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王子双眉紧锁,正在和一班僧侣武士说话,看样子是在商议什么事,他们用尼泊尔话交谈,桂华生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他们那紧张的神色看来,自是和今晚的笛声有关了。
过了一会,忽听得三声哨声,一长二短,接着是三下铁环碰门的声音,也是一长二短。王子双眉一展,用低沉急促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庙门倏的打开,只见一个黑夜武士将一个身材高大的红衣喇嘛带了进来。
这红衣喇嘛看来已有六十多岁,额角也起了皱纹,但满面红光,精神健铄,一进来就哈哈大笑,用藏话说道:“王子宠召,本应早日前来拜谒,怎奈有些事情,是以来迟,还望恕罪。”那王子亲自出迎,执礼甚恭,用藏话先行问好,然后说道:“得藏灵上人惠临,实乃敝国之福,不知上人可肯屈驾,到敝国屈就第一国师么?”
桂华生吃了一惊,他父亲桂仲明生前,足迹遍历蒙藏,曾与他说过,西藏红教有一个藏灵上人,精通密宗的奇妙武功,内外功夫俱臻绝顶,天山女侠,也是名列天山七剑之一的易兰珠在漫游西藏时,曾和他较量武功,也要打了百招开外才将他打败。尼泊尔王子今晚接连见了西藏三个藩王的使者,青海白教法王的使者,又约了这位红教喇嘛中的第一高手前来,图谋西藏的野心确是不容忽视。
藏灵上人合什说道:“现在黄教掌权,敝教在西藏虽然不得其道而行,但究不便远离乡土。”尼泊尔王子道:“敝国还没有选定国教,上人若肯屈任国师,贵教正可在敝国推行,有何不可?而且将来也大有机会重回西藏。”藏灵上人想了一阵,忽地双目环扫,将两旁的僧侣武士都打量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掩藏不住的失望神情。
桂华生方自奇怪,只听得那藏灵上人说道:“这里面没有提摩达多?”尼泊尔王子道:“咱们小国留不住他,他到麦加去了。”藏灵上人问道:“印度的龙叶大师也没有来吗?”尼泊尔王子道:“龙叶大师前年到过敝国的京城加德满都,也许明年还会再来。”藏灵上人道:“我虽然僻处穷荒,孤陋寡闻,也曾听说提摩达多是阿拉伯诸国中的第一高手,龙叶大师我在十多年前到德里进香时曾有缘拜谒过他,他的武功确是可以称得上震世骇俗。想来这两人当可与天山的易老乞婆一较短长。”桂华生暗自好笑,易兰珠已死去七八年了,这藏灵上人却未知道,兀是念念不忘那一剑之仇。
那红衣番僧在尼泊尔的僧侣武士中身份最尊,听得藏灵上人如此说法,分明是轻视他们的武功,颇感尴尬。尼泊尔王子道:“上人想见他们二人也并非难事,明年佛祖诞辰,我在加德满都开无遮大会,他们两位必定会来。”“无遮”二字在梵文中的解释是“宽容无阻”之意,即圣贤道俗贵贱上下一律可以平等参与,这等无遮大会在佛门中是一件旷世盛事,在中国佛教史上也只有梁武帝在同泰寺开过四次无遮大会,见于《南史》。桂华生听了,怦然心动,油然而起了去尼泊尔一观法会之心。
藏灵上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哪里等得到明年?若是他们今日在此,我就可以借重他们之力,共取一件稀世之珍。”尼泊尔王子道:“什么稀世之珍?要到哪儿去取?”藏灵上人笑道:“就在此山之中!我费了几十年心血,才知道一点端倪,到底是否如我所料,目前还不敢说。”尼泊尔王子见他不肯透露这件稀世之珍是什么东西,甚是纳闷,问道:“上人既然等了几十年,也不必争此一刻。不如先到敝国,待邀请了提摩达多、龙叶上人,然后再来吧。”藏灵上人摇摇头道:“不然,不然。我实对王子说吧,我今次上山,一来固是王子之邀,二来也是为了这件稀世的宝物!我一到此山便发现有些不对,似乎是有了武功极高明的异人也到了此山,只怕他们也是为了这件宝物而来的。”尼泊尔王子急忙问道:“上人发现了什么不对?”藏灵上人道:“你们刚才可有听到笛声么?”王子道:“怎么?”藏灵上人道:“吹笛之人就是内功甚有火候的人,王子帐下,不乏高明之士,难道听不出来么?”尼泊尔王子起初一惊,继而笑道:“这人定不是为了宝物而来,我倒担心她是我的对头!”藏灵上人道:“不管如何,这宝物我总不能让别人先发现了。我纵是冒了大险,今晚也定要将它取得。王子,咱们不如想个两全其美之法,你先助我取那宝物,我再助你除去那厉害的对头。你不要担心,这件宝物一到手中,我就可以无敌于天下!”
尼泊尔王子半信半疑,道:“如何相助?”藏灵上人道:“你选一队武士给我,由我指挥。”说话之时,又打量了两旁的僧侣武士一遍,眼中充满惋惜的神情,从神情中不难猜到他的心事,那是惋惜此中没有高手,但为了急于要取那件稀世之珍,不得已而思其次,只好去冒一冒险了。
尼泊尔王子眉头略皱,与那红衣番僧商量了一阵,选出了八名带刀武士。
尼泊尔的武士素以勇武著称,他们人人都有一把利刃,叫做“戈克利刀”,刀如新月,弯成弧形,不但美观,而且锋利之极,足与缅刀、倭刀比美。藏灵上人眉端稍展,自言自语道:“好坏且试它一试。”带了这八名武士,便出庙门。
桂华生心中七上八落,暗自想道:“他找的是什么宝贝,得之可以天下无敌?”好奇之心大起,颇想暗暗跟踪这个藏灵上人,看他究竟到哪儿掘宝,但转念一想:“看今晚这个情形,那位吹笛的异人只怕就要来了,如若失之交臂,那可是终生遗憾!”相比之下,无价之宝易求,绝世高人难遇,心念遂决,终于还是留下。
藏灵上人去后,王子僧侣武士们又吱吱喳喳的讲回尼泊尔话,看来似是商议一件重大的事情。桂华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心中发闷。过了好一会子,忽见庙中诸人神色紧张,桂华生也自心跳不已,但听得风送笛声,音细而清,俨若游丝袅空,若断若续。过了片刻,笛声自远而近,声音也渐渐嘹亮,曲调高雅,仙乐风飘,是那样的美妙柔和,令人俗尘尽涤,与庙中的暗藏杀气,恰恰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氛!
转瞬间笛声到了门前,倏然而止,外面响起了铁环扣门的声音。
僧侣武士们都噤不作声,每个人都把眼睛望着王子,尼泊尔王子取出了一个面具,罩在面上,跟着每个人都这样做,面具是皮革做的,罩过耳后,只露出一对眼睛和嘴唇部位的一条裂缝,样子甚是滑稽。
桂华生心中一动,想道:“莫非这个人是他们认识的,他们怕被认出了庐山真相?”但觉这里的事情越来越诡秘了!
叩门的声音响到了第十三下,王子把手一挥,铁门骤的打开,这霎那间,桂华生连气也透不过来!
但见进来的是一个白衣少女,脸如新月,秀发垂肩,修短合度,肤色如脂,浅画双眉,眼珠微碧,婀娜刚健,兼而有之!看她的形貌体态,似乎是个异国女郎,有几分似藏人,也有几分似汉女,但桂华生不论在汉人藏人之中,都还未曾见过这样姿容绝色的女子!
桂华生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异国美人,竟然能吹出中国的江南曲调!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只见那白衣少女樱唇微启,莺声呖呖的说了几句话,桂华生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觉悦耳非常,就像她所吹的笛声一样,令人心神欲醉。
庙中诸人都噤不作声,忽然间,那少女微微一笑,竟然用汉语说道:“额尔都王子,你不敢和我见面,大约也知道你在这里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吧?好,我为了保存你的颜面,不在众之前责你,你立即给我回国,今晚之事,我也不向任何人提起!”
这少女竟然会说汉语,已是一奇,而且说的还是地道的北京话,虽然不大流畅,但咬音审字,甚是准确!而且听她语气,那尼泊尔王子也是懂得汉语的!
桂华生这个疑团直到他后来到了尼泊尔之后方才打破。原来尼泊尔自有历史以来,即与中国友好来往。远在中国晋朝,法显和尚就曾访问过尼泊尔,以后唐代高僧玄奘也曾到此访问,不久,唐朝就和尼泊尔互派使节。元朝时,尼泊尔曾派建筑、塑造艺匠等八十多人到中国,首领阿尼哥还在元朝任过光禄大夫、大司徒之职,此后中尼两国来往仍络绎不绝。故此在尼泊尔的上层社会之中,无不以会写汉文,会讲汉语(主要即是北京话)为荣,尤其是皇室子弟,更是自小就有通晓汉学的鸿儒伴读。这白衣少女用汉语和尼泊尔王子交谈,用意自然是要瞒过其他人众。
可是那尼泊尔王子仍然不发一言,白衣少女手持玉笛,轻轻划了一道圆弧,说道:“额尔都,我已给你留下一条退路,你再不听善言,那可是自取其辱了!”说话之时,缓缓走进那两行僧侣武士之中,妙目流盼,似乎是要在这些人中,认出尼泊尔王子!就在她将要走到那尊大佛像前面的时候,一个红衣僧人徒然发难,袈裟一抖,倏的向白衣少女当头罩下!
这红衣僧人虽然也是蒙了面具,但桂华生却认得出他正是那个曾和自己交过手的红衣番僧,突见他在白衣少女背后偷袭,袈裟一展,势挟风雷,宛如一片火云,凌空压下,也不禁吃了一惊。岂知这红衣番僧出手虽快,那白衣少女竟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出手比他更快,头也不回,反手一指,玉笛一挑,那一片袈裟抖起的红云,竟然给她一支小小的玉笛挑开,说时迟,那时快,她飞身一转,唰、唰、唰连进三招,手中玉笛,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竟然是一派凌厉的剑术招数!
就在这一瞬间,庙中的武士也一齐出手,只听得呜呜怪啸,满屋刀光,在她背后和两侧的僧侣和武士,各把随身的佩刀飞出,桂华生暗叫不妙,他知道这红衣番僧功力不弱,只怕白衣少女难以同时应付那十几把飞刀,不暇思量,就抓了一片屋瓦,捏成了无数碎片打去。
桂华生的暗器功夫本来也是上上之选,怎奈他倒悬在庙顶的飞檐之内,只腾得出一只手臂发力,碎瓦用“倒洒金钱”的手法发出,虽然也打落了五六把飞刀,还是有五六把飞刀飞到了白衣少女的背后。
那白衣少女忽地一声长笑,玉笛一挑,也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手法,举手之间,就把那红衣番僧的袈裟挑了过来,玉笛一旋,如臂使指,袈裟反展,将那五六把飞刀,全都卷了。这般奇妙的收暗器手法,连桂华生也是大出意料,不禁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早知她有如此功夫,何必我来多事?”
那红衣番僧失了袈裟,惊惶失措,想避开时,哪避得了?只见那白衣少女玉笛一扬,疾如掣电,宕然声响,玉笛划处,竟把红衣番僧那厚厚的皮革面具划破,这一下绝招,更令桂华生心折。想那玉笛乃是一件光滑的圆形乐器,但被那少女运用起来,竟然能够像锋利的刀剑一样,把皮革面具划穿,而且又不伤及敌人皮肉,这手功夫,桂华生自问也未必能够!
那红衣番僧被划破面具,登时呆若木鸡,正在围攻的僧侣武士也无不骇然失色,那白衣少女却并不趁势进招,但见她玉笛一横,一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睛,从右到左的自两旁僧侣武士的脸上缓缓的扫过,说也奇怪,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武士被她的眼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大殿里静寂无声,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那白衣少女眼光射到了红衣番僧的面上,缓缓说道:“道圣国师,你不在加德满都,却到西藏来作护法么?”那红衣番僧一声不响,摔下面具,立刻走出庙门。
尼泊尔武士们发一声喊,有好几个人跟着那红衣番僧便跑,人群中不知是谁射出了一支响箭,有好几个武士轮刀又上,看来这几个人乃是王子的心腹,虽然明知不敌,仍然鼓噪而前。
白衣少女摇头一叹,冷冷说道:“额尔都王子,你再不听我的劝告,那就休怪我将你的面皮也戳穿了!”挥动玉笛,但见碧光莹莹,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几个照面,将那几个武士的月牙弯刀全都打飞,玉笛东指西划,每指一下,便是“卜”的一声,霎时间,已有五六个武士的皮罩面具被她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