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薇绮:……
她是彻底看开了。
“看来这次又没过。”
身为大师姐,哪怕心里有百般怨气,也不能在她亲亲师妹面前表露出来。郑薇绮努力扯出一个笑,转身对宁宁道:“再等来年吧。反正我也习惯了,哈哈。”
宁宁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用漂亮的杏眼望着她,抿唇摇了摇脑袋。
随即抬起右手,指向不远处榜单中间的位置:“师姐,你在那儿呢。”
——她这回非但没落榜,还考进了整个学宫的中游水平,挂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的正中央。
郑薇绮一个恍惚,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宁话里的意思,等转身见到那三个白纸黑字的[郑薇绮]时,更是恍如做梦般神色呆滞。
是她的名字。
真是她的名字。
不是在做梦吧。
掐一掐脸,的确是疼的。
哦呼。
她——过——了——!!!
十方法会召开在即,各大门派精英弟子尽数离山,前往目的地鸾城。
法会每二十年一开,意在测评修真界青年才俊们的真才实干,顺便为弟子们提供一决高下的机会,经过多轮角逐,选拔出各个境界里最拔尖的一个。
宁宁觉得吧,就跟期末考试似的,总叫人觉得有些紧张。
等飞舟抵达鸾城,在客栈里收拾好行李之后,便到了自由活动的时间。
法会于明日举行,鸾城城主特意为此筹备了一场大型晚宴。
玄虚剑派来得早,正午时分就没了事干,加之小弟子们常年居于山中,鲜少来这种赫赫有名的大城,只需三三两两地一呼应,便全部跑去了街头。
和往常一样,虽然每人都是由师尊亲自带队,但贺知洲那位成天云游四海的老家长仍然不见踪影,便被分来了天羡子这一拨。
“啊,风清气爽!人生美好!我还可以做十张考卷!”
郑薇绮还没从过了文试的冲击里缓过来,一边走在大街上,一边傻笑道:“这次能过文试,首先要感谢我师兄师弟师妹们的大力支持。如果没有你们,我一定无法取得成功。其次,我要感谢出卷的师长们。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做人的机会,那些题目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孝敬它们一辈子!”
贺知洲悄悄碰了碰宁宁手臂,压低声音:“她这样多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宁宁摇摇头。
其实郑薇绮如今已经算是比较正常。当初在学宫外的榜单上见到自己名字,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直接道:“噫!好了!我过了!”
整个就一范进中举的修真翻版。
只不过这位没疯到去滚泥巴水,等拍完说完,便扭头一把抱住宁宁,甩着舌头疯狂乱窜。
如果要为她配上一首背景音乐,必然是那首绝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Cause we are the champions of the world!We are the champions my friends!]
就非常应景,仿佛是从郑薇绮嘴巴里长出来似的。
鸾城极大,玄虚剑派入住的客栈位于闹市之中,一出门就能见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宁宁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座城的全貌,就听见贺知洲发出一声嫌弃意味十足的“啧”。
顺着他无比鄙夷的目光看去,竟是一道陌生男子的背影,身形纤瘦,身着青衫,一派风雅才俊模样。
察觉宁宁也在盯着那人看,贺知洲嘴角一抽:“你看他浑身那股邪气,两瓶空气清新剂都压不住。”
他向来咸鱼,几乎从未对谁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嫌恶之情,宁宁心下好奇,又听贺知洲补充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当花魁时声称自己来自万剑宗,被他们一个弟子当场拆穿了?”
宁宁恍然大悟:“难道——”
“没错。”
贺知洲咬牙切齿:“就是叶宗衡这混蛋!”
原来那人叫叶宗衡。
“贺师弟,其实归根结底是你冒充万剑宗在先,叶宗衡身为万剑宗弟子,揭露你的身份也是理所应当。”
郑薇绮不愧为大师姐,虽然此时神志不清,却还是说话一针见血:“这事儿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让你白白辱没万剑宗的风评。”
贺知洲气红了耳朵:“郑师姐,你有所不知。那厮哪里是为了捍卫万剑宗风评,分明是他苦苦追求的前任花魁被我抢了名头,为了讨那姑娘欢心,才对我处处针对。”
“如果只是那件事也就罢了,的确是我不对在先,心服口服。可叶宗衡居然还雇下一群壮汉,在我上台献曲时,竟、竟——”
他越说越气,握紧拳头:“竟站在台下一起吹唢呐!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的确不是常人会做的事。
宁宁想,如果实在看不惯的话,明明雇人直接打他一顿就行了啊,那位叶师兄的报复之道居然是吹唢呐捣乱……
还挺清新脱俗的。
众人谈话间,不远处的青衫男子身形一晃,微微偏转过脑袋。
被贺知洲恨得牙痒痒的叶宗衡师兄,居然长了张人畜无害的脸。
一双圆润清亮的狗狗眼叫人想起可口的黑葡萄,娃娃脸更是让他显得稚气未脱且平易近人,白皙的颊边甚至残留着些许婴儿肥,像个白嫩嫩的馒头。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是青楼常客,而且脑子似乎不怎么灵光。
高阶修士能觉察到周围细碎的灵气,叶宗衡乃万剑宗亲传弟子,对于气息感知便更是敏感。倏然转身之时,腰间长剑陡然一震。
娃娃脸青年警惕抬头,正对上玄虚剑派一行人齐刷刷的目光。
打头那个,正是他的死对头贺知洲。
只见那贼人笑得意气风发、恶念横生,正缓缓向前踱步,带了几分杀气地向他走来。
叶宗衡心下一颤,暗道不妙。
贺知洲明显不怀好意,八成是要报他雇人吹唢呐的仇。
如今他形单影只、同门皆不在近旁,而贺知洲身后则跟了好几个玄虚派剑修,要是真打起来,他必然落于下风。
可恶!
眼看对方越走越近,嘴角的笑愈发张狂放肆,在两人相距咫尺、贺知洲正要开口说话的瞬间——
叶宗衡猛地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根被冻僵的大冰棍,直接倒在地上。
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贺知洲也有点懵,差点以为跟前这兄弟突发某种疾病。
但下一瞬间,就听见叶宗衡声如蚊呐地开了口:“救命……谁来救救我!他、他打我!”
说完,还佯装出痛不欲生的模样,捂着胸口浑身抽了一下,但那贼兮兮的眼神分明是在挑衅着出声:“哈哈,没想到吧白痴!这叫先下手为强!”
——这人眼看打不过,居然碰起瓷来了啊喂!
贺知洲知道叶宗衡狗,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有人能狗成这副德行。
这要是在别的地方,他绝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但奈何此地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路人面带惊异地紧紧盯着他们两人看。
望向他时,皆是带了惊惶与恐惧。
叶宗衡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心满意足地看着死对头脸色由白转青,末了又颤着声补充一句:“不行,你必须得赔、赔我疗伤费用。”
现场那么多双眼睛在看,按照贺知洲的性格和资产情况,如果想拔腿就跑或据理力争,只会白白坏了玄虚剑派的风评。
这一招他早就想用在贺知洲身上,一报花魁名头被抢之仇,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自然不可能放过。
果然,对方在犹豫片刻后咬了咬牙,十足不甘地发问:“你要多少灵石?”
叶宗衡故作虚弱地瘫在地上,抬手比了个数:“不多,五千灵石就成。”
“五千?”
贺知洲大概是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掏出钱袋掂量一番。在经过一段极其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将钱袋递到他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我没那么多,你自己看着拿吧。”
穷鬼。
叶宗衡心下冷嗤,勉强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抬手接过钱袋。
意料之外地,贺知洲居然没松手。
他皱了眉,不耐烦地加大力道,用力把钱袋往自己这边扯。
然后在同一时刻,耳边响起贺知洲震天动地的嘹亮嗓音:“救命!抢钱啊!你拿我钱袋做什么!!!”
哈哈,没想到吧!白痴!
贺知洲面上惊恐万分,眼底却满是猖狂冷笑。
他在穿越前的工作是什么?演员啊!这臭小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演员的自我修养》!
局面瞬间两级反转。
叶宗衡:草。
与佯装病弱抽搐的叶宗衡不同,贺知洲的这道声音喊得中气十足,还裹挟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慌乱与无措,仿佛下一刻就会哇地哭出声来,十足可怜。
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朝他俩所在的方向看。
叶宗衡百口莫辩,恍惚间已经听见有人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当街强抢钱财,实乃败类!看他腰间别着把剑,到底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他听得一口心头血差点上来,一计不成,心下又生一计。
既然贺知洲打定主意要将他拉下水,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这个念头匆匆闪过,叶宗衡眉目一凛,周身灵气暗涌、剑意陡生。贺知洲有所察觉,心里有点慌。
不会吧,难道是因为被他反将一军,叶宗衡恼羞成怒要直接开打?
不至于啊大哥!明明是你先碰瓷的!
叶宗衡修为已至元婴,他一个只知道划水过活的小金丹自然不敌。
正要仓皇逃窜,对方的剑气却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稍作停顿后,便如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径直打在了——
叶宗衡自己身上。
贺知洲懵了。
只见叶宗衡整个人跟坐海盗船似的疯狂后仰,一击被锤上半空,在进行一个华丽丽的三百六十度大转身后,以烂泥巴的姿势重重摔倒在地。
然后像坏掉的破布娃娃般抽搐一下,奋力抬起右手:“我不过抢你钱袋……你为何,下此死手……”
说完喉头一热,喷出一口血来。
——哈哈,没想到吧!他还有这一招!跟他比演技?白痴贺知洲!
贺知洲:……
贺知洲:草!!!你有病吧!!!
叶宗衡此人竟伤敌一百自损两万!
这是什么绝世天才!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啊兄弟!
“救命,杀人啦!”
围观群众哪里见过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反转,一时间尖叫声喟叹声求救声四起。
叶宗衡仍躺在原地不断抽抽,偶尔吐出一两口泡沫似的血花。
贺知洲身处风暴中心,无处可逃,脑子里须臾间闪过许多许多。
他的表演基本法,中国电视史,恐怖片喜剧片乡村爱情故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还有路可走!
“我今天打的就是你!”
在铺天盖地的议论声里,贺知洲深吸一口气,目眦欲裂地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败家子偷了家里所有钱财,咱们重病卧床的娘亲会平白无故没了性命吗!”
吃瓜群众的声音小了一些。
贺知洲恨铁不成钢,继续激情怒骂:“二弟!我知道你爱逛青楼,但咱爹已经连饭都吃不起了,就等着我钱袋子里的灵石回去救命啊!你当真忍心把它抢走,全送给那小桃红姑娘吗!”
小桃红,正是被贺知洲挤掉花魁地位的烟花女子。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局势便又是天翻地覆。
周围人纷纷怒骂:“没良心的东西!要是我,非得把你骨头打断!”
甚至有人热心肠,已经做好了众筹捐款的准备:“不知钱袋里的灵石够不够?太可怜了,我这里还有些闲钱,不嫌弃的话带回家,给你爹吃点好的吧。”
叶宗衡听得血花噗嗤噗嗤往外漏,恨不得爬起来痛斥这群听风就是雨的愚民。
现在好了,他不但被自个儿打得动弹不得,还成了被口诛笔伐、十恶不赦的那一个。真真得不偿失,损了夫人又折兵。
他还想再出言辩驳几句,却突然察觉人群中的议论声小了许多。抬头望去,竟见到熙熙攘攘围观的人潮纷纷向两侧散去,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
一名身着玄服、人高马大的青年缓缓而来,粗略打量现场的一片狼藉后,颔首沉声道:“二位,我乃鸾城刑司院刑司使,听闻此处有异,特来查探情况。”
简而言之,就是这座城里的高级督察。
叶宗衡本来只想整整贺知洲,哪里料到竟会招来此人,心慌意乱之下,只得尴尬笑笑:“这……不必吧。”
说完了又暗自腹诽,他们俩闹的这样一出,就算真想查,也查不出什么猫腻来。
哪成想玄服青年信誓旦旦:“我已听旁观城民大致叙述了事件经过,虽然错综复杂,但还请二位不要担心。”
他说着加重语气,抬眸看一眼城主府顶端一只展翅腾飞的鸾鸟雕像:“诸位有所不知,由于城中频频有女子失踪,城主特意在鸾鸟像上设了法术,能监视城中各个角落的一举一动,并通过玄镜再现出来——二位快看!那只眼珠正巧转到我们这边,方才发生的一切,必然都有好好记录下来。”
法术,监视,记录。
贺知洲已经要被吓吐了。
再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果然见到鸾鸟眼中的绿宝石直勾勾盯着这边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光芒。
谁能想到,他们两人处心积虑勾心斗角这么久,却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那只鸟狂笑着拍得七零八碎:“哈哈,没想到吧!鸾城里是自带监控摄像头的!”
没想到,那是真的没想到。
贺知洲浑身发抖:“不、不用了吧!”
叶宗衡眼神飘忽:“这也太麻烦了,不如让我俩私下协商解决……”
刑司使满面正气,朗声笑道:“不碍事!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二位争执如此激烈,寻常手段皆难以辨别善恶真假,我今日便要将一切真相公之于众,让作恶的那人无所遁形!”
此言一出,便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面玄镜来。
在场的好几十双眼睛,一齐盯着镜面上看。
先是叶宗衡拙劣的演技,还没被贺知洲碰到,便直愣愣摔了个屁股蹲。
然后是贺知洲亲手把钱袋递给他,随即面目狰狞地大喊“有人抢钱”。
最精彩的,当属叶宗衡剑气上涌、呈回流之水的态势一股脑迎面而上,将他自己掀飞的时候。
青年旋转着一飞冲天,在贺知洲面如死灰的神情下悠悠落地,长衫飞舞,如花似梦。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刹那之间现场毫无声息,刑司使的笑容随着画面进程一点点黯淡下去。
本以为是出血泪俱下的悲惨故事。
结果成了两大影帝互飙演技,把众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这一出碰瓷与反碰瓷,被他们玩得妙啊。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迟疑着出声:
“啊这……”
“剑修之行径,果然不是常人能企及。”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当真超凡脱俗——姑娘,你认识这两位吗?”
紧接着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淡漠至极:“不认识。”
在她之后,又有个少年人迅速接话:“看他俩关系亲近,应该出自同一门派。我们万剑宗向来行得端坐得正,弟子怎会如此,哈哈。”
叶宗衡心头一梗,朝着声源望去时,赫然见到同门派的苏清寒和许曳。
见他抬起脑袋,一对狗男女很有默契地一并扭头,假装陌生人。
贺知洲看得合不拢嘴,笑得十足嘚瑟:“报应啊!可怜啊!同门情深啊!我的同门就不会——”
他话还没说完,就整个人失了言语,僵在原地。
以郑薇绮为首,亲爱的同门们在察觉到他视线后,纷纷神色复杂地扭过头去,假装无所事事,四处看风景。
而他们的腰间空空荡荡,哪里还见得到半分剑的影子。
——为什么你们这群混蛋都把剑藏进储物袋了啊!为了跟他撇开关系,连自己是剑修都不想承认了吗!
“今日天气真好。”
最先扭头的郑薇绮道:“适合念书,我最爱念书,文质彬彬的,多好。”
孟诀做惋惜状:“早听闻剑修行事不一般,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小白龙涨红着脸,连龙角都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一想到贺师兄之前的行径,就害羞得想哭。
宁宁侧着脸,视线就从贺知洲到了旁边的裴寂身上:“当街闹事,实在过分。小师弟,你怎么看?”
裴寂:“……”
裴寂:“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贺知洲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裴寂!你这叛徒!色令智昏!!!
“请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刑司使道:“届时会告知门派长老前来亲自认领,不知二位师从何门何派?”
叶宗衡故作坚强,忍住泪花闪闪冷哼一声:“看不出来吗?小爷我来自玄虚剑派,玄虚天下第一。”
贺知洲眼一斜嘴一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象牙山跑来修了仙:“大锅,俺是万剑宗滴徒弟。待会儿轻点罚成不,俺们万剑宗滴都怕疼。”
第43章
贺知洲和叶宗衡被带走了。
刑司使完全没有放水的意思, 宁宁对此爱莫能助, 只能在心里为老乡点了根蜡。
迎接他们二位的, 必然是来自门派长老们爱的教育, 然后曲一响布一盖, 全宗门老少等上菜。
两名碰瓷界影帝都去了刑司院吃牢饭, 至于贺知洲情同手足的同门们则彻底放飞自我,把鸾城集市逛了个遍。
鸾城是远近闻名的商贸大户,位于六城通衢之处, 陆路极为便利;加之苍江以游龙之势将其包裹其间, 航运亦是畅通无阻, 可谓大道连狭邪, 宝马雕车香满路。
鳞次栉比的商铺一栋连着一栋,天街之上绣户珠帘,酒肆茶坊、烟柳画桥、花街暗巷皆如星罗散布其上,明巷接着暗道,条条道路密集得好似蛛网。
行人来来往往,汇聚了身份各异的三教九流, 锦衣玉食的玉面少爷、衣衫褴褛的瞎眼乞丐、叫嚷个不停的商铺小贩应有尽有,热闹非常。
位于正中央的城主府是视野之内最高的建筑,高墙掩映幢幢楼阁, 画栋飞甍,如有腾飞而起之势。
在府邸顶端立着一只镶有翡翠玉石眼睛的鸾鸟,眼珠在阳光下悠悠转动,牵引出绵绵不绝的刺目流光。
除了往日的古装电视剧, 宁宁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晃过来转过来,眼底尽是无法遮掩的新奇与激动。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跟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没什么两样。
——但那有什么关系!开心最重要啦!
浮屠塔一行终于让孩子赚到了点零花钱,虽然钱物被瓜分后,每个人实际得到的都不算太多,但对于向来省吃俭用、在破产边缘反复试探的宁宁来说,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一笔资产。
她今天心情格外好,连带觉得周围嘈杂的吆喝也变得十分可爱。街道之间车水马龙、罗绮飘香,宁宁毕竟是个小女孩,抬眼就望见一家首饰店。
鸾城里的店铺与郑薇绮摆在山门前的简陋小摊截然不同,不但设计精美、灵巧有致,用材亦是匠心独运,以玉石、宝珠和金银为主,肉眼可见地价格不菲。
刚走进铺中,便顿觉檀香四浮,流光溢彩。
宁宁一双狗眼差点被闪瞎。
店铺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年轻女人,十分热情地出面相迎:“各位是来参加十方法会的小道友吧?看这气度,定是仙门大宗的弟子——喜欢什么随便挑。”
宁宁很有礼貌地应了声,低头打量店铺里的物件。
金簪点翠,珍珠暗嵌于翠羽之上;琉璃步摇色同寒冰、纤尘不染,在日光下宛如冰雪融化,淌出缕缕波光般的潋滟水色。
其中一眼就吸引了小姑娘注意的,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玉坠。
寻常挂坠多做佛陀或龙凤之姿,这块却另辟蹊径,被雕琢成一轮弯弯的残月。白玉凛如冬雪,柔若晨霜,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挂在天边的小月亮。
再一望价格,能把她的小金库掏空。
宁宁看得一阵心梗,忽然听见老板娘笑道:“公子好眼光。这颗夜明珠乃东海所出,品相卓绝,无论祈福或装饰,都大有裨益。”
她闻声望去,只见林浔站在一颗圆润的夜明珠前,被老板娘点名后立马羞红了脸,慌忙摆手间,连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不、不用!我、我……”
他没那么多钱。
小白龙越说脸色越红,最后几个字完全融化在嗓子里,变成一道模糊的吐息与呜咽。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完,最终攥紧衣摆低着脑袋,紧紧盯着自己脚踝看。
宁宁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龙族好像都挺喜欢亮晶晶的宝贝,这种圆润莹亮的夜明珠对林浔而言,大概相当于猫咪眼里的猫薄荷,拥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更何况这颗珠子产于海中,便更是让他多了几分念乡之感。
要知道林浔虽然社恐,在许多事情上却出乎意料地固执。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玄虚剑派不允许弟子们倚靠家族财产过活,他便拒绝了家里提供的所有经济援助,从挥金如土的大少爷一夜间沦为月下偷瓜猹。
宁宁曾去过他房间,典型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别说没有任何亮闪闪的装饰品,连蜡烛都只剩下最后一截,不知道哪天就会来一出凿壁偷光。
听说他老爹实在看不下去,非常接地气地运来好大一堆西瓜,也全被林浔拿去分给了师兄师姐们。
他没有参与那天的浮屠塔历练,现如今身无分文,哪怕再喜欢,也没有能力把夜明珠买下来。
郑薇绮与孟诀远在店铺另一头,并未听见这番对话。大师姐身为带货达人,早就对珠宝装饰不感兴趣,见其他人都没盯着货物瞧,便大大咧咧地喊:“没选出来什么好东西吗?要不咱们去下一家?”
林浔涨红着脸,小鸡啄米般急匆匆点头。
于是一行人纷纷往店铺外走,只有宁宁在迈出门槛时身形一顿,忽然转回身去。
她最后看一眼那轮白莹莹的小月亮,又摸了摸怀里的储物袋。
然后压低声音问老板娘:“姐姐,那颗夜明珠多少钱?”
行至精疲力竭之时,已从午时到了傍晚。
城主府内的夜宴始于一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商讨,众人决定先行回房歇息,以免到时候像几条离了水的死鱼。
玄虚剑派的风评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宁宁趁他们回房,特意去首饰店买下了那颗夜明珠。又在街头漫无目的逛了一会儿,等悄悄回到客栈时,居然在楼阁顶端瞥见一个呆呆坐着的漆黑色人影。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裴寂。
这“顶端”并非顶楼,而是真正意义上整座客栈最高的房檐之上。
少年仍然穿了身与夜色无异的黑衣,衬得一张脸煞白煞白。他心情似乎不太好,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宁宁四目相撞,很明显地浑身一怔。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宁宁对此一概不知。在见到房檐上的裴寂之后,她整个脑袋里只剩下短短几个字——
哇!是飞檐走壁!
他们这个修为的剑修皆可凌空而起,像武侠电影里那样飞檐走壁自然也并非难事。
但之前在玄虚剑派时,所见所遇皆为山川林海,无檐无壁亦无市井人烟,总差了那么点意思。
但现在不同了。
宁宁逆着光眯眼笑笑,足尖一点,毫不费力地落在裴寂身边:“小师弟!”
她的声音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与其在这里发呆,不如和我一起去做点有趣的事情吧?”
傍晚时分的鸾城与白日里截然不同,尤其是行走于房檐之上,只需俯视而下,便能将满城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薄暮冥冥,夕阳将歇。明月已攀上梢头,有如少女盈盈眉眼,蒙了层飘悠不定的薄纱。
一盏盏浮灯自万家升起,火光明灭,连缀成片,月华笼罩其上,平添几分梦境般的虚妄之感。
人声、水声、马声如潮水般交织而来,孩童的浅笑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蜜糖与杏花的味道,随风潜入淡薄夜色,连香气都是暗暗的。
宁宁身法轻盈,行走在房檐之上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加之走得极快,往往如蜻蜓点水,在万家灯火之间穿行不定。
裴寂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偶尔出了声,也是为应和她的话。
“小师弟,你以前来过这么大的城市吗?”
“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