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一叉都是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然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一凛,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袁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袁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袁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木桑忽道:“那么你说金蛇郎君是为避仇而到这里?”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机智,似不必远从江南逃到此处,躲在这荒山之中。”木桑道:“难道这人还没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来神出鬼没,咱们在江湖中这些年,只听到他的名头,果然说得上是威名远震,却从来没见过他面。听人说他已死了,可是谁也不知道怎么死的。”木桑叹道:“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时穷凶极恶,有时却又行侠仗义,是好是坏,教人捉摸不定。我几次想要找他,都没能找到。”穆人清道:“咱们别瞎猜啦,明儿到山洞去睢瞧。”

  次日一早,穆人清、木桑、袁承志、哑巴四人带了绳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顶。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点点头,说道:“小心了。”将绳索缚在他腰里,与哑巴两人紧紧拉住,慢慢将他缒下去。

  木桑一手持着精钢棋盘,一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一望只见脚下雾气一团团的随风飘过,却不看见地,虽然他轻功卓绝,绝峰险岭,于他便如平地,这时却也不由得心惊,转头向洞里张望,黑沉沉的看不清楚,只觉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那是钻不进去的,于是用布包住了手,轻轻到洞里一探,碰到几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一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锥,轻轻拔了出来,一共拔了十四枚,就没有了。再伸手进去,直到面颊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甚么,纵声叫道:“拉我上来。”

  穆人清缓缓收索,拉了上来,拉到离崖顶二丈多时,木桑右脚在峭壁上一点,窜了上来,棋盘中托了一大把金蛇锥,笑道:“老穆,咱哥儿们发财啦,这么多金子。”

  穆人清脸色却甚是沉重。双眉微蹙,说道:“这怪人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不知是甚么意思。洞里还有甚么?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你下去也是白饶,洞口太小,钻不进去。”

  穆人清满腹心事,低头不语。

  袁承志忽道:“师伯,我成吗?”木桑喜道:“你也许成,但这样高,你敢下去吗?”袁承志道:“我敢,师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寻思:“这个江湖异人把他的防身至宝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处之侧,岂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内有险,让这孩子孤身犯难,倒令人担心。”说道:“只怕洞里有危险呢。”袁承志忙道:“师父,我小心着就是啦。”

  穆人清见他神色兴奋,跃跃欲试,就点头道:“好吧,你点一个火把,伸进洞去,倘若火熄,千万不可进去。”

  袁承志答应了,右手执剑,左手拿着火把,缒绳下去。他遵照师父的吩咐,用火把先探进洞里。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顶风劲,吹了一晚,已把洞中秽气吹尽,火把并不熄灭。

  于是他慢慢爬了进去,见是一条狭窄的天生甬道,其实是山腹内的一条裂缝,爬了十多丈远,甬道渐高,再前进丈余,已可站直。他挺一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转弯,他不敢大意。右手长剑当胸,走了两三丈远,前面豁然空阔,出现一个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举起火把一照,登时吃了一惊,只见对面石壁上斜倚着一副骷髅骨,身上衣服已烂了七八成,那骷髅骨宛然尚可见到是个人形。

  他见到这副情形,一颗心嘣嘣乱跳,见石室中别无其他可怖事物,于是举火把仔细照看。骷髅前面横七竖八的放着十几把金蛇锥,石壁上有几百幅用利器刻成的简陋人形,每个人形均不相同,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层层的都是图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这里有甚么用意。

  图形尽处,石壁上出现了几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凑过去一看,见刻的是十六个字:“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这十六字之旁,有个剑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一把剑插入了石壁,直至剑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剑柄向外一拔,却是纹丝不动,竟似铸在石里一般。

  正想再看,听得洞口隐隐似有呼唤之声,忙奔出去,转了弯走到甬道口,听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声答应,爬了出去。

  原来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顶见绳子越扯越长,等了很久不见出来,心中焦急,木桑也缒下去察看。他爬不进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袁承志爬了出来,对木桑道:“洞里有许多古怪东西。”扯动绳子,上面穆人清和哑巴忙把两人拉上去。袁承志定了定神,才将洞中的情形说了出来。

  穆人清道:“那骷髅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一代怪杰,毕命于此。”木桑道:“他留的这十六字是甚么意思?”

  穆人清沉吟道:“看样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甚么宝物。石壁上所刻图形,当是他的武功了。这十六字留言颇为诡奇,似说谁得到他的遗赠,就得算他门人,而且说不定会有祸患。”

  木桑道:“按字义推详,该当如此,只不知这怪人还有甚么奇特花样。”

  穆人清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贪图他的甚么重宝秘术。

  承志,明儿你再进去,把这位前辈的遗骨葬了,点了香烛在他灵前叩拜一番,也对得起他了。”袁承志答应了。

  次日清晨,袁承志拿了一把锄头,和哑巴两人爬上了峭壁。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里没有危险,没再和他们同去。

  袁承志心想埋葬骸骨,费时不少,特地带了三个火把,爬进洞后,用锄头在地下挖了个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护住,转身瞧那骷髅。

  心想:听师父说,这人生前是一位怪侠,不知何以落得命丧荒山,死在这隐秘的洞穴之中,骸骨无人殓埋,心下恻然,在骷髅面前跪下,叩了几个头,暗暗祝告:“弟子袁承志无意中得见遗体,今日给前辈落葬,你在地下长眠安息吧!”

  祷祝方罢,一阵冷风飕飕的刮进洞来,只觉寒气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锄头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都是坚硬的岩石,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捡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一锄下去,地面应锄而开,竟然甚是松软,忙加劲挖掘,挖了一会,忽然叮的一声,锄头碰到一件铁器。移近火把一看,见底下有块铁板,再用锄头挖了几下,拨开旁边泥土,原来竟是一只两尺见方的大铁盒。

  他把铁盒捧了出来,见那盒子高约一尺,然而入手轻飘飘地,似乎盒里并没藏着甚么东西。打开盒盖,那盒子竟浅得出奇,离底仅只一寸,他心下奇怪,一只尺来高的盒子,怎地盒里却这般浅?料得必有夹层。

  盒中有个信封,封皮上写着八字:“得我盒者,开启此柬。”

  拆开信封,里面有张白笺,年深日久,纸笺早已变黄。笺上写道:“盒中之物,留赠有缘。惟得盒者,务须先葬我骸骨,方可启盒,要紧要紧。”信封中又有两个小封套,一个封套上写着“启盒之法”,一个封套上写着“葬我骸骨之法”。

  袁承志举起盒子一摇,里面果然有物,心想:“师父怜你暴骨荒山,才命我给你收葬,又不是贪得你的物事。”

  于是拆开写着“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见里面又有白笺,写道:“君如诚心葬我骸骨,请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后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虫蚁之害。”

  袁承志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你的吩咐做吧。”于是又向地下挖掘,这次泥土较坚,时时出现山石,挖掘远为费力。

  他此时武功颇有根底,但也累出了一身大汗,堪堪又将挖了三尺,忽然叮的一声,锄头又碰到一物,拨开泥土,果然又是一只铁盒,不过这只盒子小得多,只一尺见方,暗想:“这位怪侠当真古怪,不知这盒中又有甚么东西。”打开盒盖看时,只惊得一身冷汗。

  原来盒中一张笺上写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当酬以重宝秘术。大铁盒开启时有毒箭射出,愈中书谱地图均假,上有剧毒,以惩贪欲恶徒。真者在此小铁盒内。”

  袁承志不敢多看,将两只铁盒放在一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盖上泥土,点上了香烛,拜了几拜,捧了铁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见洞口是用石块砌成,想是金蛇郎君当日进洞之后,再用岩石封住。否则的话,从这具骷髅看来,他身材高大,又怎进得洞来?只是时日已久,洞外土积藤攀,又生满了青苔,却看不出来,只道洞口是天生这么细小的。袁承志挖开石块,开大洞口,以备师父与木桑道人进来查看。出洞后哑巴将他拉上。他拿了两只铁盒,去见师父。

  穆人清与木桑正在弈棋,见他过来,便停弈不下。袁承志把经过一说,两人看了几封书柬,都是暗暗心惊,又把大铁盒中写着“启盒之法”的封套拆开,里面一张纸写道:“铁盒左右,各有机括,双手捧盒同时力掀,铁盒即开。”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头,道:“承志这条小命,今日险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开启盒子,只怕难逃毒箭。”

  叫哑巴搬了一只大木桶来,在木桶靠底处开了两个孔,将铁盒扫开了盖放在桶内,再用木板盖住桶口,然后用两根小棒从孔中伸进桶内,与袁承志各持一根小棒,同时用力一抵,只听得呀的一声,想是铁盒第二层盖子开了,接着嗤嗤东东之声不绝,木桶微微摇晃。

  袁承志听箭声已止,正要揭板看时,木桑一把拉住,喝道:“等一会!”话声未绝,果然又是嗤嗤数声。

  隔了良久再无声息。木桑揭开木板。果然板上桶内钉了数十支短箭,或斜飞,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内。木桑拿了一把钳子,轻轻拔了下来,放在一边,不敢用手去碰,叹道:“这人实在也太工心计了,惟恐一次射出。给人避过,将毒箭分作两次射。”

  穆人清摇摇头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铁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说,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于就该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实非端士。

  承志本来小孩心性,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开盒子来张上一张,可说天幸。”

  从木桶中取出铁盒,见盒子第二层盖下钢丝纠结,都是放射毒箭的弹簧机括。木桑钳去钢丝,下面是一本书,上写《金蛇秘笈》四字,用钳子揭开数页,见写满密密小字,又有许多图画。有的是地图,有的是武术姿势,更有些兵刃机关的图样。

  再打开小铁盒时,里面也有一本书,形状大小,字体装订,无不相同,略加对照,便见两书内容却是大异。

  穆人清道:“此人为了对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费诺大功夫,造这样一本伪书,安置这许多毒箭。其实人都死了,别人对你是好是坏,又何苦如此斤斤计较?”木桑道:“这人就是因为想不开,才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伪书与铁盒,却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来对付敌人的。临死之时,料来也无暇再干这些害人勾当。”

  穆人清点头叹息,命袁承志把两只铁盒收了,说道:“此人行为乖僻,他的书观之无益。那本伪书上更有剧毒,碰也碰不得。”袁承志答应了。

  此后练武弈棋,忽忽数年,木桑已把轻功和暗器的要诀倾囊以授。

  袁承志棋艺日进,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饶上二子,而袁承志故意相让之迹,越来越难遮掩。木桑兴味索然,自觉这“千变万劫棋国手”的七字外号,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觉得袁承志的棋艺也是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却偏偏下他不过,只怕自己的棋艺并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说自己棋艺不高,却又决无是理。这一日大败之余,推枰而起,竟飘然下山去了。

  这时已是崇祯十六年,袁承志也已二十岁了。

  这十年之间,袁承志所练华山本门的拳剑内功,与日俱深,天下事却已千变万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无穷无尽的劫难。

  这些时日中,连年水灾、旱灾、蝗灾相继不断,百姓饥寒交迫,流离遍道,甚至以人为食。朝廷却反而加紧搜括,增收田赋、加派辽饷、练饷,名目不一而足,秦晋豫楚各地,群雄蜂起。崇祯八年正月,造反民军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河南荥阳,李自成声势大振,次年即称“闯王”,攻城掠地,连败官军。

  其间穆人清仍时时下山,回山后也和袁承志说起民生疾苦,勉他艺成之后,务当尽一己之力,扶难解困,又说所以要勤练武功,主旨正是在此。袁承志每次均肃然奉命。

  袁承志兼修两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不过十年来他一步没有下山,江湖上自不知华山派已出了这样一位少年高手。

  这天正是初春,袁承志正在练武,哑巴从屋内出来,向他做做手势。袁承志知是师父召唤,走进屋内,见师父身旁站着两名大汉。这华山绝顶之上除木桑之外,从没来过外客,他见了两人,很感诧异。

  穆人清道:“这位是王大哥,这位是高大哥,你过来见见。”

  袁承志见是师父朋友,过去拜倒,口称:“王师叔,高师叔。”

  那两人忙即跪下,连称:“不敢,袁师叔请起。”袁承志听他们反叫自己师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说道:“大家起来。”袁承志站起身来,见两人都是庄稼人打扮,神情却是英武矫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