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一走进去,你的看法就会立刻改变了。屋子里干净、开阔、明亮、雪白的墙壁无疑是刚粉刷过的,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六坛酒。整整四大坛原封未动的陈绍“善酿”和两坛二十斤装的女儿红。

普通人只要一看见这么多酒说不定就已醉了。马如龙不是普通人,心里也有点发毛,喝得烂醉如泥绝不是件好受的事,但是跟俞五在一起,想不喝也很难。他只希望这一次能先把俞五灌醉,自己少喝一点。俞五正在看着他微笑,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女儿红,可惜这地方实在找不到这么多女儿红。”

“善酿也是好酒。”

“我们先喝女儿红,再喝善酿。”俞五笑得非常愉快:“一人一坛女儿红喝下去之后,什么酒喝起来都差不多了。”

“一人一坛,”马如龙看看大婉道:“她呢?”

“这次我不喝,”大婉笑道:“玉大小姐刚才还告诉我,女孩子酒喝得太多,不但容易老,而且容易上当。”

马如龙在心里叹了口气,已经明白自己刚才想的事完全没有希望。

玉大小姐当然就是玉玲珑。她也在这屋里,坐在另外一张长桌边,桌上放着一个镶玉的银箱,十来个纯银罐子,和一个纯银的脸盆。盆里盛满温水,她先试了试水的温度,就将一双手浸入温水里。

这位大小姐虽然已经老得可以做小姐的祖奶奶,可是她的风姿仍然不老,每一个动作都能保持年轻时的优雅。无论谁只要多看她几眼,都会觉得她并没有那么老了。这也许,只因为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老。

“你们喝你们的酒,我做我的事。”她带着笑:“我虽然从不喝酒,可是,也绝不反对别人喝酒,而且很喜欢看别人喝酒。”

大婉也在笑:“有时候我也觉得看人喝酒比自己喝有趣得多。”

玉玲珑同意道:“有的人一喝醉就会胡说八道,乱吵乱闹,有的人喝醉了反而会变成个木头人,连一句话都不说,有的人喝醉了会哭,有的人喝醉了会笑,我觉得很有趣。”

她忽然问马如龙:“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一个人如果真的喝醉了,记忆中往往会留下一大段空白,醒来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如裂,什么事都忘了——把不该忘的事全都忘了,应该忘记的事也许反而记得更清楚。

玉玲珑笑笑道:“我生平只见过两个真正可以算美男子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就算喝醉了,样子也不会难看的。”

俞五大笑:“他喝醉了是什么样子,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马如龙醉得虽然不能算很快,可是也绝不能算很慢。

开始的时候,玉玲珑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她将一双手在水里浸了大概有一顿饭的工夫,然后就用一块柔巾把手擦干,往那银箱中,拿出把小小的弯刀,开始修指甲。——这个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修完指甲,她又从七八个不同的罐子里,倒出七八种颜色不同的东西,有的是粉,有的是浆汁,有黄有褐有白末。她将这些东西全部倒在一个比较小的银盆里,用一把银匙慢慢搅动。

马如龙看得出这些都是她在替别人易容前做的准备,无论做什么事,能够有如此精密周到的准备,都一定不会做得太差的。大半坛女儿红下肚后,马如龙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想法。

“既然她能替别人易容,将丑的变美,美的变丑,年老的变年轻,年轻的变年老,她为什么不替自己易容,把自己变成个大姑娘?”

玉玲珑居然好像已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只替别人易容,从来不替自己做这种事。”她说:“因为我就算能让自己变得年轻些,就算能骗得到别人,也骗不过自己。”她淡淡的笑道:“骗别人的事我可能会做,骗自己的事我是绝不做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又从箱子里拿出七八件纯银的小刀小剪小钩小铲,甚至还有个小小的锯子。——她准备用这些东西干什么?

如果还没有喝醉,马如龙说不定已经夺门而逃,只可惜他已经喝得太多,已经喝醉了。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玉玲珑在用手指按摩他的脸。

她的手指冰冷而光滑,她的动作轻巧而柔软,非常非常柔软……

第十六回 杂货店

屋子盖得很低,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梁,墙上的粉垩已剥落,上面贴着一张关夫子观春秋的木刻图,一张朱夫子的治家格言,和一张手写的劝世文,字写得居然很工整。屋里只有一扇窗子,一道门,门上挂着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

一张虽然已很残旧,却是红木做的八仙桌,就摆在门对面。桌上有一个缺嘴茶壶,三个茶碗,还供着个神龛,里面供的却不是关夫子,而是手里抱着胖娃娃的送子观音。

一个角落里堆着三口樟木箱子,另一个角落摆着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的妆台,一面菱花铜镜上满是灰尘,木梳的子也断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床了。一个带着四根挂帐子木柱的雕花大木床,床上睡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三床厚棉被。这女人的头发蓬乱,脸色发黄,看来说不出的疲倦憔悴,虽然已睡着了,还是不时发出呻吟。

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药香,外面有个尖锐的女人声音正在吵闹,又说这个杂货店的鸡蛋太小,又说油里掺了水,盐也卖得太贵。

马如龙醒来时,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除了做梦外,他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幸好他的宿醉虽然未醒,头虽然痛得要命,可是记忆还没有丧失。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步窜到妆台前,拿起了那面铜镜,用衣袖擦去上面的灰尘。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在发抖。

——玉玲珑究竟在他脸上做了什么手脚?他当然急着想要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看见的不是他自己,是张荣发,绝对不是他自己,绝对是张荣发。他看着镜子时,就好像在看着大婉给他看过的那幅图画。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心里是什么感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现在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的。

虽然他并没有时常提醒自己,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个美男子。就连最妒恨讨厌他的人,都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他忍不住要问自己。“将来,我还会不会恢复我以前的样子?”这问题他自己当然不能回答,他只恨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问过大婉和玉玲珑。

外面争吵的声音总算已平静了,床上的女人还没有醒。马如龙当然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她,一看又吓了一跳。

这个面黄肌瘦,病弱憔悴,连一分光采都没有的女人,真的就是他在那衙门里的验尸房里,掀开布单所看见的那个绝美人?马如龙是明明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子,还是忍不住要害怕、吃惊。她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忽然变成这样子,她会怎么样?马如龙已经开始对她同情了。

现在这个“张荣发”已见过了他自己,见过了他住的屋子,也见过他的妻子。他的杂货店是个什么样的杂货店?他那个老实忠厚的伙计张老实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然也忍不住想去看看。

杂货店通常都是个很“杂”,放满了各式各样“货”的地方。油,盐,酱,醋,米,鸡蛋,鸭蛋,咸蛋,皮蛋,虾米,酱菜,冰糖,针线,刀剪,钉子,草纸……

一个普通人家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在杂货店里买得到。

这个杂货店也是这样子的,门口还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张记杂货”。

门外是条不能算很窄的巷子,刮风的时候灰砂满天,下雨的时候泥泞满路,左邻右舍都是贫苦人家,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整天在巷子里胡闹啼哭打架玩耍,鸡鸭猫狗拉的屎到处都有,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晒着小孩衣服和尿布。

在这种地方,这种人家,除了逗小孩子外,别的娱乐几乎完全没有。江湖中的英雄豪杰好汉们,当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马如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变成了这么样一家杂货店的老板。

张老实矮矮胖胖的身材,邋邋遢遢的样子,一张圆圆的脸上,长着双好像永远没有睡醒的眼睛,和一个通红的大酒糟鼻子。张老实对他的老板礼貌并不十分周到,甚至连话都懒得说,连看都懒得看。

在这么样一个破铺子里,老板又怎么样?伙计又怎么样?反正大家都是在混吃等死,能捱一天是一天。马如龙对这种情况反而很满意,如果张老实是个多嘴的人,对他特别巴结,他反而受不了。

这杂货店原来的老板和老板娘呢?俞五当然已对他们做了妥当的安排,现在他们过的日子一定比原来好得多。马如龙又不住心里问自己:“像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多久?”

又有生意上门了,一个挺着大肚子年轻小媳妇,来买一文钱红糖。就在这时候,马如龙听见一声呼喊,声音虽然不大,是马如龙这一辈子都没有听见过这么惊慌悲惨的呼喊。谢玉宝一定已经醒来了,一定已经发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马如龙乎不敢进去面对她。

大肚子的小媳妇看着他摇头叹道:“老板娘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马如龙只有苦笑,掀起蓝布门帘,走进了后面的屋子。

谢玉宝正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眼睛里充满了令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惊慌、愤怒、和恐惧,她嘶声呼喊。“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我就是你的老公。”马如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黄鼠狼。可是他不能不说:“我看,你的病又重了,居然连自己的家和老公,都不认得了。”谢玉宝吃惊的看着他,没有人能形容她眼睛里是什么表情。

大肚子的小媳妇也从门帘外伸进头来,叹着气道:“老板娘一定烧得很厉害,所以才会这样子说胡话,你最好煮点红糖姜水给她喝。”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玉宝已经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个粗碗,用尽全身力气往他们摔了过来。

只可惜她“病”得实在太重,连一个碗都摔不远。她更害怕,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武功,那一身惊人武功到哪里去了?小媳妇终于叹着气,带着红糖回家,不出半个时辰,左邻右舍都会知道这杂货店的老板娘已经病得快疯了。谢玉宝真的快疯了。她已经看见自己的手,一双柔若无骨春葱般的玉手,现在竟已变得像只鸡爪。

别的地方呢?她把手伸进了被窝,忽然又缩出来,就好像被窝里有条毒蛇,把她咬了一口。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镜子,她挣扎着爬过去,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就晕了过去。

马如龙慢慢的弯下腰,从地上捡起破碗的碎片。其实他并不想做这件事的。他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先用力打自己十七八个耳光,再把真相告诉这位姓谢的姑娘。

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大婉。大婉信任他,他也应该信任她。她这么做,一定有很深的用意,而且对大家都有好处。马如龙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走了出去,吩咐他的伙计,道:“今天我们提早打烊。”

第十七回 有所不为

晚饭的菜是辣椒炒小鱼干,只有一样菜,另外一碗用肉骨头熬的汤,是给病人喝的。病人已经醒过来了,一直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瞪着眼,看着屋顶。

马如龙也只有呆坐在床边一张破藤椅上。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以前做过的那些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事。

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应该做的?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了不起?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距离?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如此卑贱?为什么有些人要那么骄傲?

他忽然发现,如果能将人与人之间这种距离缩短,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如果他一直生活在以前那种生活里,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

——一个人如果能经历一些意想不到的挫折苦难,是不是对他反而有好处?

——大婉用这种法子对付谢玉宝,是不是也为了这缘故?

想到这里,马如龙心里就觉得舒服一点了。他相信谢玉宝以前一定也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自觉有值得骄傲的理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谢玉宝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再说一遍。”

“说什么?”

“说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我是张荣发,你是王桂枝。”

“我们是夫妻?”

“是十八年的夫妻。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开了这家杂货店,附近的每个人都认得我们。”

马如龙叹了口气,又说道:“也许你认为我们这种日子过得太贫苦,已经不想再过了,所以要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记。”他是在安慰她:“其实,这种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一直过得心安理得。”

谢玉宝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是别人买通了你,来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