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赞同:“傻透了。”

  商细蕊又道:“我钱也满了,名也满了,还挖空心思唱戏给世人听。世人终归更喜欢俗戏,那些够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们就不大捧场了。”商细蕊说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戏迷们,他与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艺术审美总是高过戏迷一截子,而公演卖票,可不能仗着这一截子胡来。千年梨园的饭碗,吃的正是一个俗字。道理说来都懂,难得听见商细蕊抱怨,原来他身上也是沾了点文人气的。他继续说:“花钱闹自杀,捧我的是他们,听见风言风语,传闲话疑心我、毁我的也是他们。偶尔出一点差池,他们还要打我,骂我,编排我。他们爱着商细蕊唱出来的杨贵妃杜丽娘,倒对商细蕊这个人又打又骂,打碎了石像哪来的影?傻不傻?我傻,他们更傻!”

  程凤台摸他的脸:“没喝酒啊,怎么说醉话?”商细蕊一回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戏看得非同小可,堪称世间第一尊贵业务,戏迷们则是衣食父母,伺候得尽心诚恳。这一晚却做了反常的事,说了反常的话。可知近年发生的事,特别是戏迷们的舆论,真正寒了商细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块铁板,他知道疼知道气,知道踌躇和反思,也会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凤台隐隐感觉到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头,怕自己信了,故意说:“你这样讲,让真正爱你捧你的人听了伤心。”他拖慢脚步:“肯定还是爱你捧你的人更多一点。”

  商细蕊笑出一张天真的脸:“二爷,唱戏真好。我一站在台上,就把打我骂我的人都忘了。”

  程凤台心里有无比的爱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兴啊。”

  商细蕊仰天一哈气:“二爷,宵夜辣得我肚子里一团热,我现在就想唱戏。”

  程凤台说:“那你就唱。”

  商细蕊说:“我真唱了。”

  程凤台说:“唱吧,有我听着呢。”

  商细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兰花,戏音和着那团热气缓缓逸散。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程凤台心想,这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传到人间来救苦救难的,闻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忧,激荡活人心志,告慰死者亡灵,叫做天籁。所以人间越是水深火热,戏音越是绵延不绝,这是苍天的垂相啊!世上凝练了多久的灵气,轮回了多少的机缘,才可承接这一声清音!

  程凤台怎么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难眠易醒,加上起卧方便,得闻此声的人们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来看的,看见凌晨的街头,路灯朦胧的,一个戏妆长衫的男人立在那里唱戏,另有一人痴痴地听。他们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疯人,因为全被戏音抓住了心神,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梦里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缕魂,遇见神仙鬼怪没有稀奇的。要不是在梦里,可没法解释此情此景呀!人间哪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商细蕊的戏引来了人,也引来了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结队跑来,吹响警笛,人们蜂拥而至,蜂拥而散,程凤台拉着商细蕊也跑,他们被日本人捉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细蕊从戏里醒过闷来,就是他拉着程凤台跑,一口气跑回锣鼓巷,二人停下来面面相觑,双目交缠,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剖开了皮肉的神气,像受过大惊吓或者大惊喜之后,一个人最本来的面目,没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凤台还来不及喘匀气,就被商细蕊按在门板上亲,亲得门板嘎嘎作响。屋里小来没有睡,在给商细蕊等门,便问道:“蕊哥儿回来了?”

  商细蕊叫道:“睡你的!别出来!”他不要小来开门打照面,翻身跃上墙头,探出一半身子朝程凤台伸出手,目光热得烧人。程凤台与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们眼下这份形状是只属于彼此的,不能被看见,不想被看见,要躲着满世界的人。商细蕊力大无穷地将程凤台拉拔上墙,程凤台刚才跑得两腿发软,往下一跳,商细蕊将将接着他,没接好,两个人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商细蕊搂着程凤台就发了疯,手下用劲勒得他要断了气,没头没脑地吻他,说是吻,其实是用牙齿咬他的嘴唇,程凤台总算还有两分理智,说:“回屋去!别在这闹!”

  拉拉扯扯回到屋里,商细蕊蹬起一脚踹上门,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摔到床上,床也发出一阵巨响。他们一句闲话没有,在床上翻滚出好大的动静,把帐子上悬的脸谱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动静消停下来,外间小来起床扫地洗漱,有鸟在鸣叫,程凤台新栽的梅树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卧房窗上。商细蕊枕着程凤台的胳膊,把脸谱覆在面上,透过那两只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经说院子里的梅树不用剪,长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着那旧影追忆前朝,反而伤心。商细蕊过去听了毫无感触,现在忽然明白过来,等程凤台携儿带女这么一走,他天天看着窗户上的梅树影子,到时候伤心不伤心呢?

  程凤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会儿,二爷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呢。”说着就接连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还是得睡会儿,吃中饭喊我起来,我要去见小东洋。”他这副少爷身坯,比起商细蕊,真是不够用的。

  商细蕊说:“昨晚不是挺有劲的吗?这会儿虚的,合着你就靠色心活着了。”

  程凤台说:“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少色心。”

  商细蕊瞪起眼睛就动粗,掐程凤台喉咙:“裤子还没提,你就不认账!”

  程凤台挣扎着笑:“就你这样,啊,这样的野蛮人。长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细蕊悻悻然放开他,想不到他正经了声调,低低说:“和你要好到这个地步,只有搂着睡你才解气。”

  商细蕊说:“哦。”他很领会,他爱程凤台爱到极处的时候,心里也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团恶气,凭空愤怒,只想动手捶他,或是睡他。

  这一天,商细蕊没有喊嗓子,怕吵了程凤台睡觉,吃早饭都在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和小来说过话,怕出声。等程凤台睡醒起床,商细蕊才算开了闸,指东道西,滔滔不绝,程凤台又不理他了,待会儿约了坂田在俱乐部见面,心情不好,拨两口饭在嘴里,嘱咐商细蕊按时吃药,就走了。

  日本俱乐部,程凤台身边坐着一个和服妓女,妓女一手夹着香烟,勾着程凤台脖子,间歇将那烟蒂往他唇边凑。程凤台捏着牌,忙着和军官们赌钱,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练出来的,当兵的哪里是他的对手。程凤台赢过几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喷出烟雾,熏得几个日本人脸色很不好看。

  坂田不沾赌,不沾色,也不沾烟酒,他是九条家的一把刀,轮不到他享受在世为人的好处。但是此时他站在程凤台身后,被周围的酒色财气所包围,极尽忍耐的样子,说:“程先生,这里人多嘴杂,请与我静室一谈。”

  程凤台一边说话一边喷烟:“我都来了,跑不了,晚一会儿不碍事!”一指那几名牌友:“再说他们也不让我走,对不对啊?”

  牌友之间不必语言,心有灵犀,当场就有军官发出意见。坂田只得再三忍让,又等他们打完一局,其中有军官输急眼了赖赌帐,程凤台急忙划拉筹码:“哎哎哎!你们日本人怎么回事!抢东西上瘾是吧?那不如别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钱多省事!”划拉回来的筹码都往妓女领子里塞,女人腰带紧束,正好是一只钱袋子一样,塞得胸脯鼓胀起来,不断快活地大笑。

  程凤台拍实女人的胸脯:“看见了吗?便宜婊子也不便宜你们!”

  坂田听在耳里,脸皮是硬的。

  自从半强迫式的吞下程凤台那一条“丝绸之路”,程凤台在坂田面前是越发不逊了,像一个满腹怨气的债主,话里话外指桑骂槐。坂田确实欠了他的不假,可是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亡国之民对侵略者应有的态度,能怎么办呢,他还有事要求着程凤台。

  静室之内,程凤台听完坂田的话,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早说过,那条路上的土匪只认本家的人,我好心把伙计留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放心我,非要插几个日本兵在里面。穿帮了怪谁?”程凤台一摆手:“那条道上的女土匪,吃人肉的,我管不了。”

  坂田负手站在窗边,踱了两步:“程先生不打算解救你手下的伙计吗?”

  程凤台一笑:“别!他们现在是你的伙计!”

  坂田沉脸看着他,过去能用他的戏子情人威胁他,可是如今,程凤台的买卖里掺着日方高官的股,英国人愿意买他的面子,加上曹司令那一层,坂田不能次次逼着程凤台去上刀山,逼急了程凤台耍起光棍,倒要牵扯出他贪图便利,被土匪劫去军火的责任。想了想,只得开出条件,许给他一份利润,并说只要他肯露面与古大犁交涉,成与不成都领他的情。

  话到这个份上,程凤台再推脱下去,也怕坂田急眼了下黑手。外人看他们狼狈为奸,实际却是这样一种狗咬马虎两下怕的关系。程凤台说:“不用给我钱,我不要钱。在乱世中,一个富有的商人是很危险的。比如,没有曹司令的威名,我也没有平安,对吧?”

  坂田道:“程先生多虑了,我是讲规则的。”

  “好,我们讲规则。”程凤台掐灭烟头呼出一口气:“我程凤台为你们日本人坏了名声,引得人人骂,妹妹因此与我断绝关系。到现在,哪怕这条路是我真金白银卖给你的,管卖还得管修?这是什么规则?”

  坂田张嘴要反驳,程凤台抬手制止他:“最后一次,我替你走一趟,以后这条路和我彻底没有关系,你留着打仗,发财,随便做什么。办完事,我回上海你别拦,你已经用不着我了。”

  坂田看着他头顶心的白头发,默许了。程凤台又说:“等我妻弟婚礼之后再出发,军火烂不了,你的人嘛,要杀早杀了。”

  范涟与盛子晴婚礼的当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门口等着程凤台,一应走货的衣物装备都已妥当,只待本家二爷上路。这一趟去的哪里,程凤台没有和二奶奶细说,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闹得家里心有余悸。范涟一直把他送到车上,一边点头,一边喷出酒气:“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顾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儿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让狼把她叼走的!”

  程凤台听见察察儿的名字,心里就不大乐意:“上上回呢?唱戏的耳朵聋得满四九城都知道了,你还装蒜呢!”

  范涟打了个酒嗝,面露难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远门,我老往小嫂子屋里跑,不像话。”

  程凤台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细看着我的这一大摊子,别等我扒你皮。”瞩目望一眼台阶上站的忧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泪,抢过车门就关上了。

  刚才提过商细蕊,程凤台心里就惦记,一定要车子绕到锣鼓巷,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取。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商细蕊在不在家里,徒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日本人在车里不断催促,程凤台只得走了。这边前脚上了车,后脚商细蕊就回来了,回来也没见着程凤台的人,只赶上看见一眼车屁股,也不是程凤台的车屁股,但是商细蕊就有这样的灵感,觉得是程凤台坐在里面,二话没有撇下小来飞跑追赶,一直追过了街拐角。深夜里,日本人带着程凤台要去执行一件秘密的任务,后面冒出个人死乞白赖的撵,无论如何非常可疑。司机停下车来,另外两个便衣给手枪上了膛,程凤台回头一看,居然是商细蕊气喘如牛地趴在窗外,连忙喊道:“不要紧,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枪,商细蕊已经看见了,顿时紧张起来,拍玻璃窗:“他们是谁?你去哪儿?”

  程凤台下车笑道:“前几天不是和你说了?货上有点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没想到催得紧,赶夜路就得走,过来和你说一声。”

  商细蕊警惕地望望车里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块儿去?”

  程凤台道:“你跟去做什么,我们带的那点干粮,路上都不够你一顿吃的。”

  说完这句话,本想引得商细蕊顶嘴笑一笑,结果却是双双沉默无言,借一盏路灯贪看彼此。稍微久一点,日本人又在车里催,商细蕊流连不舍,空虚发慌,心里就特别暴躁,一拳砸在车顶,怒吼道:“喊什么喊!几点了?街坊不睡觉啊!”

  这一家伙厉害的,犹如落了一枚哑炮在车顶,整个汽车微微一震。程凤台皱起眉毛拉过他的手,再铜皮铁骨也要痛了,暗地里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气收一收!大夫怎么说的?耳朵还要不要了!”

  商细蕊心里不痛快,扭着脖子,鼻孔里喷气。程凤台一手摸他的面颊,拉过他与他额头相抵,轻声说:“你在家,记得认真吃药!”

  程凤台回到车子里,所有日本人都不动声色的朝他脸上偷偷瞄一眼,并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只做不知。后视镜内,商细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个人影,还在那凝望送别,看得程凤台心里很难过。到今年年底,他们两个认识就有整五年了,还是这么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这可怎么得了呢?

第127章

  古大犁的老巢现已正式扎寨络子岭,程凤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地方直呼古大犁芳名,喊得回音在山岭间声声回荡不止,马上就被小喽喽逮进去了。进寨子之前搜了身,然后引入一间小屋供他休憩。程凤台没有等太久,瞥见古大犁的身影进门,将手套墨镜等等累赘之物一一掼到桌上,嬉笑:“外甥女,胆量不小啊?现在连日人都敢招惹了?好好当你的土匪不行吗?”他抬头看向古大犁:“上回说得挺好,原来给你舅舅多少,照样给你多少,赏我两天太平日子……”

  古大犁变得与原来有点不一样了,程凤台目光落到她遮不住的大肚子上,盯了好一会儿,转而打量她这个人:“小曹的?”

  古大犁昂着下巴:“你姑奶奶的!”

  “有客南来”这一卦,在程凤台听着不过是一句戏言,常在江湖上走的,哪能把算命瞎子的话当真听,还吃饭不吃饭了?程凤台以为古大犁是少女思春,看不上寨子里的土匪,想吃口新鲜的,因此找上了他和曹贵修。谁料得到春风一度,比打靶还准,真就怀上了肚子,有点玄。

  程凤台叉开五指梳梳头发,感到震惊,无话可说。曹贵修这就有孩子了?这对不靠谱的爷娘,能养孩子?

  古大犁同时也在打量他,看见他的头发,脱口道:“你那两根屌毛怎么白了?”

  程凤台不愿意和她多啰嗦:“开个价,人和货我这就带走。”

  古大犁眼睛一横,道:“货留下!人得死!你也不许走!”

  程凤台瞪起眼睛,古大犁回敬下巴和鼻孔,眼睛里放出狠辣的光。程凤台道:“怎么个意思?挺着肚子还想劫色啊?”

  古大犁道:“我舅舅给小日本使绊儿,日本人就勾结络子岭暗算我舅舅。我要报仇!”

  程凤台听蒙了:“这话谁告诉你的?”

  “你管我哪儿知道的!”古大犁一拍桌子站起来:“等我生了孩子,就报仇!”

  程凤台糊涂了:“跟谁报仇?你要怎么报仇?”他摇摇手:“你的事情我不管,可这不是坑我吗?”

  古大犁手指顶着程凤台鼻尖:“坑你怎么了?你和日本人勾勾搭搭的我不宰了你就是便宜了!要不曹贵修口口声声和你有大事!现在就捅死你!”她喝狗似的喝一声:“安生呆着!别废话!”

  古大犁本来就不是人,怀孕期间受了刺激,更加的比以往凶蛮。她不对程凤台做解释,也不许程凤台做解释,再次把人扣下了,待遇倒是比上一回强一点,酒肉管够,没人盯梢,只要不出寨子,爱擦枪给擦枪,爱遛弯给遛弯,小土匪们待他也挺客气的,真像是城里的舅公来山坳走亲戚。古大犁说要等生了孩子再报仇,程凤台是做过几次父亲的人,替她掰手指算算,和曹贵修那一次大概是十二月,现在才八月中,乖乖,竟要等上两个多月。得亏这一次程凤台留了个心眼,嘱咐范涟二十天以后不见他回,就通知曹贵修来找人。仇恨蒙了心窍的古大犁是一只猛兽,看人的眼神都没热气了,程凤台没法和她理论,只等孩子他爹来说话。

  寨子里的夏天实在难熬,程凤台又被染上了虱子,这一头夹花的白头发眼看也要保不住了。因为卫生做得差,随着蚊虫,寨子里流行疟疾,开始死人。往常也是每年天热要死一批,今年死得格外多一点,扣押的日本人里,十个就死了三个。程凤台为了避蚊虫,每天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滴水不漏,从早到晚神经紧张,哪怕一阵微风吹过,他也要用蒲扇拍打一遍自己,唯恐等不到二十天以后,就地玩完。结果,程凤台在寨子里还没待够二十天,有一天晚上,古大犁提灯站在他房门口,说:“明天我生孩子,你准备一下。”

  程凤台正摇着蒲扇躺床上想心事,听见这一句,没有反应过来,古大犁已经走了。不知道古大犁生孩子要他准备什么,再一想,程凤台停下蒲扇坐起身,明天才几月几号?古大犁也不该明天生孩子啊!

  古大犁原来是九月前后生子,她等不了,寨子里不断的生病和死人,再这样下去,打不动仗了。第二天中午正是个吉日吉时,特意找山下阴阳先生掐算出来的,百年难遇的好时辰,必要诞生一位名留青史的人物,那合该就是她古大犁的儿子。

  一早准备妥了走山路的骡子干粮清水等物,古大犁与程凤台对面交代:“接了孩子你就走,去找曹贵修,跟去的弟兄会给他传信。弟兄们要是在路上死绝了,你就对曹贵修说……”古大犁咽了咽喉咙,里头有咽不下的一口气:“我这儿等不到入冬就得动手!怎么把日本人撵过来,让他自己想办法!”

  程凤台听着意思,好像有点明白:“曹贵修打日本人是正规军对正规军,就这样还悬得很!你们这点土匪管什么用!你连曹贵修都打不过!”

  产婆端来一碗药汁,古大犁看也不看仰头喝了,她不答程凤台的话,眼神直愣愣盯着前方,憋着一股子狠劲,一刻钟之后,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她的脸色变得刷白的。产婆见状,将屋内的男人赶出去,不一会儿,古大犁在里面发出惨叫。

  程凤台听不得这个,寒毛都竖起来,原地踏了两步,他下楼了。寨子的悬崖边是一块空地,此时七名五花大绑的日本人弓腰撅腚的跪在那里,曝晒在日光之下。时近中午,汗水顺着他们下巴滴落,已经湿了一小滩土地。

  程凤台站在阴影里抽烟,烟头一指日本人,问小土匪:“怎么回事?”

  小土匪说:“大姐说她怀着肚子,先不杀生,每天让他们晒会儿太阳吹会儿风,晾晾坏水!”

  程凤台没说话,吐出一大口烟雾,将自己保护在烟草气里驱蚊。

  古大犁这一个孩子来自一碗催产药,相当于未熟的瓜果硬扯断茎,一直扯了四个多小时,不比上战场容易多少。得亏土匪身板壮实,耐得住,大人孩子竟都保全了。孩子卷成一只包裹卷交到程凤台手里,如古大犁所愿,是个男丁,将来能骑马打仗,当个大人物的。不过因为早产,脸蛋打的褶子比通常的婴儿多,看着有点恶心人。二奶奶说新生儿要避风避光,这孩子连奶都不会吃,就要颠簸赶路,程凤台为人父的,看了很揪心:“路上好几天呢,他吃什么?要不先养两天,不急在这两天。”

  古大犁产后睡了一觉就起来,散着头发披着衣裳,仍旧是刷白的脸:“包袱里有炼乳,兑水喂喂他!要是熬不过,路上磕碜死了,就地一埋,不必让曹贵修知道。”她一手拽着两片衣襟,一手握着枪,枪管子扬一扬:“走吧!我送送你们!”

  下楼牵马安顿,程凤台将孩子系在怀里,想到商细蕊戏里演的赵子龙救阿斗,大概也是这么个情形,他便笑了笑,回头忧心地再要劝古大犁几句。古大犁直到最后也不给他面子,枪托子给了马屁股一下,马就往前跑了,还未走出络子岭,山林间回荡起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程凤台勒马停下,七声之后,归于平静。

  路上走了三天半,到达曹部,立刻耳目一新,那份秩序井然与生机勃勃,万幸的是孩子与随从们经过山林中几天几夜的疾行,都没有折损。古大犁派来的人得到嘱咐,路上不与程凤台多嘴,倒与曹贵修关起门来谋划不止。曹贵修与他们谈妥了事,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亲儿,探头伸到床边,双手负在背后看了一阵,好像在看一张战略图。

  程凤台取出一张布条:“孩子妈给的,孩子的八字和名字。”

  曹贵修不接,疑惑道:“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