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道:“好,你给我倒一杯茶。把那包毒药放进去。”两个宫女一个倒茶,一个放毒,她们见那女人愿意自尽,如释重负,两人都吁了口气。

  那女人擎着毒杯,切齿骂道:“好个狠心的贼子,你杀了我的丈夫,夺了王位,害得我母子分离,还不心满意足,还要害我!我死为厉鬼,誓报此仇!”

  毒杯已沾到她的唇边,忽听得“呛啷”一声,谷中莲穿窗而入,拔下头上的玉簪,飞掷过去,将毒杯打得粉碎,大声叫道:“娘,你不能死,你女儿回来了!”她听了那女人临死之言,更确切知道是她的母亲无疑了。

  那两个宫女大惊,慌慌张张的忙跳进来,谷中莲道:“看在你们的心肠还不太坏,饶你们不死,躺一会儿吧,”随手指了两指,那两个宫女刚刚跳起,腿弯一麻,登时又双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两个在外面把守的武士也冲了进来,惊怒交加,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大胆女贼,你不想活啦。”谷中莲道:“娘,你要他们活还是要他们死?”

  那女人犹如身在梦中,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呆呆的看着谷中莲,一时之间,说不出话。谷中莲道:“好,我先点了他们的穴道,再请母亲处置。”

  那两个武士的本领比宫女当然要强得多,谷中莲在一丈开外的距离,用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他的穴道,他们只是感到一阵酸麻,却未跌倒,一个持刀,一个拿剑,跄跄踉跟地奔跑过来,大骂道:“妖女,你使什么妖法。吃我一刀,吃我一剑!”

  那女人蓦地大叫道:“你们要杀杀我,别害我的女儿!”说时迟,那时迟,那两个武士已冲到跟前,谷中莲笑道:“娘,不用害怕!”这时距离已近,她又加了几成功力,指了两指,那两个武士哪还禁得起?登时也都倒了!

  那女人见谷中莲本领如此高强,不禁又惊义喜,又不敢相信。谷中莲点了那两个武士的晕睡穴,忍不着就张开双臂,奔向她的母亲,大声叫道:“娘,女儿回来啦!”

  那女人定了定神,思思疑疑地问道:“你当真是我的朗玛?”谷中莲掏出羊皮书,道:“娘,你看这个。”那女人这才相信谷中莲就是她的女儿,两母女紧紧相抱,泪下如雨。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才收了眼泪,轻轻抚摸谷中莲的头发,说道:“我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来了。孩子,从今之后,我是不肯再让你离开我了。”

  谷中莲道:“娘,你放心,我片刻也不会离开你,绝不允许奸人害你。”她本来是要去刺杀国王的,但如今母女相逢,保护母亲比什么都重要,谷中莲只好把报仇之事暂搁下来,陪伴母亲,她心中激动之极,万语千言,不知从哪儿说起。

  那女人道:“这几个人是死了吗?”谷中莲道:“不是,他们都是给女儿点了穴道,暂时失掉知觉的。”那女人道:“我看着害怕。”

  谷中莲说道:“对,咱们母女相聚,不能容许这些坏人也在这儿,虽然他们已是失了知觉,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将那两个武士和那两个宫女都拖出去,回来问道:“冷宫里还有什么坏人吗?”那女人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只是关禁我一个人,除了看守我的武士之外,大约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谷中莲将那三样东西:刀子、绳子、纸包的毒药全抛出去,打开窗户,让一股新鲜的空气透进来,说道,“娘,从今之后,你再也不用害怕啦!”那女人满是泪痕的脸上绽出了笑容,这是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展开笑脸。

  那女人道:“你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他——”谷中莲道:“好教母亲欢喜,哥哥也回来啦!”那女人连忙问道:“他在哪儿,为什么不和你同来?”谷中莲道:“哥哥是和我一同来的,我们要刺杀奸王为你报仇,哥哥和我分头搜查那奸王的所在。”

  那女人吃了一惊道:“你们要刺杀奸王?”谷中莲说道:“娘,你不用惊慌,哥哥的本事比我更大。我们还有一位朋友帮忙,这位朋友的本事更了不起,宫中这些武士,一千个一万个也打不过他!”

  那女人见过女儿的本事,满怀欢喜,说道:“你们都练成了本领,这就好啦。咱们已经受十五年的苦难,也应该是报仇的时候了。唉,就不知章峰这孩子是不是还在人间?”

  谷中莲道:“谁是章峰?是不是我们还有一位兄弟?”

  那女人道:“不错,章峰就是你们的哥哥。他的命只怕比你们更苦。”

  谷中莲道:“妈,这位大哥是怎样失落?是不是大乱那年,也有人保护他逃走了呢?为什么父王在羊皮书中没有提及?”那女人道:“你这位大哥在一出生的那一天,就给坏人抢去了。皇上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谷中莲大为奇怪,说道:“爹爹是一国之王,为何不能庇护他的儿子?”

  那女人道:“你爹爹是国王,但我却不是皇后。玛儿,还记得你小时候是住在什么地方吗?”

  谷中莲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是住在帐幕里,很大很大的帐幕,里面有许多房子,帐幕外有很大的草地。我很奇怪——”那女人道:“你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国王的女儿?”

  谷中莲说道:“还未到半年,我是到了马萨儿国,才看得懂那些文字的。”那女人道:“你明白身世之后,是不是很觉奇怪为什么你小时候不住在王宫却住在帐幕?”谷中莲道:“是呀,还有许多奇怪的地方,父王从来没有来看过我,妈,你也只是来看过我一次。”

  那女人不禁又掉下泪珠,说道:“孩子,难为你还记得,那时你只有三岁,我是冒险来看你的。后来有人告诉你,说你的亲娘已经死了是不是?”

  谷中莲说道:“不错,这是后来带我逃难的那位丘爷爷告诉我的。这位丘爷爷对我非常好,我相信他的话。我最初在这屋子外面,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还不敢相信你就是我的母亲,后来越听越清楚了,我才敢进来认你。妈,这位丘爷爷对我非常好,却又为何要哄骗我呢?”

  那女人道:“玛儿,你的身世你只是明白了一半,怪不得你心中满是疑团。这些伤心的事儿我本不愿再提,但今晚咱们母女重逢,我是不能不对你说了。”

  谷中莲掏出手帕,替她母亲揩了眼泪,只听得她母亲用沉重的语调,缓缓说道:“我不是皇后,我是你父亲一个没有名份的妃子。皇后是个很有权势的大臣女儿,性情非常妒忌,不许皇上和任何妃嫔宫女亲近,可惜她肚皮不争气,没生过一男半女,皇上年过半百,尚无接续大统的嗣君,皇上为此烦恼,有一班忠心的臣子也很担忧。

  “其中有个老臣替国王想了一个办法,他把他的女儿偷偷送进宫来,叫国王用重金贿赂左右,不让皇后知道。他是要他的女儿替国王生下嗣君。这是非常危险的办法,倘然泄漏风声,皇后说不定就要把他的女儿杀了,甚至还要罪及她的家人。那老臣为了尽忠,他女儿为了尽孝,也自心甘情愿,不顾危险,从父之命,入宫侍奉国王,那个女儿就是我!”

  谷中莲道:“妈,真是委屈你了!”那女人道:“我倒不觉得怎么委屈,你爹爹颇能关心百姓疾苦,算得是个好皇帝,他也颇想有些作为,把这小小山国治理得更好,他与邻邦修睦,在国内兴办学堂,还请了好些汉人来当教习。可惜他受制于权臣悍将,皇族后党也多是不赞助他的。他名义是个皇上,其实却是寂寞可怜、孤立无援的人。虽有几个心腹老臣,在朝廷却没什么势力。我起初本是顺从父意,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的。日子一长,我发现你爹爹是真心实意的爱上了我,我也渐渐欢喜他啦。”

  那女人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好景不长,一年之后,我怀了孕,生下了你的大哥,你爹爹预先给他取名章峰,这是咱们国中第一座高峰——章立贡峰的简称,你爹爹希望这孩子将来似章立贡峰的顶天立地。你爹爹渴望孩子,如今我给他生了一个男孩,这本来是个大喜之事,可是想不到就在我得了你大哥的那一天,也不知是谁泄漏了消息,皇后知道了,马上赶来,她带了一班悍仆,把我的孩子抢走,不理我还在褥中,就将我逐出宫外!这还是因为你外祖是三朝老臣,她有所顾忌,要不然只怕当场就把我杀死了。”

  谷中莲愤然道:“好恶毒的皇后!她把大哥抢去,以后就没有消息了么?”那女人道:“我以为她是要自己抚养孩子,后来才知道不是。她真是天下罕见的妒妇,她只怕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将来难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时就会对她不利。她竟不惜斩断国王的血嗣,意图加害我的儿子!”

  谷中莲颤声道:“她把大哥杀了?”那女人道:“谁知道呢?我听到几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我的孩子已被抛下御河,有的说是被抛到山上去喂狼,但也有个不同的说法,说是奉命害我孩子那人,心中不忍,偷偷将那孩子送了个好心人家。也不知道这些说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说至此处,谷中莲的母亲又不禁哭了一场,哭过之后,继续说道:“皇后大发雌威的时候,你爹爹还在外面与朝臣商议国事,可怜你大哥出世,还未曾见过父亲一面!待他闻讯赶回后宫,一切都已迟了,他的孩子和他心爱的人都不见了。

  “从此他就和皇后翻了脸,他顾忌国丈的势力,不敢废立皇后,但从此终他一生,他没有和皇后说过一句话。

  “他惦记我,也痛心失了孩子,他不顾皇后的嫉妒,私自出宫与我幽会,这样到了第二年,才又生下了你们兄妹。可是他虽然说不害怕皇后,但却不能不顾忌她再加害我们。”

  谷中莲道:“哦,我明白了,父王怕那恶毒的皇后加害我们,所以不敢接我们兄妹到宫里头住。”

  那女人说道:“不但如此,连我也不能和你们同住了。他给你们兄妹在章立贡山的山谷搭了一座大帐幕,照顾你们的那个老人名叫庞都,是皇上的忠仆,他手下又有几个执役的仆人,每一个月偷偷给皇上送一次信,报告你们兄妹的生活情形。幸亏庞都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这秘密保持了三年,没有给皇后发现。

  “这时国王手下的大将盖温羽翼已成,图谋篡位之心日切,他知道国王夫妻反目,又与后党勾结起来,宫里宫外,都有他们的耳目,国王一举一动,都得小心。他当然不敢离官来探望你们。好党除了注意国王之外,另一个目标就是我,因此我也不敢轻易到你们那里去。三年中我只去过一次,那次还是乘着盖温不在京都,半夜里我戴着面纱,冒险去看你们一次的。

 

  “那次过后,不到三个月,叛党就举事了,盖温的兵把王宫包围起来,你外祖父带领家丁冲进王宫想保护国王突围,我也豁了性命,跟你外祖父冲进宫里。我与你的爹爹就在烽火之中相会,可怜那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会了。”

  谷中莲的母亲说至此处,不禁又是珠泪滚滚而下,哽咽说道:“想不到皇后早已与盖温有了奸情,在这紧急的关头,她竟然打开宫门,迎接盖温进来。你爹爹的寝宫也被包围了,幸亏他还有一班心腹武士给他抵挡,他是在刀光剑影之中写好那两份羊皮书的,他叫两个本事最好的武士给你们送去,那两个武士就是丘岩和叶君山了。

  “你爹爹的那班武士虽然忠勇,可惜人数太少,他们激战了一日一夜,全部战死;你的外祖父和家丁也全部战死,你爹爹不甘受辱,自刎而亡。我来不及追随他,就给皇后的人捉住了。

  “皇后本来要杀我的,但盖温不许,他要在我身上追查出你们的下落,我宁死不说,他只好将我关入冷宫,叫人严密监视,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了这时,我反而存了一线希望,不想自尽了。我知道他一天不杀我,就是他没有捉到你们,我每日祷告真神,请真神保佑你们,我日盼夜盼,盼望你们回来报仇,这一盼就盼了十五年,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谷中莲替母亲拭干了眼泪,说道:“娘,这十五年来你受尽了苦难,好在现在已苦尽甘来,你不用再伤心了,你一定可以亲眼见到你的儿女你给报仇!”那女人破涕为笑,但随即又叹了口气。

  谷中莲道:“娘,我不许你再伤心了,你为什么又叹气啦!”那女人道:“我见了你,高兴得很,唉,只是你的哥哥——”谷中莲道:“哥哥不久也会见到你的,娘,那时候你更高兴啦!”那女人道:“不错,我三个儿女,已经得回两个,也应该心足了。”

  谷中莲这才知道母亲刚才所想念的是另一个哥哥。她听说那个哥哥的命运比她更惨,心里也很难过,当下勉强装出笑容,安慰她的母亲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就拿目前的事情来说吧,咱们母女相逢,又有谁料得到呢?说不定大哥哥色和我们的遭遇一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不久咱们就会一家团聚。”那女人凄然说道:“但愿如此,但天下间的奇事哪有这么凑巧,都出在我的身上?”

  那女人将梳妆台上的明镜挪到面前,揽着谷中莲一同照镜,谷中莲笑道:“娘,你看我似不似你?”那女人笑道:“你是我身上分出来的骨肉,哪有不相似的呢?其实我刚才不用看那份羊皮书,也应该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忽地问道:“你的珠穆哥哥似不似你?”谷中莲笑道:“我和他是一母孪生,当然是更相似了。”

  那女人道:“章峰比你们大两岁,要是他还活着,今年该是二十岁了。他生下来骨骼就比你们粗大,身材应该比你们高一些,大约相貌也不会差得太远。”

  谷中莲蓦地心头一凛,不自觉的就重复她母亲最后的那句话,喃喃自语:“相貌不会差得太远。”那女人怔了一怔,问道:“玛儿,是否你曾经见过另一个相貌与你相似之人?”

  谷中莲连忙说道:“没有,没有。”心里暗想:“娘说得对,天下哪有这许多巧事都出在我的家中。他怎会是我的哥哥?我也不要这样的哥哥。唉,但倘若他真的是我的哥哥,那又怎办?母亲知道了他的行径,那岂不是要气死了?”

  原来谷中莲此际,正在想着一个相貌与她“差得不会太远”的人,这个人就是叶冲霄。她虽然替自己放出无数理由,来“断定”叶冲霄不会是她的哥哥,但心中却是不由自己的感到一股寒意。

  按下谷中莲母女之事暂且不提,再说唐努珠穆这路。唐努珠穆向东搜索,他是个细心的人,皇宫的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他暗中侦察了十座宫殿,仍未发现仇人,已过了一个更次,心中正自焦躁,忽地在一座彩凤楼下,听得楼上两个女人说话,一个说:“这么说,他们两兄妹都来了啦?”另一个道:“我不知那男的是否她的哥哥,但相貌是十分相似!”

  说话的声音本来很细,但唐努珠穆幼习武功,耳目聪敏,服了天心石之后,更是具有超人的本领。那两个女人虽是在楼上低声说话,他在楼下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听出其中一个声音,竟是似曾相识。

  唐努珠穆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这不是在说我么?”立即施展轻功跃上琉璃瓦面,寻到有灯火的所在,绕到后窗偷偷张望。只见里面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个约有四十多岁,身披狐裘,珠光宝气似个贵妇,年纪轻轻的那个,却是昨晚和唐努珠穆交过手的那个天魔教主。

  只见那贵妇模样的女人神色甚是不安,蓦地用力一拍桌子,狠声说道:“我早劝皇上把那丫头杀了,他不肯听,好啦,现在却给她逃出来啦。”

  天魔教主道:“皇额娘不必担忧,这两兄妹的武功虽然不弱,咱们还有好几个人可以胜得过他们,谅他们也不敢到宫中危害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