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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挺惨。

醒着的时候拼尽全力只为护住城中妖族的性命,却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沉睡之后也逃不开惨遭利用的命运,成了明面上的傀儡,其实好处全给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可怜城中的妖们被耍得团团转,冒着被正道修士发现的危险外出收集精元,却沦为杀人的帮凶,为仇敌做了嫁衣。

孟佳期听罢,已是脸色惨白如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郑薇绮见她这般模样,少有地放柔了声线,用安慰的语气低声道:“孟姑娘,此事事关重大,不如你带我们找到长老,让我等与之当面对质。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丝上涌,闪过一缕沁了猩红的恨意,咬着牙重重点头。

长老所在的星机阁人去楼空。

他们在当年的大战中同样受到灵气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对他们下了杀手,听孟佳期的描述,状态虚弱得跟半只脚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会设下阵法,试图以卧底之计除掉玄虚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决。

如今想必是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晓谎言被戳穿后,便毫不犹豫地逃离了此地。

星机阁保留着数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雕有龙凤图案的木窗被长明灯照成浅浅的朱砂红,纱幔低垂,静默无言。

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上,如同女人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一点点拂过窗台、轻纱与银丝织就的帐缦,香气无影无形,随白气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个角落。

宁宁奔波许久,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好好休息。一边兴致寥寥地打量着周遭建筑,一边听郑薇绮问:“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迦兰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摇头:“姑娘有所不知,从屏障外进入迦兰城轻而易举,但若是进来后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费极大的灵力。以他们的状态,应该没办法离开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爷最可能去的地方,”贺知洲来了兴致,腰间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君的老巢——咱们是不是也有机会屠魔了?”

“现如今尚不知晓玄烨的所在,我会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托他们寻找玄烨与长老踪迹。”

孟佳期喟叹一声,似是已在今日耗尽了毕生的力气:“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时日,也好治治身上的伤。”

郑薇绮笑呵呵地应声,视线穿过窗户,直勾勾看着街边林立的店铺,又拿出了那个记录灵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着剑柄,似乎有些不耐烦,就差直接来一句:怎么还不打?

……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啊喂!

于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来。

迦兰城里的妖族们在水中沉睡百年,醒来后也很少与外界接触,因此个个都憨厚朴实得过分,像是刚从某个儿童动画片里穿越过来。

宁宁被几个热情的小姑娘带着选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思来想去,总觉得心烦意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便笃信了一切都是书中内容,没想到先是出了贺知洲那样一个大意外,如今的剧情还跑得没了边,在崩坏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这实在不是多么愉快的体验。

现在看来,以后究竟要不要继续信任原著和系统……也是个大问题。

宁宁洗完了澡闲得无聊,又因为心里翻来覆去的思绪没办法专心,只得放弃继续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众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她刚推开门,便感到一阵剑风。

是裴寂在练剑。

他换了身新衣服,仍然是与夜色无异的黑。少年人黑衣黑发,剑光却是雪浪般纯净的雪白,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时,照亮冷白色皮肤。

周围无风亦无声,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莹光缕缕坠落,让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倾泻而下,又被他锋利的长剑斩断成零星几点。

宁宁很认真地想,或许裴寂之所以喜欢穿黑衣,就是因为黑色浓郁,不会让他满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显。

听见她房门打开的吱呀声,裴寂停了动作,垂眸转身。

宁宁很少与裴寂单独接触过。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层透明的薄膜,彼此礼貌却有些生疏。

本来么,她秉持着恶毒女配的自我修养,一直刻意与男主拉开距离,但现在被系统狠狠诓了几遭——

这原著本身就先天畸形后天发育不良,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来管她。

她正要开口,没想到裴寂居然抢先出声:“师姐。”

宁宁笑了笑,脸颊上隐隐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这么晚了,你还在练剑啊?”

裴寂:“嗯。”

这句话说完,便不知道应该怎样接下去。

他儿时成天被娘亲关在家里的地窖,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后来长大拜入玄虚派,又因为魔族血统的关系受到排挤,连愿意与之接近的人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所谓的“交朋友”。

对于裴寂来说,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级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阵烦闷。

烦他自己。

“裴小寂别放弃啊!”

承影在他心里惊声尖叫:“来来来,我给你支招!你就说那个、那个——师姐,我们来比剑吧!”

这是把同样母胎单身的剑。

就它这水平,估计也基本告别脱单了。

“你没有和郑师姐一起去疗伤吗?”

宁宁带了点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见裴寂脸庞与脖颈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么,皱了皱眉:“真奇怪,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浑身是伤?”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小说里,身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顺风顺水,连磕磕绊绊都很少有过,结果这几回却次次成了血人,惨得不忍直视。

“小伤,不碍事。”

他答得毫不犹豫,脑子里的承影唉声叹气:“错了错了,你应该做出很难受的模样,从而搏得她的一些关注。这么倔,干脆一辈子一个人得了。”

它说得越来越起劲,一边说一边嘿嘿哈哈笑:“听我说啊,你就突然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声音一定要轻轻颤,可怜巴巴地告诉她:师姐,寂寂疼。嘿嘿嘿!宁宁一定会心软地红了眼眶,一把将你抱起来带入房中,然后你再略施小计嗯嗯啊啊这样那样,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伤,是不是从来不擦药的?”

宁宁站在门边,朝屋子里望了望,白皙的脸庞被烛火染上几缕绯红色泽,微微扬起的嘴角旁,梨窝如同盛满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右脸:“你这儿在流血。我房间里有伤药,想来用一用吗?”

承影彻底疯掉,一代巅峰神剑沦为疯癫神经病剑:“用用用!快说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绝,我就每天晚上给你念金刚经和大悲咒,每天早上为你深情朗诵《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闹得不胜其烦,刚要皱起眉,瞥见烛火下小姑娘清丽柔和的笑脸,恼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抿着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声音回答:“……多谢师姐。”

客房的布置大致相同,踏进宁宁房间时,裴寂闻见一股淡淡的树叶香气。

他们俩都洗了澡,身上难免沾了来自迦兰城中相同的气息,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树香连着树香,将两人之间的隔阂浑然消弭了。

裴寂心底的烦闷悄悄散去,低着头不去张望。

女子闺房不宜直视,这一点他总归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别动啊。”

宁宁用手帕轻轻点在他脸颊,拭去伤口再度裂开后渗出的血迹。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轻,裴寂也还是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圆润指尖上温和的触感。

他面无表情,其实早已屏住呼吸。

……她说来用药,却从没说过,是她替他擦药。

“你之前诈孟佳期的时候好凶。”

宁宁的语气里带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会被吓到。”

承影嘶了一声:“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温柔一点!”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阴翳更浓,漫不经心地应声:“师姐,我那不是诈她。”

他的性格本来就很糟糕,从来不讨人喜欢。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臭小子到底会不会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话题往死路上引啊!你还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满心忐忑,无比绝望地看一眼宁宁。

哪知小姑娘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嗤笑出声来,杏眼弯成小小的月牙形状:“是吗?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声。

宁宁一边说,一边往手指沾了药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脸上的划伤。

他很少与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当女孩柔软的指尖落在脸颊,让裴寂无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风。

宁宁的手指温暖绵软,而药膏又是清清凉凉,被她轻轻地上下涂抹时,牵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许刺痛,仿佛有一丝丝微小的电流在血脉之间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头微动,偏过视线不看她。

他听见宁宁说:“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嘛。你如果真像话本里批量生产的大侠那样清风霁月、正气凛然,反而不那么真实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啊,有血有肉的,挺可爱。”

这是她的真心话。

原著里的他宛如一个惩奸除恶、闯关打boss的工具人,全篇见不到什么喜怒哀乐,简直是一座移动的装逼大冰山,还是贼龙傲天的那种。

现在的裴寂有点惨,有点小傲娇小毒舌,跟个刺头似的,相比起之前那个,实在可爱到不行。

承影闻言,久违地安静了好一会儿。

再开口时,带了点老娘嫁女时的淡淡哭腔:“裴小寂。”

裴寂在心底“唔”了一声。

“我如果是你,就在这一瞬间爱上她了。谁能不喜欢宁宁呢?”

承影凄凄惨惨戚戚:“你知不知道,我恨你像块石头一样。”

裴寂没理它。

裴寂脸上满打满算不过几道小伤,宁宁擦完了药心满意足,正要唠叨几句,忽然听见屋外院子里的一阵谈话声。

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到打头走在最前面的郑薇绮,以及叽叽喳喳的贺知洲、孟佳期与秦川。

贺知洲望见了她,当即咧嘴笑起来:“你们俩还秉烛夜谈呢?快出来快出来,郑师姐储物袋里有好多有趣的小玩意!”

宁宁也笑:“知道啦——!”

她说罢便起身准备出门,瞥见裴寂一动不动,于是又低头停下脚步。

少女的青丝被长明灯光打湿,烛火攀爬上白皙脸颊与乌黑瞳仁,宁宁朝他勾勾手指,声音轻快得像一只猫:“来呀。”

他坐在烛火昏黄的房屋里,窗外树木的倒影直直落下,覆盖一层浓郁阴翳。

而宁宁站在长明灯底下,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朦胧却明丽的亮色,笑意盈盈地向他勾了勾手。

嗓子里前所未有地干涩,裴寂近乎于无措地眨眨眼睛,低低回应她:“嗯。”

“这个呢,叫花香口脂。和以往的口脂截然不同,无毒无害,甚至可以吃,绝对居家旅行必备良品,买到就是赚到。”

郑薇绮口若悬河,说得两个妖族两眼放光:“还有这个!秘银簪。簪子里藏了根剧毒的针,戴上它,你既可以是风情万种的祸国妖姬,也可以是游走在黑暗边缘的蛇蝎美人,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她讲得停不下来,猝不及防听见秦川的雄浑中年男音:“这是什么?”

郑薇绮笑着扭头。

笑容陡然凝固。

她之前胡乱塞给了他们一大堆东西,这会儿秦川左翻翻右看看,从里面挑出了一本拥有鹅黄色封面的书。

封面上赫然是一串大字:《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秦川已经翻开开始看了。

还用了非常标准的、充满童心的播音腔念:

[真霄奋力一顶,长龙陡入三寸。运劲收放自如间,前突后进,左勾右移,有如疾风骤雨,玉蕊飘摇不定,似雨打风吹去。]

宁宁:!!!

师姐!这是本什么书!!!

郑薇绮听得头皮发麻、颅骨升天,赶忙上前几步,试图从他手里夺过那本书。

奈何秦川人高马大,轻轻一抬手,就把书举到了她够不到的地方。

“期姐,这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这些言语生涩拗口,加上人族的字认识不多,于是带了点好奇地翻到另一页。

[真霄狠狠用力,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个女人面前溃不成军,双眼猩红地低喃:“肯认错了吗,嗯?你这里欠我的,用什么来还?嗯?”]

宁宁快被那个“嗯”洗脑了。

这不是言情小说男主,他就是个不停嗯嗯嗯的电动马达。

“完了完了。”

孟佳期浑身僵硬,压低声音:“秦川他在沉睡前只是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没想到一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们千万别带坏他啊!”

原来这是名侦探柯南的镜像版本,身体变老了,头脑还是一样。

——这也太惨了吧!难怪他的言行举止总是看上去怪怪的!

郑薇绮不愧是带货达人,硬着头皮上去解释:“这、这是在练剑呢!我们不是剑修吗?你看那个‘长龙’,便是真霄剑尊的剑名。”

危,真霄剑尊,危。

那是被他知道,自己心爱的宝剑被叫成“长龙”,师姐你就没了啊师姐!

“对对对!”

贺知洲信口胡诌第一流:“这两人在风雨中练剑,把花蕊都尽数斩落。你看那‘前突后进’,正是玄虚剑派的一种剑招,名唤、名唤——”

宁宁顺势接话:“名唤‘雨打风吹剑法’。”

秦川点点头。

复而又翻一页,朗声念道:

[真霄气急,竟从身后抽出几条粗如儿臂的深褐长须,将她绑缚得动弹不得。

长须纷然,根根入肉。长龙进出之间碾辗反复,痛乐齐驱,身侧端的是莺声啼啼,花蜜四溢。]

现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宁宁目瞪口呆,在心里为真霄剑尊悄悄点一柱香。

——救命啊!为什么连道具都用上啦!还有那个“莺声啼啼、花蜜四溢”……

这个作者已经不是“鬼才”能形容的级别了,她就是个鬼啊!

郑薇绮努力保持着表情管理,柔声解释:“这个呢,是说真霄剑尊被八爪鱼附身,竟从身后长出触须,将女主人公绑起来后这样那样……”

可恶。

她真的编不下去了啊啊啊!

“将女主人公绑起来后!用触须和长剑一起捅进她小腹里!”

贺知洲赶紧抢白,加大音量斩钉截铁:“为什么说痛乐齐驱?痛的是钻心之痛,乐的是能死在心爱之人手里。你看后面那莺声啼啼,其实是一个可怜女人临死前的幻觉啊!”

秦川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难以想象,在他心里的真霄剑尊是个什么样子。

长着粗如儿臂的触须,拿着把叫做“长龙”的剑,最大爱好是用剑捅自己心爱的女人。

恐怖,究极无敌之恐怖。

秦川在神志上毕竟是个小孩,稀奇一阵后便把黄色封皮的书丢在一边,转而翻看怀里的其它物件。

宁宁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听见身旁的裴寂低声道:“师姐,那雨打风吹剑法,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宁宁愣了愣。

对了。

裴寂从小跟虐待成瘾的老妈长大,基本不和其他人接触,每天接触的东西,除了打骂还是打骂。后来来到玄虚派,也不会有人教给他这方面的东西——

男主,你怎么了男主?

你的邪魅狂狷和冷若冰霜呢?你怎么成了只小学鸡……不,一个鸡蛋壳啊男主?

一旁的贺知洲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如同在看来到仙侠世界进行友好和平交流的外星人。

宁宁忍着耳根上不断升温的热度,板着脸回答:“是吗?可能你入门比较晚,没机会接触。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招式,无论会不会都影响不大。”

裴寂极少主动找人搭话,此时得了回应,便多了几分信心,连言语之间都含了点微不可查的笑意,沉声继续道:“那我回去之后向师尊请教一番。等学有所成,再来与师姐切磋。”

郑薇绮的表情已经无法用阳间的言语来形容,老脸一红,欲言又止。

宁宁勉强扯出一个笑:“有、有缘……有缘再切磋吧。”

第28章

等众人参观完郑薇绮的储物袋, 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迦兰城沉眠三百余年, 对于城中住民而言, 如今司空见惯的许多事物都称得上十分新鲜。秦川和孟佳期看得兴致勃勃, 不时两眼放光地发问, 大致看完一遍之后意犹未尽, 又拿出几个小物件细细端详。

“对了,”孟佳期想起什么,突然把手里的水粉盒搁置在一旁, 抬眸与郑薇绮对视, “如果我们找到玄烨踪迹, 诸位打算怎么做?”

郑薇绮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 在大事上很有眼见力和自知之明:“玄烨乃化神期魔修, 就算在多年前的一战中精疲力竭, 也绝非是任人宰割的池中之物, 以我们的实力, 恐怕难以抗衡。我已用灵鸽通知师门, 等候师尊回音。”

这是认真思忖之下的权宜之策。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是金丹,在化神期大能前宛如蝼蚁。如今玄烨身受重伤、体力不支,充其量只是个元婴大乘的水平,但化神的牌面毕竟摆在那里,要是硬碰硬, 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追捕魔族不是小事,因此郑薇绮干脆将一切告知天羡子,想必他看罢信封, 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郑薇绮说着顿了顿,再正色开口时,终于有了几分名门弟子的风范,不再像个成天没个正形的推销商:“如今魔君蠢蠢欲动,不知迦兰城少城主情况如何?”

“少城主——”

孟佳期神色微黯,欲言又止,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应道:“诸位请随我来。”

孟佳期带领众人前往的,正是存放少城主身体的城主府。

城主府称不上豪华,却足够风雅。高墙朱红、石阶流光,院落两旁的树木花草尽数枯萎,只余下枯骨般瘦削嶙峋的黑影,但放眼望去,还是能想象出数年前花木丛生、绿意幽寂的景象。

穿过漫长的石阶,便来到府中尽头处的楼阁。孟佳期颇有仪式感地敛了神色,极快回望众人一眼后,转身轻轻推开房门。

随着一阵吱呀响声,房屋里的灯火如流水淌到门前。

这里是间卧室,屋子里只有简简单单的桌椅书柜和床,皆是木质,瞧不出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从极致简约整洁的布置来看,房间主人应该是个非常认真、做事利落果决之人。

宁宁心生好奇,跟着孟佳期的脚步慢慢走进房屋。

在那张暗红色的床上,静静躺着个人。

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如果非要形容长相,宁宁愿意称之为“霸道总裁文男主经典模板”。

面部轮廓宛如被精心雕琢过,斜飞入鬓的剑眉下,细长凤眼紧紧闭阖,鸦黑色长睫覆盖下一片浓郁阴影。

墨黑长发倾泻而落,毫无拘束地平展开,有几缕落在脸庞之上,衬托着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便更显出病弱之感。

然而他虽则沉眠不醒,却并不会让人生出颓然之感。两只眼睛的眼尾都晕染着火红色纹路,如同一笔浓墨重彩的小钩,微微向上翘起,平添几分张扬冷戾的侵略性。

让人忍不住去想,要是这双眼睛睁开,究竟会是怎样的景象。

“少城主名唤‘江肆’。”

孟佳期怅然道:“他在百年前的大战中耗尽灵力,加之受到玄烨与长老的合击,一直不曾醒来。万幸长老们在离开之前没对他下手,不然……”

郑薇绮好奇:“看他眼尾的红,少城主莫非是凤族?”

孟佳期点头:“正是。”

与寻常精怪不同,龙凤两族属于当之无愧的妖中贵族,不但行踪罕见、数量稀少,力量也是天生一等一的强。

更不用说这位少城主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妖修天才,实力就更为惊人。

“当年城主病重,城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少城主经手解决。他天资聪颖,身旁又有一位多年的长老辅佐,将迦兰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孟佳期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不知为何,眼底闪过一丝戾色:“谁能想到,即便是那位陪着他长大的长老,也在日后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他……甚至不惜欺骗全城百姓,也要协助玄烨恢复实力。”

她说着不由得冷笑一声,语气里满带着憎恶:“那群井底之蛙的老古董还以为自己能得到魔君的庇护,在日后享受荣华富贵。殊不知自仙魔大战后,魔族的境遇如同过街老鼠——不,连‘魔’这个族类都销声匿迹了。”

她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郑薇绮心直口快,略一怔愣后开口:“孟姑娘与那位长老,可是有什么过节?”

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了一阵。

最后还是由变成了兔子模样、被孟佳期抱在怀里的秦川弱弱出声,耳朵软绵绵耷拉下来:“那位长老……是期姐的爹。”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宁宁微微一愣,心里很快便明白过来,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当初孟佳期才会对长老们那样信任,在听闻真相后亦是面如死灰,消沉了很久。

被亲生父亲欺骗背叛,还成了召之即来的工具,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

眼看气氛有些尴尬,孟佳期别开视线,语气僵硬地转移话题:“少城主看上去性子冷淡,但其实为迦兰城奉献良多。然而如今我们非但没帮他,还助纣为虐,滋长了玄烨的势力……实在惭愧。”

“魔族早就销声匿迹,等玄虚剑派的人赶来,想必不会再出岔子。”

贺知洲双手环抱在胸前,拧眉自言自语道:“但玄烨他会藏在哪儿呢?”

这是最为不可思议的地方。

按理来说,湖底的迦兰城城区不大,就算展开地毯式搜查,也不至于次次无功而返。

可玄烨仿佛当真没了踪迹,不管怎么找,都寻不到他的半点影子。

由于和主线剧情毫不相关,宁宁曾经对仙魔大战的背景故事没什么兴趣,直到之前在客房里,才从大师姐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与妖不同,魔族多为心术不正、性情暴戾之徒。魔界同样有尊卑秩序,其中最为尊贵的,便是魔尊及其手下的七大魔君。

据说魔君的位置可赠予可争夺,只要亲手杀掉上一任,便能把这个名头抢过来用在自己身上。

弱肉强食,厮杀不断。

可那群魔修就是喜欢。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几位魔君的性格扭曲之程度,简直可以放去世博会进行珍奇物品展览。

像是什么用少女的鲜血沐浴啦,用人体器官装饰房屋啦,最爱逼迫相爱相亲的人自相残杀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和他们比起来,一心炼制魂魄修炼的玄烨似乎都变得正常了一丢丢。

但也仅仅是一丢丢。

玄烨生性残暴多疑、刚愎自用,和其他魔君一样,不爱套路,擅长玩骚操作。要想猜中他的去向,恐怕不能用寻常思路。

舍弃寻常思路,他必然不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要确保自身足够安全,又能及时与长老们保持联络——

“郑师姐,你是不是还没收到师尊的回信?”

耳边突然响起裴寂的声音,他很少说话,在此刻空荡寂静的环境下出声,无端有了几分陌生感。

少年人的声线冷冽如甘泉,见郑薇绮点头,裴寂露出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笑:“灵鸽多半被拦截了。”

他抬眸望一眼被莹白光芒笼罩的穹顶,眼底带了些许嘲弄的意味:“长老能在我们抵达星机阁前离开,说明城里布了眼线,一直在暗中进行监视。那只鸽子,他们必然不会放走。”

贺知洲倒吸一口冷气:“眼线?”

“收买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那并非重点。”

裴寂道:“魔君事关重大,如果师尊当真收了信,一定早就做出了回应。既然长老知道我们是玄虚剑派弟子,见到大师姐上岸放飞灵鸽,自然也就明白,那是封发往门派的求助信——玄烨的事情,他们绝不可能让正道大宗发现。”

贺知洲听出他话里未尽的含义,不由得浑身一凉。

像是整个身体都浸入了冰冷的深潭,刺骨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脑袋,把每滴血都冻得打颤。

能传递消息的除了灵鸽,还有他们。

“为了死守这个秘密。”

裴寂的右手无意识抚摸着剑柄,眼底一片阴翳:“必快刀斩乱麻,杀之而后快。”

——玄烨不可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迦兰城。

他向来对人命不屑一顾,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

这是个心狠手辣、残暴无度的魔,或许享受着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暗中偷偷窥视的快意,如同逗弄一群迷了路的小白鼠。

这样的人。他——

宁宁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