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睡,那就让他睡个够。”明珠冷冰冰道。

众人都暗自乍舌,她们都很熟悉明珠的脾气,知道明珠姐这次只怕真的生气。倘若明珠姐不愿意,就连老太太,也不会勉强她。明珠从小就被老夫人以接班人来培养,如果不出意外,未来的薛家,是要交到明珠手上。

想到不要嫁给如此粗鄙的男人,大家不约而同松口气。老太太一直希望找个身体强壮的姑爷,入赘到薛家,生儿育女,维持薛家的基业。

罪域环境恶劣,身体是最重要的条件,若是体质不好,婴儿极难成活。而且罪域没有能量,只能依赖血肉之力,无论哪种秘术,都是从锻炼血肉之躯开始。身体条件,是一切的基础。

薛家这些年,在这方面吃的亏太大,如今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若是下一代之中,再无强者出现,这薛家的基业,绝对难以保住。若非这些年有紫鹃家族相护,薛家早被瓜分干净。

明珠紧咬嘴唇,她管家已久,当然知道如今薛家的情况是何等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薛家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盟友,全是女人没有自保之力的薛家,对任何一个势力来说,都是无法抵抗的诱惑。她们这些人,会被嫁入豪门大族弟子,薛家的金刚蚕驯养秘法,也会被迫上交,薛家转眼间,就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可是,一想到要嫁给如此粗鄙懒憜之人,明珠心里就难过无比。哪怕这个男人,可能没有任何名份,没有任何地位,但是明珠依然难以接受。

小夭见明珠的脸色不对,低声道:“明珠姐,今天是交丝的日子。”

明珠回过神来,哦了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小夭话一说出口,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明珠小姐可在?”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明珠的眸子闪过复杂难明之色,她整理心情,脸上恢复往日的平静,举步来到前院。一位俊朗的男子,负手而立,悠然地欣赏院中的花草。

“秦公子!”明珠轻声道,上前盈盈一礼。

“明珠小姐!”秦子山洒然回礼,脸上和煦如阳光的笑容,令明珠微微失神。

她拢了拢额头的刘海,掩饰自己的失态:“交丝这样的事情,公子使唤下人前来即可,何必亲自前来?”

“大家都很忙,就在下太悠闲,再说,能见到明珠小姐,这可是美差。”秦子山目光灼热,清朗的声音,不仅不会令人觉得轻佻,反而透着一股真诚,充满令人信服的力量。

小夭在一旁心中暗叹,秦公子仰慕明珠姐,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就连老夫人那,也对此事保持沉默,装作不知。秦家就是紫鹃家族,才是此城之主,薛家受紫鹃家族照顾颇多,若是秦子山求亲,老太太亦难以拒绝,只是说,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明珠身上。

但是面对秦公子的追求,明珠却从未回应过。

她从小被当作接班人培养,习惯从薛家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一旦她真的答应秦公子,那薛家除了并入秦家之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明珠避开秦子山灼热的目光,道:“丝已经准备好,公子请。”

薛家的金刚蚕丝并不单售,唯一出售的,便是紫鹃家族。金刚蚕丝不仅仅能够织成衣物软甲,还是极佳的弓弦,紫鹃家族从薛家购买金刚蚕丝就是用来制作强弓。

小夭脸色一变,她来不及阻止,明珠便已带着秦公子朝仓库走去。

“听说贵府买了一位姑爷?”秦子山笑吟吟道,“不知明珠小姐能否引见一二?”

明珠脸色大变,她这才想起来,唐天正躺在仓库里!天啊,自己这是被唐天气糊涂了,竟然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自己明明可以喊下人把丝从仓库取来,若是唐天和秦公子见面,那场面明珠完全不敢想象。

明珠勉强笑道:“没想到外面竟然会传成姑爷,真是令人诧异。只是一名男仆,老夫人见其可怜,又觉得家里诸事繁重,我们都是一群小姑娘,还是需要有人干干粗活。”

“原来如此,在下听信流言,真是不该!”秦子山认真向明珠一礼致歉。

明珠脸上笑容更加勉强:“公子如此多礼,太见外了。”

一行人,已经走到仓库门前,明珠不自主停下脚步。

怎么办…怎么办…

秦子山等了一会,见明珠还未推门,有些诧异:“明珠小姐?”

天人交战的明珠吓一跳,手上下意识地一推,仓库大门咿呀大开。

睡得正香鼾声如雷的唐天,再次呈现在众人面前,小夭不自地扭过脸,不忍卒视,实在太丢人了!

秦公子也愣住了,过了片刻方哑然失笑:“贵仆睡得真是香甜。”

明珠此时完全恢复平静,道:“他连续几夜值守仓库,颇为辛苦,我们且小声些,不要惊扰他。”

秦公子点头赞道:“明珠小姐体恤下人,心地善良,子山佩服。”他转身轻声对手下道,“你们的动作都放轻点。”

他之前听到薛老太太买了一位姑爷,早就想来看看,如今见唐天这般形迹,心头的石头顿时落地。他相信明珠的眼光再差,也绝对不会看上如此粗鄙之辈。确认对方对自己没有半点威胁,他的心态平和,自然就没有嫉妒之心,也懒得和一个下人计较,那太有失身份。

唐天在做梦。

他梦到光明武会大举入侵大熊座,而商洲亦是烽烟四起,战火燎原。他梦到千惠身陷危局,梦到兵抽着烟带着大家拼死反击,梦到唐丑准备以身殉城,梦到凌旭昏迷不醒,梦到鹤浑身是伤,梦到井豪身插数剑,梦到豺狼族前仆后继,如同潮水般疯狂扑向敌人,梦到大熊座被付之一炬,熊熊烈火照红了天空。

无比的悲伤和愤怒笼罩他全身,他浑身战栗,仰天怒吼。

唐天猛地惊醒,他发现自己坐起来。

呼…呼…呼…

他浑身汗水湿透,眼睛死死盯着地板石砖,喘着粗气。原来是做梦…梦境中的场面,太可怕了!

唐天突然坐起来,把仓库中众人吓一跳,明珠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悦:“小唐,怎么了?”

唐天充耳不闻,死死盯着地板,还好…还好只是一个梦,无论如何,自己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小姐在问你话!”明珠身旁的一位侍女看不下去,忍不住高声喝道,她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规矩的家伙。

唐天没有说话的心情,他直接起身,看也不看众人,一语不发,黑着脸自顾自走出仓库。

仓库众人面面觑,一片安静。

第六百九十九节 鬼脸熊旗

仓库内,大家大眼瞪小眼,一片寂静。

秦子山第一个回过神来,察觉气氛有些尴尬,主动解围,笑道:“贵仆挺有个性。听说也是涨潮出现的人?敝家也有一些,这些人确实是桀骜不驯,想来是环境所致,待过段时间,磨砺掉火气,就能用得比较顺手。”

明珠也回过神来,神情平静,好像刚才没有事情发生,笑道:“公子这是老成之言。难怪经常听说公子实学干练,非逞口舌之辈,果然不假。明珠这方面的经验浅薄,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秦子山心中暗暗得意,脸上却保持谦虚之色:“让明珠小姐见笑了。”

他觉得今天来得太值,对于唐天的冒犯之举,不仅不觉得愤怒,反而觉得来正好。

两人谈笑晏晏,气氛融洽。

唐天黑着脸走到后院,见一个水塘,二话不说跳进去。身体全部泡入水中,冰冷的水刺激之下,心中的愤怒渐渐褪去,唐天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沉凝冷静,幽黑如深潭。

那个可怕的梦境,让少年猛然惊醒。

有什么可以畏惧?担心害了大家吗?情况不明朗不敢妄动吗?是对未知的恐惧吗?

少年在问自己。

所以迷茫吗?所以彷徨吗?所以在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吗?所以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真是可耻啊!

那只是你心中深处的恐惧,你心中潜藏的怯懦,你给自己找的可笑的借口。

他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身负重望,不应该成为你逃避退缩的理由。前方未知险途,不应该成为你停步不前的理由。那些纷乱复杂的局面,又与你何干?

大家在等你救援,他们拥你护你信你陪你出生入死,你责无旁贷。

你不懂权谋不懂征战,若连勇气都失去,你还有什么?

你就是蠢,你就是有勇无谋,你就是蛮不讲理,你就是横冲直撞,那又怎样?

你是唐天,这就是你的战斗方式,这就是你的决胜之道。

池水中,唐天睁开眼睛,潋滟波纹映入视野,一团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所有的束缚,在这团烈火之下,化作灰烬。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找回那份熟悉的热情,他找回那颗无畏的初心。

呵,他咧嘴无声一笑,眸子如火。

神一样的少年,冲冲冲!

紫鹃城有几百人,先把这几百人找到,大家能相互联络,局面也要好得多。唐天想起来,薛老太太说,韩冰凝被一个叫做达琳小姐的人买去。

唐天从水里冒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跃而起。几名路过的薛家女子失声惊呼,唐天却恍若未闻,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终究是唐天,终究是一方雄主,虽是少年,那也是一路斩杀踏无数英豪尸骨至此的神少年,当度过最初的迷茫,放下心中顾忌,心神清明,那股子无畏和悍勇,如夜色中燎原烈火,可烧红天空。

回到房间,唐天便调息,一刻钟之后,他的精神完足,宁心静神。

罪域如何?

前方便是光明洲,少年只身敢闯!

他伸开双臂,十指活动,咔咔作响。镜中少年,面色冷峻,杀气腾腾。

神一样的少年,有进无退,岂惜自身?

脑海中掠过大家的身影,唐天朝镜中少年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透着凛然杀意。他收回目光,神色平静,走出房间。眼角余光瞥见藤架上,挂着几个孩童所玩的面具,他不自主想起以前在菲林星和凌旭一起截杀小公主的那次,自己戴了个猩猩面具。

说起来也巧,小公主也叫明珠,想起自己的这位学生,真是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小明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唐天的目光,柔和许多。

信步上前,摘下其中一件。

血口獠牙,黑发青目。

把面具戴在脸上,倒是合适。

唐天在院子里找到一块晾晒的黑布,又在角落里找到盛放染料的木桶,薛家经营织坊,这些东西随处可见。找了半天唐天找不到笔,只好找了条扫帚,醮着红色的染料,信手而画。

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熊,出现在黑布上。

画得真丑!

唐天捂着脸,不忍直视,明明是想画个威武雄壮的大熊,怎么画出这么一个又丑又蠢的小熊?他嘀咕了一下,想了想,重画估计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很快放弃了重画的冲动。四下张望,把原来晾晒黑布的竹竿抓过来,找了条绳子,把这块画着红色小熊的黑布绑在竹竿上。

这手艺…真是丢人…

唐天咂巴嘴,挥了挥,倒是绑得挺牢,好吧,将就吧。

他抓起这杆新鲜出炉的大熊旗,几个起落,唐天便消失不见。

没过一会,明珠气势汹汹冲入唐天的房间,当她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脸色微变。

唐天扛着旗行走在紫鹃城的街道,街道的行人纷纷闪避。这个戴着面具扛着旗的人,身上流露出浓重的杀气,让他们暗自心惊胆战。

黑旗舒展,红色小熊呈现在众人眼前,绘画者画技奇差无比,红色小熊看上去又蠢又丑,但是鲜艳的红色颜料,就像鲜血涂在黑布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杀意。

鬼脸面具,血熊黑旗。

唐天停了下来,他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达琳小姐的住处怎么走?

他想找个人来问路,但是他周围几米内,空无一人。他的目光扫过之处,行人畏如蛇蝎,避之不及。唐天很想挠头,此时目光恰好看到路边商户门口的伙计,眼前一亮,便朝对方走去。

看到那个戴着鬼面具扛着黑旗,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徒的男子朝自己走来,年轻的小伙计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两腿不自主地哆嗦。他倚着门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步步逼近,浑身动弹不得。那团如同实质的阴影,像乌云般压下来,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小伙计大脑一片空白。

“达琳小姐府上怎么走?”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像那团阴影,充满压迫感。

“西、西街尽头,就、就是…”

脑海一片空白的小伙计本能说出地址。

“谢谢。”

头顶阴影散去,那种令人战栗的压迫也随之消失,年轻的小伙计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如一瘫烂泥,面色发白。

唐天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离开,前去的方向赫然正是达琳小姐府上。

“达琳小姐?他难道和达琳小姐有仇?”

“好重的杀气!”

“快跟过去看看!”

“你找死吗?万一…”

“我们远远跟着就好,这样总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街道两旁,人影如同跃起的鱼群,他们踩着屋顶,远远地缀着唐天的身影。

唐天走上西街,西街约二十丈宽,两旁是高耸的石墙,紫色的藤萝如同瀑布般从石墙上倾泄而下。嫩花色的花朵,星星点点散落在这片紫海之中。

街道没有行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城堡。

黑旗扛在肩上,唐天独自走在这道宽阔的街道,脚步声远近可闻,他神色从容,就像一名游客一般。青鬼面具,随着他的步伐一起一伏,两旁的紫萝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黑旗呼啦呼啦作响,血红的小熊,在这片紫色海洋之中,忽隐忽现。

路上的闲人们,停在西街入口。

鬼脸的从容、血熊的舒展,无不透着一股难言的肃杀,这些赶来的路人无不为之感染,他们下意识都屏住呼吸。一片死寂的西街,并不响亮的脚步声,却仿佛踩在众人心头的鼓点,每一步都带着一份难言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