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道:“我当然看得出。”她好像在发抖:“无论谁的脖子被砍了一刀,我都看得出他非死不可!”
马如龙更惊奇。彭天霸绝对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刀法名家。他的脖子怎么会被人砍了一刀?这一刀是谁砍的?天下还有谁的刀法比他更快?更高明?这个人为什么要砍他一刀?
只有一种解释!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彭天霸,主持这阴谋的还另有其人,连彭天霸都一直在受这个人操纵。现在这个人把彭天霸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他既然杀了彭天霸,为什么不进来把马如龙也杀了灭口?
这些问题除了“这个人”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回答。马如龙终于发现,这阴谋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更可怕。
这女人忽然道:“不行。”
马如龙道:“什么事不行?”
这女人道:“我们绝不能够再留在这里。”
马如龙同意。他们确实不能够再留在这里,只可惜他偏偏又没法子走。
这女人忽然又道:“我是个女人。”
马如龙道:“我知道。”
这女人道:“英雄好汉都是男人,君子也一定是男人,所以……”
马如龙道:“所以怎么样?”
这女人道:“所以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英雄好汉。”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虽然不能走,我却要走了。”
为了她,马如龙才会在这里停下来,才会生起这堆火,遇到这件事。现在她居然要一个人走了。
马如龙居然答应:“好,你走吧。”
这女人居然又说:“可是我走不动,我一定要把你的马骑走。”
马如龙居然也答应道:“好,你骑走吧。”
这女人终于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了,她总算还有点人性。她居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实在是个好人,只可惜……”
马如龙道:“只可惜什么?”
这女人道:“只可惜好人都是不长命的。”
她居然真的走了,穿着马如龙的狐裘,骑着马如龙的白马走了。火堆已熄灭,她居然也没有替他加柴添火。这女人做出来的事真绝,简直比绝大师还要绝一百倍。
寒夜寂寂,蹄声还没有去远,寒风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极轻快的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破庙外。
“有个死人在这里,”一个人失声道:“死的是彭天霸。”
“还有没有救?”
“一刀致命,神仙也救不活。”
马如龙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这两个人的声音,正是绝大师和冯超凡。看见了彭天霸的尸身,再找到他,他们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解释。想不到他们并没有进来,因为他们也看见了刚才疾驰而去的白马。
“那一定是天马堂的白龙驹。”他们也看见了马上人穿着的狐裘。
“一刀致命,杀了就走,好辣的手,好狠的人!”
“他逃不了的。”
“可是彭天霸……”
“彭天霸会在这里等,马如龙却不会等,我们追!”
这几句话说完,脚步声和衣袂带风声都已去远。他们都将那个穿着狐裘,骑着白马的女人当作了马如龙。他们都想不到破庙里还有人。
如果那女人没有走,如果这里有火光,如果那匹白马还留在这里,现在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况?马如龙当然可以想像得到。
他忽然发觉那个女人做事不但绝,而且绝得很巧,绝得很妙。他忽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不通人情,蛮不讲理的女人。也许她比谁都聪明得多。
无论多寒冷漫长的黑夜,总有天亮的时候,无论被什么人点住了的穴道,总有开解的时候。现在天已经亮了,被封闭的穴道,气血也已通了。
彭天霸用的手法并不太重,他并不想把马如龙的穴道封闭太久。因为马如龙绝对活不了太久的。想不到马如龙现在还活着,他自己的尸体却已完全冰冷僵硬。那一刀正砍在他左颈上,是从前面砍下去的,却连后面的大血管都已砍断。
一刀致命,一刀就已得手。这位以刀法名震武林的高手,竟似完全没有闪避招架。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使他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刀就要了他的命。
除非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刀会砍下来。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朋友,很接近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他们共同计划这件事,现在他们的计划已成功,想不到这个人竟要把他也杀了灭口。这个人是谁?马如龙非但猜不出,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一点线索。这问题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另外一个比较容易的问题是——这计划成功后,会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对谁最有好处?
——这个人计划做这件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好处。这计划成功后,马如龙就会被认定是凶手。杜青莲、沈红叶、邱凤城的亲人和朋友,都会去找马如龙算账。
如果他们找不到马如龙,就会去找天马堂。如果他们杀了马如龙,天马堂也一定会去找他们算账。所以这件事到最后结果,一定是火并,天马堂和杜、沈、邱三家的火并。
这四大家族的火并,最后一定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
谁是这个渔翁?
又是晴天。雪地上的马蹄印子,明显得就像是特地画出来,好让别人追上去的。现在他们是不是已经追上了她?
马如龙甚至可以想像到人们发现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后,脸上那种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很绝,很丑,很怪,却很有趣。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她很有趣。
不管怎么样,他并没有亏欠她什么,以后她恐怕再也不会见到她的人了。她是往东走的,他决定往西去。
现在,他不但冷得要命,而且饿得要命。
他知道西面有个很大的城市,有家很好的客栈,屋子总是收拾得很干净,床上总是铺着新换的被单,屋里总是生着很旺的火!厨房里随时都准备着上好的羊肉涮锅,烤得又香又酥的芝麻酱烧饼。这些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繁华热闹的城市,干净整齐的街道,那家客栈的店小二,正在门口拉生意。马如龙却不敢进去了。快走到门口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已不名一文,连买个烧饼的钱都没有。门口的店小二也并没有拉这位客人进去的意思,一个在如此严寒天气里,身上连件皮货都没有的人,绝不会是好客人。
被人冷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他终于发现了金钱价值。实在比他以前想像中高得多。既然饥寒交迫,囊空如洗,他还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过去。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的脚步还是没有停。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匹白马。他认得这匹马,这匹马好像也认得他,正看着他扬蹄轻嘶,这匹马居然就是他的白龙驹。
马系在一家酒楼下,楼上的窗户里忽然有个人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让人觉得又绝,又妙,又有趣的丑八怪。她明明是往东去的,怎么忽然又到了这个西边的城市里?
她大声招呼:“上来,快上来。”马如龙还在迟疑,她又大声道:“你是要自己走上来,还是要我下来拉你?”他只有苦笑,“我上去,我自己上去。”
酒楼上温暖而宽敞,充满了羊肉酥鱼,茅台大曲,和芝麻酱烧饼的香气。
她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可以坐得下八个人的位子,桌上摆着连八个人都吃不了的酒菜。她身上还穿着马如龙那件狐裘,看着马如龙道:“坐下,快坐下。”
马如龙只有坐下。她又大声道:“吃,快吃。”
马如龙只有吃。他不想让她过来拉他,也不想要她把羊肉塞到他嘴里。她做事好像通常都不太给别人选择的余地。
看到马如龙把一块炖得极烂的小羊肉吞下肚,这女人眼睛里才有了笑意,却还是板着脸道:“年轻人不但要能饿,还要能吃,你不把这碗炖羊肉吃完,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不理你。”
马如龙居然真的把一大碗炖羊肉都吃完了,还吃了两个烧饼。
这女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给他:“吃饱了肚子,就可以喝酒了,快喝。”
这次马如龙却在摇头道:“不喝。”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要我捏着你的鼻子灌下去?”
马如龙不理她。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捏住他的鼻子。可是他想错了。她居然真的捏住了他的鼻子。
她的脸虽然长得又丑又怪,一双手却长得很好看。而且纤秀光滑,柔若无骨。这是马如龙第一次发现她身上居然还有个地方长得好看,他终于把这碗酒喝了下去。
自从那次在珍珠坊大醉了三天之后,他就滴酒不沾。他已决心戒酒。
可是不管多有决心的人,在经过了他遇见的这些倒霉事之后,而且又被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间捏住鼻子的时候,决心都会动摇的。
这女人终于笑了,道:“这样才像话,一个人,如果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男子汉。”
她又替他倒了一碗:“可是你放心,这酒里没有毒,我并不想毒死你。”
马如龙既然已开了戒,索性就喝个痛快。他本来就想大醉一场,无论谁在他这种情况下,都会想大醉一场的。三大碗下肚,酒意上涌,他终于问道:“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说话了?”
这女人冷冷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如龙问道:“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这女人道:“我高兴来,就来了。”
马如龙道:“你本来明明是往东边去的?”
这女人说道:“可是我忽然想到西边来。”
马如龙道:“你不是在盯着我?”
这女人道:“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长得很漂亮,女人都要盯着你?”她忽然又冷笑,道:“我既不是杜青莲的妈,又不是沈红叶的娘,更不是那个臭和尚的祖奶奶,我为什么要盯着你?”
马如龙动容道:“你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