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些词语说得多么好听,她却心知肚明,曾经犯下的罪孽将一生如影随形。
——其实她不配待在乔颜身边,打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夜空澄明如镜,映出女人孑然的影子。琴娘心知命不久矣,眼底却溢出一抹极轻极淡的笑。
这里是她和乔颜的家啊。
她曾经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家”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词汇,如今能在属于她的家中死去……似乎也不错。
宁宁离开院落后,一直没有怎么说话。
她很少见到生离死别,尤其琴娘的离去又充斥着太多遗憾,恍惚之间想起当初浮屠塔里的陈露白,心情便更加复杂。
修真界多的是弱肉强食,生死皆无定数,她们的死亡无人知晓,所做出的牺牲与付出亦是悄无声息。
裴寂同样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冷不丁地突然出了声:“你还在想她?”
“在想很多事情。”
他极少主动开口讲话,宁宁似是被吓了一跳,匆匆抬头看一眼,又很快把目光挪开,再开口时隐隐带了些许犹豫:“裴寂,如果你亲近的人其实心怀不轨,动机不纯地想要利用你,你会怎么办?”
终于问出来了。
宁宁心下紧张,放缓了呼吸。
琴娘与乔颜,似乎跟她与裴寂的关系相差不大。
他们俩之间虽然越来越熟悉,但她毕竟担任着反派角色的位置,不得不按照系统要求,做出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要是某天被裴寂撞破——宁宁心里百转千回,裴寂倒是答得毫不犹豫:“我没有亲近的人。”
宁宁被哽了一下。
“那如果是我呢?”
她鼓起勇气与他对视,在浓郁的夜色里,少年人漆黑的瞳孔有如深渊:“如果我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裴寂定定看着她,同样回答得很快:“你不会。”
宁宁愣了愣。
“什么叫‘我不会’呀?”
她被这三个字逗得轻笑一声,笑到半途,却又莫名觉得有几分酸涩,抿了抿唇继续说:“你就这么相信我?”
走在身旁的黑衣少年身形一顿,抱着长剑的修长手指下意识用力,别过脸去不看她。
他这回终于出现了好一段时间的停顿,等裴寂再干涩开口,声音不知怎地僵硬了几分:“直觉而已。”
承影差点恨铁不成钢地当场暴毙,在他心里疯狂嘶吼:“什么叫‘直觉而已’!你说老实话会死吗!”
它气得翻来覆去地打滚,宁宁却低下头去,从嘴角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微弧度。
“这可说不准,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欺负你哦。”
她的心情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糟糕,声线里悄悄地裹挟了一丝笑:“这里恐怕无法找到线索,不如我们去阵法的另一面看看吧?”
裴寂“唔”了声。
然后闷闷应她:“别难过了。”
“嗯。”
“许道长,你到底要把我带去哪里?”
暮色空明,树木的倒影如流水缓缓淌动,一股脑落在林中的一男一女身上。
乔颜稀里糊涂地被许曳带出聚落,直到现在也没明白他的用意,眼看距离瀑布越来越远,忍不住挣开他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匆匆停下脚步:
“你口口声声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可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那东西又是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支支吾吾?”
许曳被她的三连问当场问住,一时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贺知洲把魔君径直拉出大门后不久,聚落里的魔族们便隐隐有了蠢蠢欲动之势。他们虽然体弱,但若是一拥而上,仅凭许曳的一人之力也必然不敌。
更何况……乔颜对所有秘辛一无所知,若是撞见那些杀气腾腾的魔修,恐怕同样凶多吉少。
许曳虽然一直生活在师门和师姐的保护之下,平日里不大擅长与人相处,却也明白,自己应当尽全力保护她——
这其中不但包括乔颜的性命安全,同样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她知晓事情的真相。
身处阵法之中的其实是他们、水镜另一头的镜鬼全是狐族所化,他身为一个局外人,在得知此事后都呆愣许久,更不用说乔颜。
——毕竟对于她来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无异于亲手屠戮族胞、与拥有血海深仇的死敌朝夕相处,无论放在谁身上,在得知真相的瞬间都会瞬间崩溃。
许曳心知聚落里待不得,只能匆忙前往乔颜的住所,随便胡诌了个理由将她带出。也许是他们俩的运气不错,那些魔修一直没有追上来。
“我、我这不是——”
他不擅长骗人,上回与贺知洲团伙作案哄骗霓光岛的柳萤,就已经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更不用说当下的局势还如此紧急,事关他们两人的生死存亡。
“我这不是在找宁宁他们吗!”
许曳被逼急了,脑袋里的话不经思考就一并蹦出来:“他们说找到了和灼日弓有关的线索,约咱们在这附近见面——怎么连一道人影都看不到?”
乔颜眉心一动:“灼日弓?”
这丫头似乎终于被缓下来了。
许曳如遇大赦,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对对!就是它!”
他原以为乔颜会就此安静下来,不成想她竟微微皱了眉头,低头思索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开口:“他们应该不会找到灼日弓……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许曳的笑容僵在脸上。
神智恍惚之间,他听见乔颜清澈的声线。
“弓箭只可能被灵狐或是魔族拿走,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做出假设。”
她说得一本正经,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随着思考悠悠晃动:“若是灵狐一族,没有理由不把它公开出来对付魔修,更何况我的族人们身体虚弱,绝不会有能力战胜火凰。”
许曳:……
许曳呆呆地听她继续讲。
“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嫌疑全部锁定在那些魔修身上。他们如今虽然被困在水镜之中,却并不代表之前不能盗走灼日弓。”
乔颜越说越快,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他们一定在大战之前就通过某种见不得光的方法,偷得玉佩拿走了弓箭,本想利用它彻底消灭灵狐一脉,没想到被我们抢先一步动手,封印在阵法中。”
许曳:……啊?
“所以灼日弓一定在魔族手上,就在水镜的另一边!”
这叫什么,推理全错,结果却是对的,灼日弓的的确确在阵法那一头——
可那边的并不是魔族啊!
许曳听得心情复杂如麻花,眼睁睁看着乔颜的目光越来越坚定,甚至带了几分决然之意,很是认真地告诉他:“许道长,我早有计划,打算今晚前往水镜的另一边,看看能不能把灼日弓拿回来。”
“不不不、不好吧!”
许曳没想到这姑娘会如此拼命,为了灼日弓和狐族连命都不要,闻言赶紧接话:“你势单力薄,一个人前去未免太过危险,不如先与我一同找到宁宁他们,大家再共做商议。”
乔颜正色看着他:“可你不是与他们失去联络,这么久了也找不到人么?”
许曳被噎住了。
偏生她还有话说,每个字都讲得义正言辞、不容反驳:“我娘为了支撑水镜阵法,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我必须尽快行动。更何况魔族之地凶险万分,这是灵狐族的事,我不能让你们冒险,一个人去就够了。”
可你真的真的不能去啊!要是在那里见到了与你亲人相似的镜鬼——
许曳不敢往下想,急得一个头两个大,被人生的车轮辗来辗去,差点就委屈地落下眼泪来。
“你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乔颜顿了顿,以为他是在为自己担心:“此番下水,我只是去对面探查情况,试着找一找灼日弓的去向。娘亲还在家里等我,我不会自讨苦吃,不自量力地与他们发生冲突。”
——可家里那位已经不是你娘亲了,她才不会等着你回去!
许曳还想死皮赖脸地继续劝她,若是行不通,那便直接来硬的,动手将乔颜击昏,事后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计划和步骤,没想到刚张开嘴唇,话音还没从嗓子里跳出来,就见得乔颜身形一动。
“我会尽快回来的!”
她动作敏捷,束起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在混沌夜色里抬起头时,眼底划过一抹亮色:“许道长不用担心我,先去与其他人会合吧!”
她身后就是面平缓如镜的湖泊。
许曳关于镜面世界最后的记忆,是少女纵身跃入湖泊时勾勒出的流畅弧线,以及乔颜消失在视线之中的飘摇白衫。
而他头脑发懵,不顾一切地随她跳入水中,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后,见到猩红如血的湖水,以及一个漆黑昏沉的漩涡。
他应该是坠入了那道漩涡。
否则再睁开眼时,不会见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
苍穹浑浊不堪,氤氲着黯淡的乌云与薄烟,明明已经入了夜里,天边却十分诡异地残存着猩红霞光。
迎面而来的是腐朽腥风,魔气久久不散,几乎凝聚在每一处角落,让他感到有些恶心。甫一抬头,便见到枯败殆尽的老树残枝与四处散落的动物尸骸。
许曳之前还曾纳闷过,既然两族爆发过那样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为何秘境里还会鸟语花香、看不出丝毫战争的痕迹,原来一切尽是虚妄假象。
久居于镜中的人,终于来到了真实的世界。
一个充斥着死亡、异变与残酷真相的世界。
第61章
“阵眼——”
宁宁靠在树干上, 把一绺散落的黑发在手指上缠成一圈又一圈,盯着脚下的瀑布发呆:“阵眼会是在什么地方呢?”
她想不出答案,有些苦恼地把指尖长发全部散开, 拿脚尖在裴寂跟前点了点:“裴寂,你有什么想法么?”
宁宁不爱叫他“小师弟”,总觉得名字念出来更顺口一些,裴寂本人却十分守规矩,似乎从没叫过她一次“宁宁”。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师姐。”
他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漠脸, 要是生在二十一世纪,或许会被误以为是肉毒素打多后的面部肌肉僵硬。
而与神色如出一辙, 裴寂的语调同样很淡:“我们对秘境所知甚少, 我能想到的事情,于你而言都是废话。”
“怎么会呢!”
她可不能打击自家小师弟的自信心, 当即上前一步, 站直斜倚在树上的身子:“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我们要一起讨论嘛!”
裴寂似乎很小声地叹了口气:“其一, 阵眼所在之处必然十分隐蔽, 不会被旁人轻易想到;其二, 据《阵法通则》所言, 阵眼通常与阵法属性息息相关, 而水镜之阵……关键在于水泊, 或是镜面。”
他面无表情地说, 一边讲一边看着宁宁的表情从期待变成“哦原来如此”, 最后再到“这个我也知道啦”。
等一段话讲完,裴寂居然一反常态地挑了挑眉,仍旧保持着与宁宁四目相对的动作,隐约有那么一丝等着看好戏的意思。
翻译成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就是“看吧看吧,我早就说过了吧,你还偏就不信”。
宁宁斗法失败,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知理亏地轻咳一声:“这哪里是废话,这叫心有灵犀,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多好啊。”
承影听话只听关键字,闻言嘿嘿傻笑一句:“她说你们心有灵犀欸!”
她听不见承影的叽叽喳喳,继续耐心分析:“如果是与水有关,秘境里那么多河流湖泊,我们总不能一个个去排除——但要论特殊,除了这处没有镜鬼出现的瀑布,好像哪里的水泊都一样。”
之前乔颜向她解释过,瀑布之所以不受镜鬼侵扰,是因为灵狐一族需要赖以生存的水源,因而在布置阵法时,特意在此处加倍增设了灵力。
当琴娘提及阵眼,宁宁脑海里闪过的头一个地点就是这里。因此与前者告别后,很快与裴寂一起来到了此地。
然而满心期待地来,却扑了一场空,她将瀑布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看出有什么猫腻。
宁宁挫败地站在山巅,看着不远处滔滔而下的洪流,忍不住皱了皱眉:“要说镜子吧,秘境里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镜面……我们掌握的线索还是太少了。”
他们刚来秘境不久,连魔君祁寒的真实模样都没见过,仅凭当前寥寥无几的信息,很难推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目前唯一能提供阵眼线索的,只有那位不知所踪的魔君。然而两人一旦撞见他,恐怕还没破开阵法,就先一步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了。
“想不出来。”
宁宁有些沮丧:“要不我们直接入水,去阵法的另一边看看?”
裴寂本要点头应声,却忽然身形一顿、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身侧幽谧的丛林。
天边清朗无云,昏黄的月亮黯淡又模糊,如同一面粗糙的磨砂玻璃,怎么看都不算清晰。
月光洒在树梢上,映衬出漆黑一片的静谧深夜。有风吹过树木枝桠,引得叶子哗啦作响,倒影在地面上,像极了狰狞的魑魅魍魉,咧开血盆大口静候猎物到来。
四面八方只有瀑布哗啦啦的巨响,如今虽然已入夏夜,宁宁却感到了一阵刺骨寒意。无影无形的威压如同碎裂的冰屑,在空气里悄然蔓延滋生,接触到她身体时,像是冰块狠狠地用力压下来。
她听见树丛里响起一道低沉的笑。
随即一道人影缓缓向前,穿过暗潮般汹涌的树影,闲庭信步走到他们跟前。
那是个宁宁从没见过的青年男子,浓眉大眼、高大魁梧,乍一看去,好似一座屹立不倒的山丘。
他即使没开口说话,浑身散发的强烈灵压就已经能让她心中警铃大作,条件反射地做出防御姿势。
“今晚天气不错,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对吧?”
男人竟心情不错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抬头望一眼夜空,旋即将跟前的两个剑修粗略打量一番,挑衅般扬起眉头:“我听说……你们在找阵眼?进展如何了?”
他笑得阴阳怪气,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满满的戾气,更不用说那双三角形微微往上挑着,一看就是凌厉狠辣的模样。
想必这就是魔君祁寒。
裴寂仍然保持着拔剑对峙的动作,左手不由分说地轻轻一拉,将宁宁拉到他身后。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要护着这小姑娘啊?”
祁寒此时还在哈哈大笑,下一瞬间便猝不及防变了脸色,满脸尽是黑云压顶般的煞气:“可惜,你们今日一个都别想活!”
他很生气。
那姓贺的傻子居然将他摆了一道,双方还没开始打,就带着另一个剑修马不停蹄地溜掉。那两人跑得飞快,祁寒虽然有心去追,却很快就不见了他们人影。
聚落那边幸存的魔修传来消息,声称“琴娘”叛变、乔颜出逃,阵眼的秘密很可能已被泄露。
如今的水镜阵法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他的灵力几乎是全部的力量来源,若是阵眼被破,对于祁寒而言无异于要命的重创;
偏偏他又不能自行将阵法解除,否则水镜另一头的魔气反噬,除他以外的所有同族都会没命。
他们虽是魔修,心中却也存了几分情。
祁寒不傻,得知阵眼一事被泄露,立马就料到定会有人来到瀑布之前。
它不受镜鬼侵袭,特殊得太过明显,显而易见地与其余水泊不同。
然而事实是,真相的确如乔颜所知道的那样,此地是他用多出了整整一倍灵力特意保护的水源。
他话音刚落,魔气便裹挟着怒意浩荡袭来,惹得玄镜之外的林浅惊呼一声:“不好!魔君修为高深,他们两人定是不敌!”
“若从瀑布之下逃跑,应该也会被很快追上。”
浩然门的一名长老眉心紧蹙:“奇怪……阵法的核心究竟在哪里?”
天羡子罕见地收敛了笑意,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黑气在瞬息之间笼罩了整座山巅,于祁寒身旁凝聚成一条面貌狰狞的巨龙,隐约有待发之势。
若是在以前,宁宁说不定会慌张得自乱阵脚。
但自从在古木林海见过血树暴动、在迦兰城里与同样身为魔君的玄烨有过一段对峙,她的心性与胆量都被磨练许多,不似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那样单纯懵懂如白纸。
她亦是暗中凝集剑气,对裴寂低声道:“当心。”
话音落下,刹那之间黑雾狂涌、势如龙腾虎啸。寻常人只能见到黑气越来越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俯身前冲;
宁宁修为小成,定睛看去,竟望见半空中悬浮着无数锋芒毕露的细薄碎屑,每一片都锋利如刀,在月色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随着祁寒一声低喝,滔天魔气一拥而上,好似万箭齐发,笔直攻向宁宁与裴寂命门!
魔气来得飞快,逃跑或躲藏都已来不及。裴寂挡在她身前,迅速咬破指尖,在剑身上画出一道符篆,旋即将长剑横在面前。
黑气如潮水将夜色淹没,呼啸着奔涌向前。在临近裴寂之时,长剑嗡地发出一声鸣响,符篆猛地迸射出刺目红光——
而魔气竟在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半空分流散开,没有触及两人分毫。
祁寒眼底薄光一闪。
那位身着黑衣的少年居然是魔族后裔,以自身带了魔气的血液为引,竭力阻挡着他的进攻。
不过两人修为相距甚远,他注定坚持不了多久。
祁寒对局势了然于胸,被裴寂护在身后的宁宁同样心知肚明。
金丹元婴之间虽然只隔了一层修为,实力却是天差地别。裴寂能暂时挡住侵袭而来的魔气,便已经拼尽了全身力气,等灵力被一点点磨损殆尽,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跟前少年人的背影瘦削挺拔,在月色下映出一层单薄影子,将她浑然笼罩其中。
宁宁看不见裴寂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的后背已经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毫无征兆地,耳边传来裴寂的声音。
他向来要强,无论何时都不会将痛苦表露在外,因而此时也竭力压抑着话语间的颤抖,以极其微弱却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跑。”
宁宁的心口重重一跳。
裴寂想必已无法继续支撑,届时魔气涌来,置身于此地的他们都将身受重伤。他无路可退,只能让她尽快逃离。
可如果她走了,以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定然会在魔潮之中殒命。
魔气没有任何消退的趋势,裴寂手中长剑却已出现了一道细长裂痕,如同蛛网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在剑身即将碎裂的瞬间,于周身混沌的黑雾里,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
裴寂原以为宁宁已经逃开了。
可她竟仍然留在他身后,在千钧一发的须臾,裴寂听见她的声音:“我怎会丢下你离开……可别小看你师姐啊。”
随即便是剑光一闪。
宁宁上前一步拔剑出鞘,用星痕剑笔直刺向扑面而来的魔气浪潮。她虽不像裴寂那样身怀魔气,体内的剑意却在此刻轰然爆发,与魔潮形成短暂的对抗之势,为裴寂挡下致命的一击。
剑气与魔气势同水火、两不相容,在彼此碰撞的瞬间两相反噬,轰地一声四散爆开。
宁宁与裴寂皆被冲撞得后退几步,纷纷咳出鲜血,祁寒亦是面色一僵,将魔气收回。
“很不甘心,对吧?”
祁寒漫不经心地活动着手腕,眼底满是悠哉笑意:“不要难过,狐族很快就会下去陪你们,以他们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大概不出十天就能全部归西。”
他说着顿了顿,嘴角的弧度加深:“只可惜你们到死也不会知道,阵眼究竟被我安排在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那种地方,没有人能猜到。”
没有人能猜到的地方。
宁宁已经没剩下太多力气,浑身上下的骨头像错位一样难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齑粉一并裂开。
她似乎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强忍着眼眶里淌下生理性泪水的冲动,努力保持冷静继续思考。
究竟哪里……才是绝对不可能被想到的地方?
水?镜子?还是说——
……啊。
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如同火苗,在心底被悄无声息地点燃。宁宁握紧手中的剑柄,深深吸了口气。
魔族对秘境并不熟悉,祁寒贵为魔君,就更不会满地图地寻珍探秘。
更何况当时形势危机,耽误须臾都是死路一条,根本不可能留给他太多时间,特意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作为阵眼。
也就是说,那个地方与“水”或“镜”相关,虽然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却并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岂止是不会让人联想到阵法。
宁宁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种地方,通常连想都不敢想吧。
当时出了密林见到湖泊,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不是“湖里的水真清”,而是“天空澄明得像镜子一样”。
在见到她与裴寂之后,祁寒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今晚天气不错,天空和月亮都挺漂亮,对吧。
这并非寒暄,而是对他们无法找到阵眼,再直白不过的一种挑衅。
他们与真实秘境的通道是一处处水泊,换言之,整个镜面其实都位于真实世界的水下。
既然“水”笼罩了整个秘境,而如今悬挂在他们头顶之上的、罩住了所有人与事物的——
不就是“天”么?
绝对不会被人想到的、将整个秘境都桎梏于其中的地方。
不是脚底下的水泊。
而是头顶上的天空。
或是说,他们眼前所见的“天空”并非真实存在,而是真实秘境里波澜不起的一潭清泓,无声无息倒映出天地万物,再原原本本地呈现在镜面之下。
整个世界都在阵法之中。
这才是“水”与“镜”的意义。
而若想破坏阵眼——
“我赶时间,只能先向二位道别了。”
祁寒淡笑着望向两人身后,由于被击退很远,宁宁与裴寂已经濒临悬崖尽头,后退一步便是飞流直下的雪白瀑布。
他们无处可逃,而他早就下了杀心:“我看二位小道长同门情深,死在一起也不错。”
“裴寂。”
宁宁费力调动灵力,传音入密。现下情况危机,已没有时间再多做解释,她只能言简意赅地说个大概:“我想到了破局之法。留在崖顶之上死路一条……你会接住我的,对吧?”
这次的阵眼是真真正正“远在天边”,如今她与裴寂都处在祁寒的威慑之下,莫说破坏阵法,连多余的小动作都很难做到。
唯一行得通的办法,是趁他不备从悬崖顶端跃下,然后——
宁宁深吸一口气,与裴寂对视一眼。等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也朝着祁寒微微笑笑,后退一步。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住整个身体,连呼吸也成了种奢望。在呼啸怒号的狂风与四下飞溅的银白水光里,宁宁睁开眼睛。
坠落悬崖的这一刻,是绝对无法被祁寒插手的视觉死角,也是她唯一的可乘之机。
“灵狐族都擅长用弓吗?”
当时第一次见到乔颜,她曾好奇地这样问过。
“正是。”
那时乔颜对她说:“我家里还有许多弓箭,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可以送你一把。”
后来乔颜当真送给了她一把长弓。
所有细碎的记忆悄然串连,无数看似毫不相关的人与事彼此交缠,汇聚成一条命中既定的链条。
瀑布有如星河倒挂,被月色映出淡金色浮光。雪白长裙与散开的黑发在夜风中扬起,宁宁默念口诀,储物袋里暗光一闪。
出现在她手里的,是一把精致的弓。
乔颜送她的弓。
所有动作都在转瞬之间,宁宁将残存的所有灵力汇聚在指尖,右手紧紧握住星痕剑,将其放在弓弦之上。
既然这个秘境本来就是谎言——
就算没有灼日弓又如何,她同样能以虚妄的弓与箭,破开这层虚幻的假象。
星痕剑发出锃然嗡鸣,在四散的飞瀑里,倏然闪过一道星光。
旋即剑气飞涨,势如云涛飞雪,激起片片浪蕊浮花,少女黝黑的瞳孔被白光映亮,透过摇曳不定的青丝万缕,直直眺望苍穹上的一轮孤月。
长弓扬,剑势升。
冷光恍若游龙,势如破竹地斩断层层水花与晚风,在涌动的气流里卷起千堆雪。就连天边的月色也不及此等灼目,一时间黯淡了身影,衬得穹顶愈发幽异空荡。
因是幻境中虚假的天空,穹顶距离陆地其实并不遥远。在宁宁落入裴寂怀里的刹那,星痕剑势不可当地直入苍穹,正中寂寥无声的孤月。
如同镜面碎裂,破开层层叠叠的裂痕,天空在轰然一声巨响后,爆发出笼罩整个秘境的亮光。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来不及去看天边究竟是怎样的情景,只觉得整个身体被用力接住,笼罩在身旁的不再是冰冷水流,而是颇为熟悉的温和热度。
——裴寂将她横抱在怀中,用后背挡住了瀑布旁激荡翻扬的阵阵水花,让潭水不会溅在她身上。
他接下宁宁时毫不犹豫,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神色,连力气也小了许多。
裴寂从没对谁做出过这种姿势,这会儿总觉得两人之间太过靠近。
更何况他们周身都在下落时沾了潭水,他的手掌恰好能触碰到怀里小姑娘的肩头与膝盖,所及之处冰凉湿濡,却又带了绵软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