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宇等人穿上袈裟,带上面具,在山涧边临流自照,果然活脱脱是个喇嘛。姬晓风又将喇嘛的举止、习惯,和一些简单的青海土语教给他们,操练了一番,虽不敢说毫无破绽,但假如不是被人仔细盘问,估量也可以应付得过去了。

  陈天宇带有干粮,姬晓风又去捉了两只野兔,烤熟了饱餐一顿,待到天色入黑,便一齐前往鄂克沁宫。

  这四个人都有一身上乘轻功,过了二更时分,便到了鄂克沁宫外围的禁地,陈天宇和江南都很小心戒惧,但奇怪得很,却并没有碰到什么高手,有几个巡夜的喇嘛本领很是平常,姬晓风等人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也没有发现。

  将近寺门,忽听得钟声当当,姬晓风心中默数,共敲了二十一下,不禁吃了一惊。他识得白教的规矩,鸣钟聚会,普通是只敲七下,遇到重要的事情,那就加倍敲十四下。若然连敲二十一下,那就是有关本教荣辱存亡的大事,要阖寺僧众来公议的了。一个白教喇嘛,一生之中也未必有机会能听到塔顶的大钟连敲二十一下的。

  鄂克沁宫虽比不上两藏布达拉宫的雄伟壮丽,但大大小小的建筑物,星罗棋布,也有数百幢之多,钟声一响,喇嘛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汇成了一股人流,向中间一座高大的殿宇涌去。姬晓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今晚有极其重要的聚会,职位高武功好的喇嘛当然都留在寺中,派出去巡夜的那只能是本领低微、无关重要之辈了。怪不得我们能够如此顺利通过禁区。”

  姬晓风等一行四人混在喇嘛群中,更没人注意他们,大钟敲完了二十一下,他们也已随着人流,涌进了那座殿宇。

  殿中有座神龛,供奉着他们教祖的金身,座下有张涂金交椅,想必是白教法王的座位。两旁另有四张椅子,是四个护法弟子的座位,也都在空着。姬晓风心道:“原来首脑人物都还未出来。”这时又有人端一张椅子出来,放在法王座位的对面,看来这把交椅的主人,地位显然在那四个护法弟子之上,却不知是谁坐的。其他的喇嘛,都没有座位,只按着职位高低,一排一排的站立,职位高的在前,低的在后。姬晓风等人混在中间的行列。

  忽听得有一群人高声欢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喇嘛,在许多人簇拥之下走了进来,背后紧紧跟随着的是三个护法弟子,躬腰哈背,对那喇嘛的态度甚为恭谨,姬晓风不禁又是一惊,暗自想道:“在护法弟子与法王同时出现的场合,护法弟子总是随侍着法王的,这人是谁,如此僭越?这三个护法弟子又为何随侍着他?还有一个呢,却又为何未见出现?”他向那喇嘛打量了一下,只见他两边太阳穴微微鼓起,双目神光湛然,姬晓风是武学行家,一看就知道这个喇嘛的内功极为高深,当今之世,只怕只有唐晓澜、金世遗、痛禅上人、白教法王、金光大师等有限几人,可以与之匹敌。

  这喇嘛出来,殿中有一群人在欢呼,另一群人则木然毫无表情。姬晓风从欢呼声音中,知道这个喇嘛的法号是“孔雀明伦王”。孔雀是佛教圣鸟,法号中又有一个“王”字,可想而知,地位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了!正是:

  只因富贵荣华念,竟致高僧起内争。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又见穷边腾剑气

   忽闻域外起风雷

  姬晓风后面一个喇嘛说道:“师弟,你还没有见过这位师叔吧?他出外云游了十多年,回来也还没几天呢。现在是第一次公开露面。”他右侧一个小喇嘛道:“听说师叔与师父为了一件大事争执,所以才召集这次大会的。但那几位师兄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情,我只听得他们在争吵,有人拥护师叔,有人拥护师父,师兄你可知道详情,到底是谁对呢?”

  那年纪较老的喇嘛低低嘘了一声,道:“这不是咱们可以私下谈论的,你也不用心急,等会儿师尊自会当众宣布。”姬晓风这才知道,这位“孔雀明伦王”原来就是法王的师弟,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又注意到“孔雀明伦王”的随从之中,有两个人正是日间在沙漠上用铁锤打他的那两个汉子,不过现在已换上了喇嘛的装束。

  只见那孔雀明伦王走到了法王座位对面的那张椅子旁边,那三个护法弟子已给他扶好椅子,但他却不坐下。那三个护法弟子大约因他没有就座,因此他们虽有座位,也不敢去坐,仍然随侍在孔雀明伦王的身后。

  众喇嘛正在窃窃私议,忽听得九环锡杖摇动的声音,登时诸声静止,只见白教法王已在十六个仪仗僧随侍之下出来。他后面只跟着一个护法弟子,不过却是首座护法弟子。

  首座护法弟子在教祖神龛前点上了三炷香,白教法王合什祷告,姬晓风听觉最为灵敏,只听他说的是:“本教面临重大抉择,请教祖赐与弟子定力,免受邪魔外道所诱。”当法王诚心祷告之时,他师弟的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

  法王祷告之后,向孔雀明伦王和那几个护法弟子挥手道:“你们坐下来说吧。”孔雀明伦王淡淡说道:“待大事决定了再坐也还不迟。”言下之意,似乎法王的座位也得取决于这件大事,若不圆满解决,法王的座位也不安稳。爱护法王的这派喇嘛,心中愤怒之极,但因为法王没有说话,谁也不敢开声。

  法王丝毫没有怒声,面向僧众,缓缓说道:“本教现在有件大事,有关本教气运兴衰。孔雀明伦王就是为这件事奔跑的人,现在先请他和你们说说事情的经过吧。”

  孔雀明伦王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已进行了好几年了,原来你一直在瞒着他们,现在才要我宣布吗?”

  法王神情肃穆,沉声说道:“我忝为本教之主,有权决定如何处理,倘若我措施不当,等下可付诸公论。”

  孔雀明伦王被他师兄这么一说,面色甚为难看,但也只得收起了飞扬跋扈之态,过了半晌,讪讪说道:“也好,那就由我来宣布,付诸公决吧。”

  众喇嘛凝神静气,只听得那孔雀明伦王言道:“这事说来话长,但也简单得很,那就是尼泊尔王决意奉咱们的白教为国教,邀请咱们鄂克沁宫所有的僧众,都迁到它的京城加德满都去!”

  这件事情职位较高的僧侣差不多都已知道,但也有许多小喇嘛还未知道的,因此孔雀明伦王此言一出,全场登时哄动。

  明伦王停了一会,待众人的情绪稍稍平静,再接下去说道:“这件事是由我代表本教和尼泊尔王商谈的,现在我再从头报告事情的经过。

  “大约七年之前,我路过尼泊尔,国王对我非常尊敬,邀我到他的皇宫里住了几天,他深悉本教的情形。对本教的被迫困处青海一隅,十分同情,对教主师兄的德望武功,也极为钦仰。我们商谈之后,他就有意请教主师兄前往加德满都与他会面,然后再谈合作的细节。

  “那一年,尼泊尔王就派遣了使者,并带了我的书信,到过本寺见过教主师兄,但师兄却一味推延,迟迟不肯答复,也没有到加德满都回拜国王。

  “这几年来据我所知,尼泊尔王已派过三次使者来了,条件一次比一次优厚。但是师兄还没有确实的答复,因此我只好亲自回来,传达尼泊尔王的意旨,并请阎寺僧众作出公决。

  “国王叫我带回来的意旨,除了上述的建议之外,还添了一样,那是专为教主师兄而设的。咱们白教倘若迁移该国,他愿拥戴教主晋位‘活佛’,与达赖班禅在西藏的地位相同。

  “尼泊尔国是佛教古国,是释迎佛祖诞生的圣地(按:尼泊尔旧属印度,释迦牟尼诞生于该国的兰毗尼园),咱们白教若得国王尊为国教,那真是极难得的机遇了。

  “好了,我所要报告的就是这么多了。总而言之,尼泊尔王对咱们白教与教主的尊崇,那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至于他的好意,你们愿不愿意接受,那就要请你们作决定了。”

  报告之后,群情耸动,议论纷纷,但过了几乎半个时辰,还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首座护法弟子环顾全场,过了一会儿,徐徐说道:“兹事体大,还是请教主给我们拿定主意吧。”登时有十几个高级僧侣同声附和:“对,对!教主高瞻远瞩,见识当然比咱们高明得多,我们都愿服从教主的决定。”

  孔雀明伦王本来已联络了许多人,但见拥护他师兄的依然不少,心里甚不高兴,无可奈何,只得冷冷说道:“师兄,你的主意拿定了没有?”

  白教法王说道:“师弟,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孔雀明伦王朗声道:“我是主张接受尼泊尔王的好意的。此事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用犹疑?”

  护法弟子之一的迦毗罗起立说道:“本教本来是在西藏创教,与红教黄教鼎足而三,后来黄教兴起,将咱们逐出西藏,百余年来,咱们侷处青海一隅,郁郁难伸,现在难得有此机遇,可以发扬本教,宏法利生,焉可错过?”

  又一个护法弟子叶渡起立说道:“孔雀王与迦毗罗师兄之言良是,试想以咱们现在的境遇,决难恢复祖业,黄教在西藏已是根深蒂固,又有清廷颁给了金本巴瓶,确立了‘活佛转生’的制度,那还有咱们插足的余地吗?既不能重回故土,何如异地求存?图谋发展!”

  这两个护法弟子慷慨陈辞,说到本身利害,声泪俱下,确实打动了许多人心,场中气氛显然对孔雀明伦王大大有利。

  首座护法弟子忽地也起立说道:“孔雀王说此事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弟子不敏,对此实感怀疑!”

  孔雀明伦王圆睁双眼,冷冷说道:“你怀疑什么?尼泊尔王已为咱们在他的京城修建了一座大宫殿了,这是我亲自督工修建的,你还能怀疑他的诚意么?”

 

  首座护法弟子冷静说道:“我并非怀疑尼泊尔王言而无信,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真是为了尊崇本教吗?怕不见得,我怀疑他别有企图!”孔雀明伦王大声说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子腹!”白教法王挥了挥手,说道:“师弟,你不要先指责他,今日之事,既是付之公议,也该让他把心里的怀疑说出来。”

  首座护法弟子继续道:“我怀疑尼泊尔王是想挑拨咱们与黄教作鹬蚌之争,他好渔人得利。各位长老大约还未曾忘记,距今约二十年前,尼泊尔王曾有一次出兵西藏,险些兵连祸结,后来幸得朝廷的大军赶至,又有唐经天夫妇出来调解,方始化干戈而为玉帛。当时尼泊尔王也曾以利相诱,答允扶助咱们重返西藏,幸亏师尊不为所动,方始免了一场大祸。(事详《冰川天女传》)前车之鉴,岂可不慎!”

  孔雀明伦王道:“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是请咱们迁移到他的国土,奉本教为国教,又不是要咱们助他进侵西藏,你多疑作甚?”

  首座护法弟子说道:“非是弟子多疑,尼泊尔现在这位国王就是从前挥兵入藏的那位国王,当年他格于形势,勉强退兵,你又怎保得住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打算?还有一层,咱们世世代代都是生于斯,长于斯,好坏都是在本乡本上,一旦远适异国,寄人篱下,纵然尊贵,也总是无根的浮萍!”

  孔雀明伦王冷笑道:“依你所说,佛门中那些离乡别井、远适异国的古圣前贤,都是不足效法的了?法显远航求法、玄奘白马传经,这两位高僧是从中国往天竺去的;鸠摩罗什来华,后秦王姚兴待以国师之礼,佛教乃大行于中土;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至嵩山面壁三年,中国始有少林派的武功。这两位高僧是从天竺来华的。请问如法显、玄奘、鸠摩罗什、达摩祖师等人,若都似你这般鼠目寸光,他们焉能名垂千古?”

  孔雀明伦王博学多才,能言善辩,他所举的这几个例子,又都是佛门弟子人人熟知的故事,首座护法弟子被他锐利的辞锋驳倒,心中虽然不服,一时间却还想不出如何反驳过去。

  法王忽地也站立起来,缓声道:“师弟,你所举的这几位高僧,都是佛门的大德高贤。谁不钦敬?可是这些例子却不能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

  “法显、玄奘、鸠摩罗什和达摩祖师,他们都是以个人的身份,到别的国家或是取经或是传法的,他们除了只知宏扬佛法外,不知其他。即如鸠摩罗什,他虽然做了后秦的国师,但他毕生致力的乃是迻释经典,译出了金刚经、法华经、维摩经、中观论、十二门论等三百余卷,因而名垂不朽。倘若他只是贪慕‘国师’的虚荣,决不能有此成就。

  “如今尼泊尔王却是要咱们全部僧众迁移该国,在他那儿开宗立教,这不是分明摆出与西藏黄教对立的形势吗?不是我偏袒须菩提(首座弟子之名),他的话的确是值得三思。咱们不要给人利用了。咱们现在与黄教同处一国,纵有不和,无伤大雅,倘若各依一国,分道扬镳,彼此都是至高无上的‘活佛’,那就容易给野心者所乘,制造混乱了。

  “而且据我所知,尼泊尔王恐怕还不是着重在要咱们传教,而是看中了本派的武功,希望咱们一去,增强他的实力。师弟,听说你在尼泊尔这么多年,就没有讲过一次经,却给尼泊尔王训练了三百名武士,这是真的吗?”

  孔雀明伦王面上一红,说道:“尼泊尔王以国师之礼待我,我为他做些事情,也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师兄,你要责备我么?”

  法王道:“我并非责备你,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防范未来可能发生之事而已。试想,假如咱们都迁移到加德满都,在那里开宗立教,接受尼泊尔王的供养,万一他要进犯西藏,咱们如何自处?若然袖手旁观,那是有负于他;若然助他进犯,那是与黄教自相残杀,更属万万不可,因此与其异日为难,何如今日安份守己?”

  法王歇了一歇,再接续说道:“而且据我所知,尼泊尔王与马萨儿国王亦已订了盟约,本月十五日的金鹰宫之会,尼泊尔的高手亦将有大批前来。马萨儿国王野心勃勃,图谋称霸西域,这是人尽皆知的了。尼泊尔王与他深相结纳,用意何在,不能无疑!

  “佛门弟子,最忌为名利所动,何况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呢?因此我的意思是一动不如一静,他要拥戴我晋位‘活佛’的‘好意’,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法王这番话剖析利害,说得有理有情,会场空气又为之一变。可是好高骛远之心,出家人也在所难免,对于这一些未能忘怀名利之人,尼泊尔王所应许的条件——奉白教为国教,奉法王为活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因而拥护孔雀明伦王的人也依然不少。僧众们分成了两派,议论纷纷,整个会场,就像一锅沸腾了的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