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渡给宁宁太多灵力,裴寂脸庞显出几分病态的白,眼底则是一片浓郁青黑, 被跃动着的火光一照,便晕开薄薄浅粉色。
……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他是一直都守在这儿吗?
宁宁的脑袋转得有点慢,一动不动盯了他半晌。
裴寂本来还在神色淡淡地与她对视,时间一久,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带了些羞恼地把视线移开。
“别多想。”
他说:“我没有一直看你。”
噢。
宁宁眨眨眼睛, 继续发懵。
这种问题……她也没问啊。
“你之前,是不是说要出去透气?”
她摸了把已经不那么疼的脑袋,尝试回想发烧时那段模糊的记忆, 越想心跳越快, 说话声逐渐变成了蚊子嗡嗡:“你在外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她的的确确, 被裴寂抱在怀里过。
虽然用了渡气的名头,可当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姿势,似乎太过暧昧了些。
更何况在那之后, 她居然伏在裴寂怀里,用灵力在他身上戳来戳去。那样毫无章法的拂动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舒服吗”——
宁宁的太阳穴突突突在跳。
裴寂当时没一把将胡来的她掀翻,说明他骨子里当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如今他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宁宁便也顺势翻篇作罢,耐心听裴寂道:“此地与其余塔层不同,是处浮屠境。”
宁宁一怔:“浮屠境?能确定吗?”
她听说过这个名词。
与凡人死后形成的念灵相似,修为有成的妖魔或修士能以灵力聚成幻境,将回忆重现。玄虚剑派里用来历练的浮屠塔,就是以此作为原型。
“我在林中时,偶遇过一名妖族樵夫。”
裴寂没再注视她的眼睛,垂了眸死死盯着跟前那簇火焰:“与炼妖塔中害人性命的邪魔不同,那妖性情纯良温和,问及此地之事,只道仙魔大战旷日持久,族胞深受其害。”
也就是说,这段记忆是发生在仙魔大战的过程中。
又是仙魔大战。
宁宁想,她似乎与这段往事颇有缘分。
裴寂言简意赅,说罢喉头微动。
他还想告诉她,虽说遇见樵夫是在林中,其实他一直都没离开过洞口。
宁宁的模样那般糟糕,他邪火攻身、受不得撩拨狼狈逃走,便已非君子所为,等出了洞穴,自然不可能置她于视线之外。
然而这番话说起来实在别扭,听上去总显得……他有多么在乎她。
虽然他的确很在乎她。
“如果这里是处浮屠境,”宁宁迟疑道,“炼妖塔本身也是秘境,那我们现在待着的……岂不是境中境?”
裴寂点头:“不错。”
他说着一顿,棱角分明的面庞被火光勾勒出流畅弧度,嗓音极清:“若想离开这层浮屠境,还需寻出制造幻境的始作俑者。如果强行破开,很可能导致阵法动荡、难以逃脱。”
浮屠境之所以会出现,往往源于强大的执念与情思,许许多多荡气回肠的、求而不得的、或是刻骨铭心的记忆,都能在其中得以重现。
与浮屠塔一样,逃离浮屠境的最佳办法并非暴力手段,而是跟随记忆一点点走下去,为幻境主人破除心魔。
“真奇怪。”
宁宁环顾四周,只觉幻境里的景致与真实世界没什么差别,末了又把视线聚集在裴寂侧脸上:“炼妖塔里关押的,全都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即便是它们,也会有如此深厚的执念吗?”
她还以为这地方的邪祟都跟影魔没什么两样,只懂得像块煤球扭来扭去。
不过想来也是,人仙妖鬼皆有欲望,她受了那么多古装电视剧的滋养,早就明白“魔亦有情”的烂俗道理。
不过六十二层啊,怎么也得是个元婴往上的大魔,能因为什么事情纠结成这副模样?
“浮屠境还需细细探索。”
裴寂默了会儿,缓声道:“我在洞外之时,还遇见一位故人。”
“故人?”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宁宁倏然听见洞外林声窸窣,继而一道白影闪过。
拂开藤蔓走进洞穴的青年身形纤长,风姿清然,一袭白衣胜雪,其间沾染了几滴红梅般的血迹,在清绝出尘之余,平添些许凌厉气息。
在与宁宁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微微弯了眼,如画眉眼被火光照亮:“小师妹。”
“孟诀师兄!”
宁宁没想到能遇见这么多师门中人,扬眉勾了唇笑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在你们之前。”
孟诀虽是在笑,神色却一直极淡,仿佛微笑只不过是最为惯用的表情,才会时时刻刻将其挂在脸上。
至于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宁宁看不出来。
“我在你昏睡之时遇见裴师弟,后来又去了林中查探一番。”
孟诀的语气里多了点调侃与揶揄:“本打算让他同我一并前往,他却执意守在洞口不愿离开。”
裴寂长睫轻颤,皱了眉没出声。
宁宁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好奇发问:“师兄可有发觉什么猫腻?”
“此处应是青州境内,崇岭之中。”
孟诀淡声应道:“传闻青州多行巫蛊之术,山中毒虫巨兽众多,而崇岭——”
他说着一顿,唇角笑意更甚:“是魔君之一,谢逾的老巢。”
宁宁:……
所以你的表情果然变得兴奋起来了对吧!眼睛里那抹笑意可是有被她好好捕捉到哦!原来能让大师兄高兴起来的居然是这种事情吗!
宁宁忽然又想起头一回见到孟诀的时候,被他整日整夜教授剑法的恐惧。
除了被天羡子带得性子有点歪,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真正的剑修。
宁宁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问号机器:“谢逾?”
“谢逾此人,非同一般。”
孟诀微眯双眸,好整以暇地与她对视:“青州一带奴隶体系尚存,他出身低贱,家中世代为奴,却生有绝佳的修炼根骨,忍辱多年,终以邪术入魔,从此修为大增,列入魔君之位。”
这是个狠人。
只是宁宁有些想不明白,他若是单单以奴隶的身份存活于世,不说位列魔君,就算想学得修炼的法子,恐怕也是难于登天。
这其中或许尚有隐情,她思索半晌也猜不出端倪,又不好意思将孟诀打断,只得点点头,听他继续饶有兴致地说:
“谢逾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修为大涨、闯出名堂后,便在仙魔大战之际回了青州,搅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未曾得到好下场,比如——”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瞳孔稍一闪动,抿唇笑了笑。
宁宁立马就明白了这笑里的意思。
那些死去的人实在过于凄惨,孟诀顾及她的感受,把详细描述吞回了肚子里。
“能制造出浮屠境的,必然是修真大能。”
她思忖片刻,轻声道:“以谢逾魔君的身份,似乎也与炼妖塔中的邪祟相吻合……莫非这里是他的记忆?”
孟诀摇头:“未可知。若是认错浮屠境主人,在幻境里帮错人,致使执念大乱……那我们恐怕难以再出去了。”
那谢逾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善男信女的好角色,宁宁打从一开始就不愿帮他,闻言很是受用地扬唇笑道:“既然谢逾做了那么多坏事,他最后的结局如何?”
“这是最让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白衣剑修敛了眉目,瞳孔虽被火光映亮,眼底却尽是暗色:“崇岭忽有一日惨遭大劫,山火肆虐、天雷骤降,待灾祸平息之后,已无生灵气息——不仅是居住于此的平民百姓,连魔君谢逾本人,也再没了踪迹。”
宁宁一怔。
“在这片树林之外,便是谢逾曾经生活过的镇子。我们不妨先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得到些许线索。”
他说着轻笑一声,视线轻轻一晃,落在角落里的裴寂身上:“不知裴师弟,意下如何?”
宁宁扭头去看他。
方才她与孟师兄讲话的时候,裴寂一个字也没说。
孟诀与裴寂一白一黑,两相对峙之下,彼此间的对立感便前所未有地强烈。
前者白衣飘飘,自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而裴寂跟前笼了层山壁的影子,将少年本就漆黑的眼瞳染成毫无光泽的暗色。
颀长瘦削、脊骨笔直,像一把纯黑色的剑。
裴寂抱着怀里的长剑,喉头微动:“嗯。”
这片林子并不大,穿过密密匝匝的树丛,很快就能见到小镇里的房屋。
按照孟诀所见妖族的陈词,如今正是仙魔大战之际、谢逾占领崇岭的时候。
崇山峻岭之中的小镇交通不便,绝大多数居民依靠自给自足填饱肚子,理所当然并不富裕。
这里的建筑多为木屋,可以想象今后山火蔓延之时,生灵涂炭的惨状。
宁宁四下打量,在小镇入口见到两抹格格不入的影子。
一人身着僧袍、剃了个锃亮大光头;另一人眉清目秀、似曾相识,正是流明山的符修白晔。
而在两人跟前,站着个颇为茫然无措的镇民。
他们俩面对着宁宁等人前来的方向,只需稍一抬眼,就能与之恰巧对视。
白晔见到宁宁,脸上神色一僵。
他是怎么也忘不了,这丫头如同尸鬼狂舞般朝自己奔过来的景象。
简直是他的成年阴影,会偶尔在噩梦里出现扭来扭去的那种。
孟诀不愧是玄虚剑派门面一枝花,在望见二人的瞬间笑道:“白晔道友、永归小师傅。”
原来那小和尚叫做永归。
他们之间互不熟识,如今陡一碰面,难免要客套几句,简称互吹彩虹屁。
宁宁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过别扭,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尴尬,已经练成了自娱自乐的神技——
把这里头弯弯拐拐的仙门用语,全换成接地气的义务教育。
比如现在。
白晔竭力稳定神色,朗声笑道:“原来是玄虚剑派的道友们!永归小师傅,你或许与这几位并不相识——他们都是天羡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这位是孟诀师兄,年纪轻轻便有了元婴六重境,修习《太武剑术》,只用去不到半个月时间。”
——这位孟诀同学,十二岁就跳级来到了高三年级,做完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只要不到半个月的功夫。
孟诀轻而易举便掩下眼底的不耐烦,听他继续讲:“这位是宁宁师妹,在小重山中大放异彩,更是上一轮十方法会的金丹期第一,当之无愧少年英才。”
——这位宁宁同学,不仅在奥数大赛里取得优良成绩,更是上一届英语口语大赛高中组的第一,当之无愧的清北种子选手。
“还有裴寂师弟,古木林海中的魔化树妖便是由他斩杀,虽然拜入天羡长老门下尚未多时,却已快突破金丹。”
——裴寂同学解出了数学月考试卷的压轴题,虽然转学来没多久,已经窜上了光荣榜前几名。
就很接地气,很符合马克思唯物主义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白晔讲得激情昂扬,旁边那镇民听得耐不住性子,讲话时带了少许口音:“你们还想不想往下面听?不听我就回家了。”
白晔赶忙挽留:“别别别!咱们继续来说选妃的事儿!”
宁宁好奇道:“选妃?”
“是啊。”
那镇民瞅她一眼,又指了指白晔与永归小和尚:“魔君选妃,这两位正打算参加呢。”
第95章
宁宁吞下一口从林子里采到的桑葚, 化身人间毙葚客,把跟前两人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遍,很是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选妃?你们?”
虽然这两位的确生得唇红齿白, 但要说选妃——
真的真的很不对劲吧!先不说仙门弟子居然会愿意委身于魔君, 单单从性别来看,你们和谢逾一样都是24K纯爷们啊!其中还有一个是和尚,和尚欸!佛祖哭得好大声你听见了吗!
“听说这次选妃,谢逾男女不忌, 能者上位。”
白晔咧嘴笑笑, 像七彩公鸡一甩长发:“若是能脱颖而出,便可入主后宫,长伴他身边。”
宁宁:……
宁宁:“长伴他身边,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紧紧盯着他,找出这处浮屠境的破除之法啊!”
年轻的符修踌躇满志, 谈话间双眼一亮:“此地穷乡僻壤, 除了他,还有谁能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只要接近谢逾——欸,大哥你别走啊!我们错了错了,你接着往下说!”
镇民颇为嫌弃地幽幽望他, 正要开口拒绝,手里忽然被塞进几两凡间通行的碎银, 不耐烦的脸色瞬间消散大半。
“之前咱们说到,魔君选妃的原因。”
他神色警惕地朝周遭看了看,把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对了,看你们是外来人,千万不要直呼魔君名姓,称他为‘那位’即可, 否则——”
宁宁看见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听外来的传言,都说那位性好淫奢,曾在外界掳掠过不少女子,之所以举办这次选妃,全因耐不住空虚寂寞,想过一过皇帝后宫三千的生活。”
男人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小声道:“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若当真想要觅得美人,大可前往繁华之地,何苦留在崇岭这等小地方?”
白晔的一颗好奇心被勾得痒痒,闻言立马接话:“对啊!这是为什么?”
男人朝他们一勾手指头,又做贼心虚般看看四周:“这是因为啊——他想报仇!”
宁宁受他的感染,出声也像在讲悄悄话:“报仇?”
她见多了拿着真刀真枪去快意恩仇,还是头一回听说,能通过选妃作乐的方式让大仇得报。不愧是魔君,行家啊。
“诸位应该知晓那位的出身,由于这个缘故,他曾经在镇子里过得并不算好。”
男人道:“他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奴隶,属于我们这儿的大户,周家。周家有位小姐,只比他小了两天。”
那名为“永归”的小和尚恍然大悟:“于是两人情投意合,奈何世俗太多曲折,数番挣扎之下一无所得。开始变得糊涂,开始分不清楚,开始兜兜转转忙忙碌碌,想要看得清楚,戏剧却已落幕。”
这是宁宁头一回听见他讲话。
他虽为僧人,却完全没有佛修的清净之感,讲起话来像在噼里啪啦炸油锅,最为恐怖的是句句押韵,硬生生讲出了几分rap的味道,听上去很是诡异。
难道……
一个念头从她脑海深处冒出来,没等宁宁发问,便听见永归继续叽里咕噜出了声:“修行各有各的天命,小僧以舌为乐是天性,只望由此洗涤邪祟魂灵。”
还真是梵音寺那个拿嘴当乐器的乐修。
宁宁来到修真界见识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人人皆道肃穆庄严的梵音寺,是她心里当之无愧的奇葩第一名。
无论是制造出人体钟杵的明空明净,还是眼前这位说话像打仗的永归小师傅,全是修仙界独一无二、不可多得的人才,每次都能带给她新惊喜,一遍又一遍刷新世界观。
“倒也不是这样。”
男人也被他的说话方式唬得一愣,挠挠头继续道:“听说只是那位单方面的爱慕,小姐压根没怎么搭理他——后来他约小姐夜半私奔,不但没等到心上人,还被一大帮拿着木棍的家丁堵在巷子里,被打得奄奄一息后,直接丢出了周家。”
“这可不一定。”
白晔哼哼笑:“按照话本子的套路,周小姐也必定心仪于他。那场夜奔本是二人合谋,没想到阴差阳错被周家人发现,于是将她软禁在家,再派出家丁对谢逾围追堵截,只待斩断二人情思,还周家一个清净。”
他越说越上头,猛地一拍大腿:“对啊,这样就说得通了!谢逾误以为恋人背叛,所以特意回到崇岭镇,大张旗鼓地宣布选妃——这不就是为了告诉她,我现在已经是个大人物,爱慕我的男男女女多不胜数,你算老几?”
够狗血,够虐恋情深,堪称史诗级别的文艺复兴,千年干尸听了都能复活。
“还要有个不断搅和两人关系的女配角来回蹦哒,三个人你爱我我爱你,误会来误会去,周小姐做的所有好事都被那女人抢了功劳,自己明知被误会,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
宁宁打趣道:“最后谢逾好不容易看清真相,试图挽回的时候,才发现周小姐要么死了,要么对他死心了。”
白晔好激动:“就是这样!还得浑身颤抖、眼尾微红,无比卑微地呢喃:别走,原谅我好不好?”
确认过眼神,这也是个沉迷于古早话本子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通过寥寥数语,便建立了无比深厚的革命情谊。
“二位施主,狗血用来驱鬼,请勿往旁人口中灌。”
永归听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连韵都忘了押,抬头对男人正色道:“这位施主,不知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男人呆了一下。
然后有点尴尬地傻笑一声:“其实和这二位说的没差。”
永归眼角抽了抽。
“我也觉得吧,那位选妃是为了羞辱周小姐,要不然何苦待在这穷乡僻壤?”
男人显得有些为难,又拿食指和拇指捻了捻手里的银子:“他们二位的关系,我作为外人不好评说。不过诸位细细想一想,那位自小身份低微,却年纪轻轻修为有成——是谁教授的他修炼之法?”
以谢逾的身份和人际关系,似乎只有周小姐有此能耐。
“我言尽于此,无法透露更多。”
男人说罢转了身,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那位归来之后,将周家满门屠尽,只留下一个周倚眉,软禁在他府邸里。哦,对了,周倚眉是周家小姐的名字。”
宁宁被这虐恋情不深的剧情折腾得窒息,想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谢逾修炼至魔君,理应用去很长时间,周小姐竟然尚在人世?”
“崇岭人妖混杂,周家尽是树妖所化,寿命极长。”
白晔早就打探清楚情报,得意道:“除了这些,在你们来之前,我还得到过一个消息——谢逾在外拈花惹草,不知招惹了多少无辜的男男女女,很有意思的是,那些人都有一个极为微妙的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宁宁听得入神,没察觉身旁的裴寂神情一黯,眼底浮起淡淡薄戾。
“和他搭上关系的人,无一例外都生有泪痣,与周家小姐如出一辙——这是爱而不得,找起了替身啊!”
白晔说话间靠近裴寂一些,双眼亮了亮,咧着嘴笑:“还别说,就像裴师弟这样。”
这本身是句不带恶意的玩笑,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当事人耳朵里,难免引出许多繁杂的思绪。
宁宁亦是被这句话惊得一个激灵。
众所周知,魔修实力越强,体内魔气就越浓,裴寂身为凡人与魔族混血,从出生起便怀有难以抑制的魔息,想来亲生父亲实力非凡。
结合谢逾四处留情的性子,还有他眼底的那一抹泪痣……
宁宁觉得不太妙。
对于她来说,裴寂的过去始终是个谜。
原著里只寥寥提及,他母亲被生父抛弃,悲痛欲绝之下,将所有怒气尽数发泄在遗留的儿子身上。
可他们两人究竟发生过怎样的故事,身为一名母亲,那女人又怎能心狠至此,对亲生骨肉百般折磨,这些前尘往事,宁宁一无所知。
难怪当孟诀在山洞里提到“谢逾”二字,裴寂会长久地一言不发。
他虽然未曾见过亲生父亲,但总能从娘亲嘴里,偶尔听闻那位负心魔修的名字。
浮屠境里疑点重重,如今毫无预兆地冒出这样一茬,让宁宁一个头两个大。
视线悄无声息地往身旁侧去,落在裴寂脸上时,只能望见少年淡漠阴沉的漆黑眼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额前碎发凌乱搭住长睫,为整双眼睛蒙上一层浑浊阴翳,神情里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也有仓惶隐忍的苦痛。
父母与童年都是他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区,如今却不得不直面旧事,犹如把愈合结疤的伤口瞬间撕裂,露出内里猩红恐怖的血肉,若说不难受,自然是假的。
“话说回来,选妃快要开始了。”
白晔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撸起袖子发出势在必得的长笑:“咱们一起去试试吧?”
所谓的“选妃仪式”被设在镇子中央,周家曾用来比武的擂台上。
自从被谢逾血洗,周家家业就彻底成了他的囊中物——虽然对于如今高高在上的魔君而言,这些财产已经算不得什么宝贝。
据白晔所说,谢逾性情嗜杀,崇岭一带的居民敢怒不敢言。虽则心存恐惧,却还是有不少人家为了同他攀近关系,把家里的适龄女孩送来选妃。
哦,还有男孩,这位魔君荤素不忌。
宁宁感受到裴寂周身的低气压,没心思陪着他们瞎胡闹,毫不犹豫拒绝了登台的提议,同他一道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席里,抬眼向前端详。
擂台前方的家主坐席上,赫然坐着个身着玄袍的青年男子,想必正是魔君谢逾。
他与传闻里一般俊美无俦,剑眉星目、挺鼻薄唇,竟与裴寂有三分相像。只不过后者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柔和与纤细,比起“俊朗”,更贴近于阴郁的漂亮。
宁宁在心底暗暗打着小算盘。
如果说谢逾在不久后的山火中销声匿迹,那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与裴寂娘亲相遇,并将她弃之如敝履了。
这位是魔君,那坐在他不远处的女人,应该就是故事里的周家小姐。
周倚眉长了副虐文女主角标配的小白花模样,面色苍白、延颈秀项,柳眉似乎时时都在轻轻皱着,衬得一双杏眼有如春水起涟漪,惹人三分怜意。
在她右眼下方,果真有颗泪痣,莹莹如泪垂,更显悲怮之色。
无论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这位姑娘都称得上可怜。
家族惨遭灭门之灾,自己则被囚禁于高阁内,这会儿虽然坐在谢逾身边,却不是当家主母的位子,毫无名分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大肆选妃。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疑是份巨大的耻辱。
多年前的修真界似乎很是流行虐恋情深与毫不讲理的霸总文学,从江肆身上就可以窥知一二。
宁宁实在不明白这位周小姐的想法,要是换作她,或许早就与谢逾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翘辫子死掉,也算舍生取义。
总不能真像俗套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在被万般折辱后仍然对人渣心存爱意,最后等她抑郁而终,谢逾终于幡然醒悟,痛不欲生。
——周倚眉虽然失去了家人和生命,可他也失去了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爱情,这无疑是最为深刻的惩罚,足够弥补她之前受到的所有伤害。
才怪。
但凡有一点自尊自爱,对死去的家人有一丁点责任感,都会只想把这混蛋碎尸万段。哪里来的风花雪月谈情说爱,说到底也只是感动了自己,人家丝毫不会领情。
宁宁想到这里,不由怅然叹了口气。
话虽这样说,但结合前因后果,周倚眉大概率是死了。
在这崇岭之内,能制造浮屠境的唯有谢逾一人。
要说他会心存什么执念,恐怕也只有在周小姐撒手人寰后终于正视自己的心意,从此被封入炼妖塔陷入自闭。
这剧情,真是跟买到的泡面里没有调料包一样,叫人无言以对。
——不对。
宁宁忽然眉心一跳。
既然崇岭被山火毁去,无人幸存,魔君谢逾亦是再也不见踪影,那将他送入炼妖塔里的人究竟是谁?那场山火又是由何而起、因谁而生的?
她越想越糊涂,再定睛望向主人席位时,竟发现谢逾身旁的主母位多出了个陌生女人。
那女子小家碧玉、明眸皓齿,与郁郁寡欢的周倚眉相比,像是从死地入了人间,这会儿正满眼笑意地抬起右手,往谢逾口中投喂糕点。
好,不愧是虐恋,果然没有让她和白晔失望,恶毒女配这不就来了。
铁三角嘛,毕竟是最稳固的形状。
宁宁对谢逾观感极差,十分坏心眼地想,这两人的姿势像动物园喂猴,还是当着周围所有游客的面那种。
四周等待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她把视线从那三人脸上移开,这才发现裴寂不知何时移到了自己身后,默不作声为她挡去汹涌而来的人潮。
他向来沉默寡言,自听闻谢逾的事迹后,许久没出声说过一句话。
宁宁只知道裴寂性格别扭,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也不晓得这种时候应该如何安慰。
话说多了反而失礼,因此她只戳一戳裴寂手臂,轻轻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从胸腔里发出低低一声“嗯”,呼出的热气降落在她头顶,悠悠打着回旋儿。
宁宁抿了唇,伸出右手握住他袖口。
这是个代表了接纳与安慰的姿势,裴寂手掌稍稍一动,似是想要握住她手腕。
然而这番动作很快停滞在半空中,少年的右手藏在袖子里,迟疑半晌,终是收了回去。
他想起娘亲歇斯底里喊出的话:“你和他一样,算个什么东西?”
裴寂抬起乌沉沉的眼瞳,望向擂台上的俊美青年。
魔族的嗜血与暴戾一脉相承。
若是他也淌有如此污浊的血……那他究竟算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