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

  “因为你的脸常常面无表情,或是冷冷酷酷的。”

  “那是对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对你泄露太多。”她说,“今晚应该是我对你泄露最多的时候了。”

  很多事跟青春一样,回不去了。

  就像今晚,即使终于在她愿意泄露的情况下,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但除了可以恍然大悟外,或许再加上感慨,还能做什么呢?

  我有改变,她也有改变,但过去的事实始终不会改变。

  “如果我们之间发生100件事,这么多年后我可能记得80件,你记得70件。扣掉我们同时记得的,剩下的就是我记得你不记得或你记得我不记得的事。如果我们两相对照的话,回忆就更完整了。”

  “你的比喻不好。”她说,“因为我记得的一定比你多。”

  “可是你以前常称赞我的记忆力很好耶,而且比你好。”

  “嗯。跟你的好记性相比,我通常简单回答:忘了。但关于你的所有记忆,我不是忘了,只是不想碰触。”

  她喝了一口抹茶,若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后,再喝一口。

  “我曾经以为,忘了最轻松,不用背负当时的遗憾,以及无法遗忘的重量。现在突然再联络上你,我才发现,没有说出口的遗憾,其实一直都在。”

  “遗憾?”

  “这些年来,我脑海里常常浮现一个画面。”

  “什么画面?”

  “那时我在台北补托福,有次下课后你送我回去。”

  “我记得,因为只送过那么一次。但走到巷口时,你坚持要自己走,不让我跟。还要我赶紧离开。”

  “嗯。”她点点头,“我独自低头默默走了很久,没回头。”

  “我知道。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你的背影。”

  “我其实知道你没走,一定待在原地看着我。”

  “就这个画面?”

  “嗯。”

  “这画面有特别的意义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但这些年来,我常莫名其妙地想起这画面。而且每当想起你,一定都会伴随着这个画面。”

  “嗯……”我想了一下,“你觉得为什么你会常想起这画面?”

  “可能是觉得遗憾吧。”

  “什么遗憾?”

  “我那时应该回头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仿佛时空同时回到那年那晚的那个巷口。

  “无论时间过了多久,那个画面始终不曾模糊。仿佛不断催促我,我应该回头,如果我回头,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陷入沉思,没有接话。

  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夜晚,我们都没带伞。

  站在一盏水银灯照射下的巷口,她坚持要独自走完剩下的路。

  而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不见。

  “我那时应该回头的。”她现在说。

  “我那时应该追上去。”我现在说。

  “我喝完了。”她摇了摇手中的杯子。

  “我还剩一半。”

  “等你喝完,我再说。”

  我用吸管猛吸抹茶,还没感觉到甜味,液体已滑进喉咙,直到听见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我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真的喜欢你。”她说。

  “我知道。”

  “在我们分离的这段时间,我对自己说过,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再与你相遇,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微微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

  “现在也是。”她接着说。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经get。

  就算是lover,最后还是会over。

  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遇见她的时间。

  我的记忆仓库里有个钟,原本正常运转,记录人生大小事,但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这个钟突然受重击、被敲坏,时间从此停留在那一瞬间。

  还好那时是夏天,而且是盛夏。

  我不喜欢回忆,但如果必须回忆,宁可回忆夏天的事。

  冬天太冷,如果再加上一点悲伤的氛围,回忆时很容易发抖。

  那是我升大四的暑假,有天我去找在南台科大念书的初中同学。

  这么比喻好了,假设我为A;

  在南台科大念书的初中同学陈佑祥,为B;

  陈佑祥的女友李玉梅也在南台科大念书,为C;

  李玉梅的小学同学林秋苹,为D。

  D就是敲坏我记忆仓库里那个钟的人。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要经过B与C,A才可以碰到D。

  在那个炎热的上午,D陪着她表妹去南台科大参加围棋比赛,于是D顺便去找C,C拉了B,刚好去找B的A也在。

  但到了现场才发现比赛地点其实在台南高商。

  我心想,南台科大和台南高商差很多吧?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林秋苹对我说,“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说。

  然后她骑机车载表妹赶去台南高商,没过多久我也离开南台科大。

  骑机车骑了十分钟,看见路旁的她在大太阳底下推着机车走。

  “怎么了?”我骑到她身旁,问。

  “我在撒哈拉沙漠里拉着生病的骆驼找绿洲。”她说。

  “什么?”

  “你不会看吗?”她没好气地说,“机车抛锚了,我要找机车店修理。”

  “比赛都快开始了,哪有时间修理机车?”

  “不然你教我呀,你教我怎么做?”

  “先把你的车停好。”我说,“我载你们去。”

  “我们有两个人耶!”

  “三贴就好。你表妹才小学三年级,体积不大。”

  “你意思是我体积大?”

  “车停那边。”我不理她,指着路旁一块空地,“然后上我的车。”

  我载着她们,火速赶往台南高商。

  一进校门,便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很多家长陪着小孩来比赛。

  教室走廊、有阴影的角落,都坐满了人,好像大学联考时的考场。

  我心想,大家都知道在这里比赛啊,她怎么跑去南台科大?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我说。

  围棋比赛在体育馆内举行,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她急忙拉着表妹去报到,虽然已错过比赛的开幕式,但总算在比赛前三分钟把表妹送进体育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陪着她想找块阴凉的角落休息,但根本找不到净土。

  别人都是自备椅子和扇子,再寒酸的起码也带了报纸铺在地上,而她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连水也没带。

  我们只能勉强在一处洒了点点阳光的楼梯旁席地而坐。

  “你意思是我体积大?”

  “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为什么没心情?”

  “你表妹可能要比一天,你坐在这里撑得过一天吗?”

  “为什么不行?”

  “光坐在地上无聊没事可做,就可以闷死你了。”

  “我不会觉得无聊。如果你觉得无聊,你可以走,我没要你留下。”

  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如果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很没道义。

  “我陪你说说话,度过这一天。”

  “不需要。”她说,“你载我们来,已经足够了。”

  我心想,这女孩真的很难相处,浑身是刺。

  “你如果觉得我很难相处,你可以离开。”

  “我什么都没说啊。”

  “之前明明通知比赛地点在南台科大呀!你以为我骗人吗?”

  “我什么都没说啊。”

  “最好是。你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表情?”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对。”

  “我的表情有怎样吗?”

  “就是有那种觉得我很难相处、觉得我骗人的表情。”

  “你这是栽赃吧?”

  “那我不说了。”

  她说完后,还真的转过头,看着远处不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办。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只能看着远处不说话。

  只不过我的远处和她的远处,两个远处距离好远好远。

  我回想起今天遇见她的过程,没有预期,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以为只是跟她擦身而过,没想到现在几乎并肩而坐。

  可惜没交谈,好像少了点什么,应该要发生些什么才对。

  然而跟她交谈的过程宛如穿越荆棘丛,很难不扎到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