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洲握紧双拳,强撑着要起身帮他:“天道是个什么睁眼瞎!难道看不出宁宁只是个挡箭牌吗?我——”
他话没说完, 就因短时间内福祉流失殆尽,浑身无力地再度瘫坐在地。
“你如今就算上前,也只会白白送命。”
磨刀石懒懒道:“那小子是铁了心要替她挡下死劫, 最终结局如何, 他一定心知肚明。这世上凡俗之人,怎能与天命——”
它本是在极为笃定地说。
可这道嗓音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仿佛察觉到某种异变,贺知洲听见脑海里的女音迟疑出声:“这是——”
一瞬间的凝滞, 连风都隐匿了行踪。
惊变来得毫无预兆。
巨大嗡鸣自雷阵中央轰然四散,刺目白光好似一场毁天灭地的爆炸,从少年被雷光吞噬的长剑上,一簇接一簇地爆开。
那道快要消失不见的人影,忽地现出漆黑轮廓。
一把由白光凝成的巨剑出现在裴寂身侧,一往无前地刺破幽蓝闪电。
接而便是疾光层叠,围绕在他身旁的剑影越来越多,竟呈现四面八方涌现的大阵之势,势不可挡。
恍如突破禁锢的笼中之鸟,以羽翼挣脱层层束缚,剑气在刹那间展开反扑,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雷光——
贺知洲震撼得说不出话。
那自天穹而来的第六重天雷……竟被数把巨剑依次刺破,不可逆转地开始步步后退!
“千光剑阵。”
磨刀石冷哼一声:“看来那老家伙醒了。”
六重天雷,无人能挡。
可若是被尘封数年、蕴含无穷剑气与灵力的上古剑灵。
结局就不得不另当别论。
剑阵之中,裴寂以颤抖的指尖紧紧握住剑柄。
一道陌生的身影自识海浮现,携了源源不绝的凛冽剑气,与此同时,他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裴寂。”
承影正色开口,雄浑声线恍若洪钟:“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千光阵起,剑气腾涌如潮,化作欲要吞噬一切的莹白长龙。
四下气流震颤、沙石狂摇,前所未有的剑意势如飞雪,仅凭一把裂开的剑,便在天雷之上……
破开一道狰狞豁口。
白光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饶是磨刀石,也在山摇地晃中怔忪半晌,末了带了讶然地沉声开口。
“天雷……破了。”
宁宁独自行走在雪白空间里。
和上次的梦一样,此时眼前所见仍是一望无际的白,她一步步前行,身旁像是投影般地,浮现起越来越多的影像。
与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浑身是血,气息全无地躺在大漠中央;纷乱错杂的剑影下,大漠魔潮阵阵、难以阻挡;少女浑身散发着浓郁魔气,双目猩红,立于数位魔修之间。
她终于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被埋藏在这具身体识海深处的、属于原主的记忆。
宁宁四下张望,在这条幽深无尽的长廊里,见到一根从顶上垂落的细白长绳。
而长绳尾端,赫然系着张纸条。
她心有所感,指尖将纸条轻轻下按,见到上面的字迹。
[我死了。
难以接受我已经死掉的事实。
魔修欲引裴寂入魔,用了最为低劣的嫁祸手段,伪装出他残害同门的假象。
我就是那个被残害的同门。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明明都是裴寂的错!那个血统不纯的臭小子!我要杀了他,还有那帮令人作呕的魔修!
他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在大漠深渊里找到了一样宝贝。
重活一次,我定要一雪前耻,让那群混蛋付出代价。
这是我的第一次回溯。
为了防止忘记曾经的事情,将它好好记录在识海吧。]
[第一次回溯。
变本加厉地打压裴寂。
看见他那张死人脸就烦,反正除了师尊,也没人愿意站在他那边。
一切的轨迹都与上一个轮回相差不大。
裴寂在古木林海引得古树入魔,成了各大宗门弟子间口诛笔伐的对象,被所有人冷落笑话;
师尊调查多日,察觉到小重山入口处极其细微的魔气,于是带领几位弟子前往两仪微尘阵法,一探魔族究竟。
大漠中危机四伏,我吸取上回教训,自始至终未曾单独行动,万般谨慎地留在师尊旁侧。
结果还是死在与魔修的乱斗里。
不服气不服气不服气。
凭什么每次死掉的都是我?]
因为笔者太过用力,最后那几行字潦草不堪,墨汁晕成了模模糊糊的团。
宁宁继续向前走,很快见到第二张纸片。
[第二次回溯。
稀里糊涂过完了之前的日子,来到师尊带领弟子前往天壑的时候。
我称病并未前去。
本不应该死掉的。
都这样了,怎么还能死掉?
然而一支毒箭穿过窗户,直直刺进我的心脏。
魔修想要一个嫁祸裴寂的借口,我独自待在玄虚,自然成了他们的靶子。
啧。]
然后是接下来的无数张纸片。
薄薄的白纸随着长绳垂坠于半空,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乍一看去,像是稀稀疏疏聚在一起的蝴蝶。
[第三次回溯。
秘籍中严令禁止,不允许告诉旁人时间回溯之事。
我不能将此告知师尊,只能用猜测的口吻,隐约向他透露魔修的诡计。
他听从我的建议,决定放缓前往大漠的行程,先行与其余门派好好商议。
于是我再度被魔修所杀。
理由是搅乱了他们的局。]
[第四次回溯。
我好像明白了。
死局是我注定的命运,来自于曾经亲手种下的恶因。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逃避,都会在十四的那天夜里死去。
天道会想尽一切办法,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
我怎么可能服气,莫非我的竭尽全力,还赢不过简简单单的一句“命运”?
我决定和它死磕到底。
……
这次是死于练剑时的走火入魔。
天道老狗去死啊!]
然后是一连串不堪入目的国骂。
以及越发潦草的字迹和千奇百怪的死因。
[第四十四次。
已经死掉了四十四次。
我快要疯了。
轮回一遍又一遍,结果总是失败,天命——天命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每天做梦都会梦见曾经死掉的瞬间,醒来满头满身全是冷汗。
这种恐惧找不到任何人倾诉,过去一片黑暗,前路亦是茫然。
对于裴寂,我已经不剩下任何情绪。
当初的我为什么非要和他过不去?那些幼稚的把戏,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
在他眼里,我一定很可怜。
每天都在作妖作恶,没有亲近的人,不被谁喜欢,想要得到更多关注,却总是恶行败露,事与愿违。
……的确挺可怜。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试着走向另一条路。
一次次地重复死亡实在难熬,如果这次仍然失败,干脆放弃好了。
我故意坑害裴寂,并刻意留下线索,果不其然被其他弟子找到。
同门相残乃是大忌。
我在执法堂不顾礼节地大肆吵闹,一步步深化矛盾,最终狠下心来,与师门彻底决裂。
师尊很难过。
对不起。
心性歹毒、叛出师门,这是个十分合理的借口,我入魔之后,投靠了魔域。
魔域君主名叫霍峤,只比我大上几岁。
他是个非常奇怪的人,长了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看上去天真又幼稚,一点魔族应该有的邪气与霸气都不具备。
霍峤自有记忆起,便一直生活在被封锁的魔域。
由于血统的关系,他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主君。霍峤对那场大战了解甚少,每天面对的,唯有漫天黄沙与修为低微的子民。
他很认真地告诉我,想带着大家离开魔域,去更多更远的地方看看。
我那时想,切。
虽然每次我都比他先行死掉,但回溯之法需要凝结周遭灵力,因而会产生短时间的延迟。
当我的魂魄在半空飘来飘去,绝大部分时候,都能看见他的尸体。
小魔君没有成功过的时候。
他也是个和我一样的倒霉蛋。
可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结局。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拿着纸和笔,为他粗略勾勒天下各地的景色。霍峤听得一本正经,用右手托着腮,时常会露出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好看。
然后又到了十四。
与曾经的无数次轮回一样,魔族设了迷魂阵作为陷阱,等着裴寂往里边跳。
在大战之前,霍峤神秘兮兮地将我带出营地,来到一座视野开阔的沙丘。
我从没发现过,原来在这一天的晚上,风沙尽数没了踪影,月亮是那么那么亮。
“你看,那是十四的月亮。”
霍峤坐在沙丘上对我说:“每当见到它,我都会想,待得明日便是满月——只要再坚持一天,就能见到圆满的希望。”
月亮那么漂亮,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喉咙和眼眶发酸。
“多好啊。”
霍峤仰着脑袋,停了半晌,忽然扭过头来望向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腼腆又温柔地笑着告诉我:“我们还有明天的希望。”
明天的希望。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了眼泪。
霍峤笨拙地安慰我,不小心碰到我的脸,耳朵通红。
然而魔族还是失败了。
师尊见我堕入魔道,欲执剑杀之。剑光倏然而至的时候,有人挡在我前头。
霍峤让我快跑。
他告诉我,沙穴之下有条密道,可直通大漠另一边。
轮回第四十四次,命运出现了分歧。
霍峤死在了我前头。
我活下来了。
……
……
我应该笑的吧。
可是为什么……会有眼泪流下来。]
[第四十五次回溯。
又在玄虚剑派的卧房里睁开眼。
如果曾经的我知晓自己竟会自尽,一定会怒不可遏。
生生死死这么多回,好像死亡已经成了种习惯。
那些求生的执念和因嫉妒而起的爱恨,早就被时间磨得一丝不剩,或许我想的并非活下去,而是向天命争一口气。
可现在不一样了。
天道也好,生死也罢,那些都不重要。
我想救他。
我和霍峤都会死掉,而我死在他之前。
只有活下来,才能在最终关头助他一臂之力。
——可我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之后的笔记越发混乱,有的甚至忘了标明轮回的次数。
[试图阻止魔族破阵,失败。]
[刺杀裴寂,失败。]
[强行迷晕霍峤,失败。]
……
[想死,好痛苦,活着是折磨,睡着后总在做噩梦。
干脆就这样放弃吧。
可是还没救下他。]
[远远见到了霍峤。
刻意与他擦肩而过,没有说一句话。
他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
……毕竟在这一次的轮回里,我们是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嘛。
恐怕再也没办法让他喜欢上我了吧。
如今的我阴沉又敏感多疑,变得越来越讨厌。
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
[第一百九十次回溯。
在鸾城的某家杂货店,得知了替命之术。
若是让旁人代替我承担必死的命运,那我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第一百九十八次回溯。
寻找了这么多个轮回,终于在魔域里找到替命术的残页。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细细研读,以及……
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那人沿着我曾经的因果,一步一步,偷天换日,替换命运。]
[第两百零一次回溯。
与贺知洲聊天时,无意间得知了系统的存在。
系统——何为系统?]
系统两个字下,被着重画了记号。
原来是这样。
所以在她脑海里,原本的“宁宁”才会以系统的方式存在。
宁宁心跳陡然加速,脑海里纷乱的碎片缓缓聚拢,串连成越来越清晰的线条。
[第两百零二次,开始接近贺知洲。
了解到“磨刀石系统”,与所谓“穿越”。
或许可以尝试利用“系统”,制造看似合理的假象……?
那就以话本子的形式吧。
先将故事植入这具身体的识海,影响那个人的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曾看过与之相关的书籍。
然后告诉那个人,未来发生的一切都是话本子里的剧情,她需要扮演其中一个角色,让故事顺利进行。
主角……
主角是裴寂。
出身低微,饱经苦难,性格阴沉,没有朋友和亲近的人,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受伤。
不对,不能这样写,一点都不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嗯,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寻得天灵地宝,身边无数红颜知己环绕,他却一概没有动心,一路降妖除魔,引得诸多长老纷纷惊叹……
就改成这样的故事吧。
至于代替我的那个角色——
哈。
恶毒女配,再合适不过了。]
宁宁曾经无数次疑惑,她对一路打怪升级、顺风顺水的爽文丝毫不感兴趣,怎么会耐着性子,看完那样一本大部头的作品。
原来打从一开始,那本小说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言。
没有什么一路开挂的剧情,裴寂因为血统饱受争议与排挤,从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每到危难之际,都是在拿命去拼。
这才是真正的,在无数个轮回里,属于他的故事。
宁宁总觉得心里难受。
[第两百零三次。
计划成型了。
利用回溯之法扭转时空,辅以替命之术,于三千世界召来最为合适的游魂。
让她代替我,承担必死的命运。
拜托,这次一定要成功。
让我活下来。
一定要救他。
一定要。]
可霍峤还是死了。
在这一次,他甚至死在了宁宁之前。
纸条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在一切的尽头,宁宁见到一道模糊的影子。
浅浅白雾柔和勾勒,现出与她相差无几的身形,那人定定望着她,看不出神情与喜怒。
那个人的形体在逐渐消散。
“然后呢?”
宁宁升不起别的什么情绪,站在与她相对的角落,语气是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平静:“若是死劫被逃开……我会怎么办?”
对方没有回答,在空茫浩荡的识海里,掠过一阵清风。
被风吹落到她手边的,同样是张白色纸条。
那上面被人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写着:
[替命之术,一死一生。
若替命者抵消因果、勘破死劫,施术之人将受天道严惩,堕入无间地狱,承受恶因之果。]
这是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无论成功与否,这数百次的因果与轮回,都会在今日落幕之际迎来终结。
“原来你想救他。”宁宁看着那张纸条,轻声道,“可现在的霍峤,其实与当初那个并不相同,不是吗?”
正与邪,修士与魔族,两段轮回里,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个霍峤绝不会用陌生人的目光看她,不会以生涩的语调念出她的名字,更不会将她的死亡作为砝码,引裴寂入魔。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忍受着日复一日痛苦的轮回与死亡,可霍峤从来不知道。
对于他来说,“宁宁”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无论从前还是以后,彼此之间都不可能存在交集。
想来也是可悲,她轮回一次又一次,见到一个又一个霍峤,可那个陪着她坐在梢头看月亮的人,其实早就死在了开头。
无论哪一次重逢,霍峤都永远不会知晓,那轮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悬挂在女孩心里的遥远月亮。
属于十四的月亮,以及她不断追寻着的“明日的希望”。
“好可惜,没让你死掉。”
白影笑了笑,逐渐消散的身形已然模糊不清,宁宁听见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你可别指望我会道歉什么的……看见你的脸,我就觉得生气。真是好不甘心,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你让裴寂受那样重的伤,也别指望我会原谅。”
宁宁把纸条攥在手心,语气里携了冷意:“你快离开了?”
白影幽幽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