口供,问出什么来了吗?”
那个刑警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怎么了?”楚天瑛也有些纳闷,“你倒是说啊。”
那个刑警好不容易才把扭曲的五官恢复原状,“那白衣女子,傻呆呆的,我们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嘴里就在反复地念叨个词儿,我们使劲听,才听清。听清了也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词儿?”楚天瑛有点紧张,浑身骨头像冷不丁被提了一把。
“湖水。”
一刹那,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
活像在一片坟场里,突兀地立起了一块高高的青石碑……石碑立在平地上,没有刻任何文字,谁也不知道它是为了哪个坟头而立,只能感觉到它带来的是莫可名状的巨大恐惧……
每个人心里,都在反复地念叨、咀嚼着这个词——
湖水。
楚天瑛也不例外。他百思不得其解,如堕五里雾中。
“难道……她说的是眼泪湖?”胡萝卜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抖,“就是湖畔楼后面的那个小湖。”
“也许她是想告诉我们,在眼泪湖里,藏着这个案件最重要的证据,或者破案的最关键线索。”楚天瑛说。
窗外,吹来一阵风,已经接近中午了,但室内无论是气温还是气氛,仍然冷得如冰窖一般。
王副厅长说话了——
“我来提几点要求。”他用一种浑厚的、液压机般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第一,各级、各警种的警务人员要密切协作;第二,目前的侦查方向还是凶杀案,杀人犯在逃;第三,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一家去哪里了?包间里的那些死者为什么大老远聚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来?这些都要查实;第四,这个案子是特大刑事案件,新闻媒体肯定要一拥而上的,到时都把嘴管严点;第五,我不给你们限期破案,但是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数——我现在马上要返回省城,下午还有个全省的治安工作会议要召开,这里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楚天瑛同志了。他担任这一案件的指挥长,也就是第一负责人。”
在场的警察们,听得是一个个心服口服。
什么叫领导?领导就是那种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一锤定音而不会走音的人。王副厅长的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压到了点子上:要求大家团结协作,肯定了楚天瑛的刑侦思路,提示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搞清嫌疑人和涉案人的关系,强调保密意识,明是解压暗中加压……最后确立了楚天瑛在办案过程中的领导地位。
看来,楚天瑛是王副厅长的爱将,真不是乱盖的。
还有那句“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在大家都被诡异的密室、血腥的现场、莫名其妙的“湖水”等弄得精神恍惚的时候,这句话尤其耐人寻味。
王副厅长起身,秘书递上大衣,所有警察都起立、敬礼。王副厅长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同志们继续研究案子吧。”
楚天瑛很快说了句“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后紧跟在王副厅长后面,将他送下楼。
楼下,王副厅长抬头看了看依旧阴郁的天空。秘书拉开汽车的后门,他刚要进去,一偏头,发现楚天瑛的双眼闪烁着一种欲说还休的光芒。于是他不禁问:“还有什么事?”
“有件事情想跟您请示一下。”楚天瑛显然有些犹豫,“这个案子很大,又非常诡异。您刚才也说了,新闻媒体肯定要闻风而动一拥而上,案子要是迟迟不能破,咱们就被动了。可是,我在初勘犯罪现场之后,觉得这案子肯定有非常复杂的内情……”
“别绕弯子!”王副厅长皱起眉头。
“是!”楚天瑛胸膛一挺,“如果真的还存在一个脱逃的犯罪嫌疑人,那么这起案子就是现实中非常罕见的密室杀人案!凶手的智商之高就不必说了,而破案的关键,在于对犯罪现场进行反复的、细致的、最高水准的勘察——我担心咱们省厅的力量不够。”
王副厅长颇为惊讶。他知道楚天瑛是个从来不服输的人,刑侦能力考核年年拿第一,就连散打比赛都要博到个全省冠军才甘心,“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如您刚才说的,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破案也一样,最难的案子,就要由最好的警察来侦办。”楚天瑛说,“犯罪现场的勘察,固然需要勤奋扎实、一丝不苟、业务精良等素质,但是除了这些,还需要一种东西,那就是天赋。就像一幅三维立体画,有的人看半天才能看出来,有的人怎么都看不出来,而最高水准的刑事鉴识专家,不仅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能重现绘画者的每一个笔触。”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副厅长越听越糊涂了。
“我……”楚天瑛吞吞吐吐的,脖子上的血管像被攥了一把似的一蹿,抬起了头,“我想借调一个人过来协助我破案,但是需要省厅给北京方面发借调函。”
王副厅长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借调谁?”
“刘思缈!”
“不行!”王副厅长断然否定了他的提议。
楚天瑛一愣,脸霎时间涨得通红,“厅长您别误会!我真的是觉得这起案子需要她出马。她给我上过课,带着我在犯罪现场里走过格子,我读过她的每一本著作,她的刑事鉴识技术在国内无人匹敌。您知道她侦破过多少起大案啊:京沪铁路系列蒙面抢劫案,清凉山小学毒气案,邹如龙系列强奸杀人案,贾魁杀妻悬案……”
“不行!”王副厅长一声怒吼,像钳工一样,生生掐断了楚天瑛没说完的话。
看着眼前这一幕,司机和秘书都小腿发抖,半个字也不敢说。
楚天瑛却直视着王副厅长,目光犹如在风中飘荡一般,充满了哀伤。
“天瑛。”王副厅长叹一声之后,换了种口吻——深沉而又严肃,像在管教自己的子侄,“我知道你的想法。的确,你是为侦破这个案子考虑,才请求借调刘思缈。但是你也不能否认,你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帮她摆脱困境。可是,她现在正处于停职审查阶段……你不能惹祸上身,懂吗?”
说完,他迅速转身钻进汽车里,秘书“嘭”的一声为他关上车门。
车开走了。
从后视镜能看见楚天瑛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棵被遗忘在草原上的树。
10.
胖刑技一墩一墩地下了楼梯,往外面走。胡萝卜扒着栏杆问他:“你这是去哪儿?”
胖刑技回过头,扶了扶黑框眼镜,“上个厕所,你们所里那厕所也忒脏了!”
胡萝卜不好意思地笑笑,“外面的厕所更脏。这儿可是农村……你要是小便,就到外边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吧。”
胖刑技掉转头走出大门,踏上满是裂缝的水泥道路,往西南方向走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再绕过一个堆得很高的灰黄色的柴禾垛子,看到国道边有一堵废弃很久的土墙。土墙后面,停着一辆掉了漆的灰色捷达。
胖刑技背对着捷达,面朝土墙,拉开裤子上的拉链……
捷达的车窗慢慢摇下一道缝,缝隙太窄了,看不见里面的人。
胖刑技只低声说了一个字:“有。”
静了一会儿,捷达里传出一个声音:“墙后面。”
然后,呼隆隆一阵响,捷达绕过土墙,歪歪斜斜地上了国道,一路向远方驶去。
蓝天,草原,灰色的车身犹如浮在绿波上滑动一般,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终于消失不见。
胖胖的影子依旧印在地上,很久很久,终于动了一动,一道长长的水线浇在了土墙上,墙体腾起一股不知道是土烟还是水烟的东西,还有些枯枝断裂时发出的清脆的噼啪声。
水线越来越短,终于停止了。影子抖了一下,嘶啦一声,拉上了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