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程凤台连腊月红都不找,无声无息好几天,真动了大气。商细蕊彻底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向人讨主意,自己在那团团转,鼓起勇气给程凤台打电话,电话传到是田先生,程凤台听都不听,接下来是商先生,程凤台更不理睬。轮到有商细蕊的戏,小戏子们就来报告,说程二爷在包厢里看着。商细蕊一唱完,还没下台,程凤台就起堂走人,一分钟也不耽搁。商细蕊傻眼了,外人净以为戏子自有一套奉承人的手段,哪知商细蕊堪比娇养的少爷,人际方面从来被捧得很高,做错事说错话,自有人给他递台阶,替他从中转圜。和程凤台闹的这出见不得光的事,又赶上耳聋,样样都教商细蕊束手无策,真是愁死了。
这样一直僵到三月,就在惊蛰那天,商细蕊聋着耳朵上台了。他现在排戏没准儿,几时耳朵好,几时就上台;上台的时候还好着,唱一半不灵了,他就停下等好了再唱;一时半刻好不了,转身下台的时候也有。戏迷们都很体谅他,天天买着水云楼的票,好比憋宝一般满心盼望着。今天为了讨惊蛰这个节气的彩头,取惊雷炸响之意,商细蕊听不听得见都要唱的。上得台来,长衫素面,身后黎巧松一把座椅一把琴,腰里别着一支笛,清清淡淡的布景清清淡淡的人,张口先说两句体己话,他说:“众位都知道我耳朵伤了,蒙您不弃,多大的风雨也来捧我。谢谢了!”商细蕊不习惯真容示人,好比卸下了铠甲,他腼腆地朝台下深深一鞠躬:“不瞒您说,今天一早起,耳朵就没缓过劲,丝弦多了搅得我心乱。因此不敢铺张,行头粉墨也不用了,换个法儿给各位进戏,好与不好的,您只当是瞧个新鲜,多包涵吧!”
商细蕊这是要素着唱。一副嗓子配一把琴或一支笛,在文人雅士的聚会上常有,说是删繁就简,其实更考验功底。可是文人聚会,玩的是清雅其质。老百姓来看戏,看的是份热闹声色,没见过清唱还能卖票的!不用说,等第二天准有同行要骂街,骂商细蕊省花费,有那么大脸一人撑起一台戏,忒把自己当个人物,挣的黑心钱。
下面座儿没有鼓掌的,没有叫好的,也没有离席的。商细蕊向黎巧松打个手势,先上的昆曲,一字一字娓娓唱来,乘着悠扬笛声,别有一种醉人。程凤台生在江南,却是一句也不懂,只觉得嗓音舒服,咬的尖团字也好听,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要不说,谁能听出来商细蕊的耳朵不利索?反正程凤台听不出来,想必座儿上也听不出,因为大伙儿都坐得定定的在那入神。
商细蕊耳朵不得劲,他也不想让嗓子好过了,中间饮场数次,歇了一刻,足足唱满两个小时,并把杨宝梨周香芸等小戏子唤来配戏,挑孩子们擅长的曲子唱过之后,向座儿介绍了各人的来历和长处。程凤台在包厢里看着,他还在和商细蕊生着气,却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流露着怎样的痛惜。程凤台看出,商细蕊这是怕自己不成了,见缝插针利用自己的名气在提携后辈呢!只有真正热爱一项事业,才会这样无私,才会甘愿让人踩肩膀。他实在是有很多的优美品格为人所不知,为人所误解。程凤台再想下去,就要忘记和商细蕊生气了,愣了会儿神,到散戏的时候,程凤台手插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忽听得台下一声炮仗响,不,不是炮仗,大年过去不久,炮仗听多了,他才会误以为是炮响。
程凤台猛然回头往下看,看到商细蕊往后倾倒,一股血瞬间浸透他半边棉袍,接着人们逃的逃,叫的叫,又有人四面八方围住商细蕊。程凤台疯了一样往下跑,趟过人群跑到商细蕊身边,把他捞在自己怀里。那血汩汩往外淌,透过衣裳浸湿了程凤台的皮肤,浸到心口里。后台人们冲出来,喊着捉凶手,喊着救班主,程凤台也像耳聋了似的全然不觉,他足有好一会儿是没有神志的,直到任六来拉他:“二爷!二爷你撒开班主!这得送医院啊!”拉了两次,程凤台蓦然惊醒。
任六又去拍商细蕊的脸:“班主,班主!咱撑着点儿啊!这口气不能往下咽!”
商细蕊睁开眼,呼出一口气,脸色煞煞白:“我去你妈的……别放他跑了!”
凶手在散戏的那一刻,光明正大站到商细蕊面前,朝商细蕊开出一枪。幸亏是谢幕,今天且没扮戏,商细蕊有着正常的警觉和身手,凭着直觉一躲,子弹连骨头带肉啃掉一小块。假如赶上在戏中,商细蕊扮上妆,灵魂出窍全神贯注的,这一枪是绝无生还可能了。
医生动手术清洗伤口,把碎骨头夹出来,搁在搪瓷盘子里端出来给亲属看上一眼。其实不过米粒大小的几点渣子,程凤台眼睛往搪瓷盆里的东西一瞥,浑身就是一紧,呼吸都噎住了,连忙扭头。商龙声和小来也看了,商龙声拧着眉毛没说话,小来早哭成个泪人。跟到医院来的水云楼几个戏子依次看来,发出阵阵惋惜的声音。一会儿商细蕊从手术室推出来,麻药劲还没过,睡得死尸一样让人难受。护士请家属签字缴费做医嘱,程凤台一句也没和商龙声商量,自就去了,商龙声也没有在意。程凤台的脾气,见到医生就有很多话要问,例如有没有后遗症,术后有没有忌口等等,他还没有问完,商细蕊就醒了。
商细蕊一醒就开始吹,说:“那人还没来得及拔枪,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觉得蹊跷,怎么蹊跷呢,就是杀气。得亏是我,换个一般人,没有半辈子的江湖经验,今天非得死这不可!”
商细蕊被麻醉剂迷晕了一个小时,一说话,喉咙都是哑的。商龙声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哪来的半辈子江湖经验?”他伸出手,轻轻捋一把商细蕊的额发,他难得做出这样表露感情的举动:“省省力气养伤吧!本来就聋了,这下胳臂再坏了,看你怎么唱戏!”
小护士在旁往针筒里吸药水,听到这话便笑了:“原来先生是唱戏的!我说呢!从没见过麻醉刚醒就能说这么多话的人,嘴皮子功夫够绝的呀!”说得商细蕊不好意思了,挨过一针,不再多话。其他戏子们便觉着自个儿多余,告辞说改日再来探病,留下小来与商龙声两个闷嘴葫芦,病房里静得很,商细蕊又困了,刚刚合上眼,程凤台回来了。
商细蕊一看到程凤台从门口走来,两行眼泪先往下落,然后“啊”的一嗓子,好比又中了一弹,呻吟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二爷!”
程凤台身上的衣服留着干涸后的商细蕊的血迹,脸色很憔悴,听见这一嗓子呼痛,真是受惊不小,两步飞奔到跟前。商龙声也受到惊吓,连忙立起来给程凤台让位,刚才一直都好好的,还净在吹牛,怎么说嚎就嚎上了?
程凤台跪在床前摸商细蕊的脸:“疼啊?很疼啊?”
商细蕊边流泪边说:“疼死我了!”
于是程凤台也跟着疼死了,脸颊贴着商细蕊额头,非常痛苦地喃喃道:“要命了要命了……”没要了商细蕊的命,倒要了他的命,那个肝肠寸断的样子。
商龙声好像有一点明白过来,转头看小来。小来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商龙声暗说你们俩好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上他的当呢?又觉得弟弟太不懂事,这样存心折磨人,损阴德的,便劝道:“麻药刚过是会有点疼,子弹没打在肉里,没要紧的,二爷不必……”
话没说完,程凤台又痛又怨地一抬头:“骨头都掉渣了!哪能不要紧!”往下咽了话,气愤道:“大哥回去歇会儿吧!我在这看着商老板就够了!”
商龙声受到顶撞,但是一点儿也不生气。就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上着商细蕊的当,被骗的真情实意,万死不辞,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做哥哥的只有替他高兴罢了。
商龙声和小来走了。商细蕊哭得吃力,脑门子一层汗,头顶住程凤台一蹭,汗水眼泪全蹭在人身上,闷声说:“二爷,看到我这样,你解恨了没有?”
商细蕊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是活活剜程凤台的肉,程凤台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也落下了。
第120章
报应来得真快,等到凌晨,麻醉药散干净了,伤口真的开始疼。真的疼了,商细蕊就不哭也不叫了,他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沉重缓慢的喘息,好比雪地行路,一步一陷,非常艰难。程凤台半靠在病床搂着他,那气息喷在脖子里是烫的,程凤台怕他发烧了伤口要感染,起来想喊医生,衣襟却被商细蕊捏了个拳头牢牢攥在手里。
程凤台在他耳边轻声说:“商老板,商老板?松开手,我喊医生过来看看。”说了好几遍,怕他听不见,便轻轻拍他的手背。商细蕊终于松了一松,只那一瞬,又紧紧攥住了,说:“别给我用止疼药。”
程凤台愣了愣:“疼成这样了不用药?”
商细蕊嘴里含糊:“止疼药害脑子,唱戏会忘词。”
程凤台替他掖了掖被子没说话。商细蕊有种文盲式的愚昧和顽固,就是好着的时候,和他也未必讲得清楚道理,程凤台找到医生,照样把止疼药用下去,不然疼得睡不着觉,可怎么养伤呢?打针的时候商细蕊眼睛睁开一条缝,觑着针管里的透明药水。程凤台说:“消炎针。”商细蕊安心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小来收拾了商细蕊的日用品带到医院。商细蕊睡熟过一觉,气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靠在床头由程凤台喂他白粥和肉松吃。程凤台下巴冒出一层青胡茬,眼白是红的,神情很憔悴,全然没有往常意气风发的样子。除了陪床一夜没有休息好,多半也是内心煎熬的缘故。他一整夜时不时的摸商细蕊额头监测体温,盯着盐水瓶没有敢合眼。直到早上醒过来,商细蕊也没有发烧的迹象,还能吃得下稀饭,程凤台才放下心。
商细蕊吃了白粥擦了脸,就要撒尿。小来虽然打小服侍他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伺候到那个份上。程凤台便笑道:“小来姑娘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有事再打电话给你。”商细蕊朝小来一点头:“有来探病的都回了,七嘴八舌的,来了我也听不清。”小来答应着走了。她走了,商细蕊轻轻蹬了程凤台一脚:“快!憋不住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说:“你是伤了肩,不是断了手,哪怕断了手这不还有另一只吗?”埋怨归埋怨,仍然掏鸟端尿壶在所不辞。商细蕊一边尿,一边瞅着程凤台,想问他昨夜在医院陪了一宿,今天也不回家么?又怕一问出口,反而是给他提了醒,他就抛下自己回家去了,索性无情无义倒好了!
商细蕊这样吃喝拉撒睡地养伤,便是耳朵听不见的时候,也要缠着程凤台给他说走货路上的故事。入睡之时,拳头里一定要攥着程凤台的一片衣襟,又或是手指勾着他手表的带子,这就样,把程凤台的心也攥住和勾住了。到了第三天,商龙声与小来再来医院,齐齐吃了一惊,程凤台居然还穿着那件血衣没换下去呢!他是真的衣不解带在这照顾了三天!
商龙声实在看不过眼了,说道:“三儿有起色多了,二爷快回家换过衣裳歇一歇,我在这盯着他。”再不回家一趟,是不像话了,二奶奶准得急出病。程凤台递给商细蕊一个带着可怜劲儿的眼神,从他手里抽一抽衣裳的下摆。商细蕊此时耳朵正不利索,看出程凤台要走,直起身子就急眼,被商龙声的目光狠狠镇压回去,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指肚子捻一捻程凤台的衣角,放手了。
程凤台不与商细蕊说话,反正说话他也听不见,二人目光一碰,程凤台做了个口型:明天。商细蕊嘴角向下一压,做了个不高兴的表情。当着旁人,再露骨就要不好意思。程凤台握了握商细蕊的手,与商龙声告辞。
单人病房里静得很,商龙声与小来两个闷嘴葫芦,瞅着商细蕊个聋子干瞪眼。大多数耳聋的人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三个人默然半晌,商细蕊熬不住了,一掀被子翻身站起来,下床抻胳膊拉腿活动一番,期间不慎将拖鞋踢飞一只,他不用别人捡,自己金鸡独立一跳一跳地跳过去穿上了,又推开窗户,探头去吸那窗外的冷空气。商龙声与小来默默无语的目睹他蹦跶一阵,商细蕊忽然说:“哎?你们说说话,我耳朵好像有点明白了。”
商龙声开口说:“做什么把程二爷困在医院里?他是有家室的人,光守着你,家里怎么交代?”
商细蕊望望商龙声,搓搓耳朵:“不行,还是听不见。”
商龙声说:“你该懂点人事了。”
商细蕊扭头对小来说:“晚上给我买点肉菜,喝了三天粥,肠子都空了。”
商龙声闻言,蓦然站起身。商细蕊以极快的速度跳上床去盖拢被子,充满了警惕。他知道自己现在不经打,很怕哥哥动手。商龙声才不稀得与他动手,出门转一圈,买了点酱肉酱肘子回来往床头柜一放,不言不语的又走了。
程凤台做贼一样溜回家,沾血的衣裳半途脱了扔给乞丐,面对二奶奶的盘问,他也准备好一番说辞。谁知回到家里,一屋子愁容满面的人。二奶奶坐床边拍着凤乙哄她,奶娘站着抹眼泪,四姨太太见到程凤台就避出去了。
程凤台俯身去看凤乙:“怎么了?”凤乙小脸绯红的,不问就知道是病了。原来程家孩子们对凤乙的突然出现好奇得不得了,他们都没见过妈的肚子大起来,怎么就有了小妹妹,私下开过几次小会之后,找了一天,结伴参观凤乙。老大话里话外套奶娘的词,打听凤乙的来历;老二与人嚷嚷这是捡来的孩子,不能算他的妹妹;老三太小了,不懂得思想,只爱揉搓凤乙的脸蛋玩儿。凤乙初来乍到换了一个新环境,除了奶娘谁都不认识,竟要被众人围观骚扰,气得两眼一翻,病了。
二奶奶多么疼儿子的妇人,可堪称是溺爱,这一回也忍不住把三个小子从大到小依次揍了一遍。老大老三挨过痛揍无话可说,老二犟脾气上来,不能接受亲娘为了捡来的臭丫头动干戈,大哭大闹要造反。赶着程凤台不知死在哪个旮旯,爹妈都教二奶奶一个人当了,当得心力憔悴一肚子的气,便冷眼朝程凤台一抛。
程凤台皱起眉,低声说:“找过医生没有?我去找医生呀?”这几天他和医生缘分深,到哪都离不了。
二奶奶拔高声音道:“早来看过了!轮到你找,孩子都该凉了!”程凤台不敢顶嘴,手里一下一下抚摸凤乙的几丝额发,觉得很心疼。二奶奶又道:“也不知孩子在他手里受的什么罪!身子虚得经不住,一回家就闹病!”说着落下一串眼泪,拿手绢抹了,手指捏着凤乙的小手:“苦命孩子。当爹的缺德昏了头,让个戏子拿她做拴马桩子使。”鉴于凤乙的爹是谁还未定论,程凤台不捡这骂,一声不吭。
此时老大的声音从门帘外传进来:“妈,二弟还跪着呢,让他起来吗?”
二奶奶骂道:“他几时认妹妹几时让他起!”
程凤台放下凤乙就要去找二少爷,二奶奶撵着他喊:“你别惯着孩子!恶人都教我一个人做了!你管,你就管到底!”
二少爷跪在祠堂里。北平程府的祠堂是空的,程家从祖辈起信奉基督,不兴供牌位,只因为在齐王时候这里是祠堂,就一直称呼至今。二少爷身后站了他的奶娘,大少爷的奶娘,察察儿美音姐妹俩,四姨太太和蒋梦萍也在,在劝着二少爷吃一点东西。总之,能来的人都来了。四下冷风一吹,程凤台先打了个喷嚏。二少爷回头看见父亲,马上又把头扭过去。
程凤台走到二少爷身边,揉揉鼻子低头笑说:“怎么了,和你妈怄气呀?”二少爷不响。程凤台说:“先起来,你妹妹的事我和你慢慢说。”
二少爷小脑袋一拧:“她不是我妹妹!我没有妹妹!”
程凤台说:“有没有妹妹你都得起来,跪这冻病了,屁股给针头扎成筛子!”
二少爷犟得不动,程凤台脚尖踢踢他:“你忍心让舅妈怀着宝宝在这吹冷风吗?”二少爷回头看看娇滴滴的蒋梦萍,心软了一下,只那么一下,程凤台弯腰抄起他,抱着颠了颠,对蒋梦萍说:“舅妈快去休息,小孩子闹脾气,拍两下就没事了。”说着拍拍二少爷的屁股,扛在肩上送回房去。
二少爷趴在父亲肩头,一边哭一边嘟囔:“妹妹是爸爸带回来的,不是妈生的。”
二奶奶企图把孩子打迷糊,但是程凤台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什么都懂,靠糊弄是不能了,笑道:“哪儿来的不都是妹妹吗?有个妹妹多好。别的男人成家立业才能算是个男人,有个妹妹让你护着,你一早就能成个男子汉。”
二少爷轻轻抽泣着睡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这么一说话,程凤台倒是格外的惦记察察儿,这一阵事务多,兄妹俩许久没有说过话了。从二少爷房里出来,直接就奔了察察儿那边。察察儿伏案看书呢,见到程凤台,先把书往抽屉里一塞,问道:“二小子好啦?”
程凤台说:“差不多吧。”
察察儿道:“哥往后少出门,嫂子她带孩子,还要管家,够累的。”
程凤台一揉她的头:“学会唠叨你哥哥了。她倒是肯让我插手呀?”他向屋内略一环视,企图从摆设中发现察察儿目前的兴趣爱好,然而一无所得,屋子里的装饰全出自二奶奶的手笔:“怎么在家待着,你嫂子又拦你上学了?”
察察儿道:“年后我们班走了好些学生,留下的人凑不成一个班了。”察察儿念的教会学校规模不大,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女孩子,以外语和艺术哲学为主业。日本攻下北平以后,她们不是避到重庆香港,就是索性移居到国外去了。
程凤台说:“学校散了就散了,北平哪有像样的女校。等回上海,送你进中西女中读书。”
察察儿不顺着他的话说,却道:“都说日本人只要中国的土地,不要中国的百姓,别看现在安抚人心,早晚要把我们杀光。”
察察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着程凤台的眼光带着严厉的审视。程凤台太累了,没有发现,他拨弄着书桌上的一只不倒翁,疲惫地说:“不要听这些话,吓唬小孩儿呢!从元到清,多少次外族入侵,中国人几时被灭绝过。再说,还有哥保着你们呢!”
察察儿淡褐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哥哥:“可你不能光保着我们,就把别人豁出去啊!”
程凤台没明白:“我豁出去谁了?”
察察儿说:“他们说,哥在替日本人办货。”
面对察察儿的质问,程凤台毫无心理准备,这里面的事,事关性命,连二奶奶都不知道的,他怎么敢和察察儿透露,只能敷衍说:“哥不会干混账事,你也别听外面的混账话,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着,他要去拉察察儿的手。察察儿无动于衷:“所以,哥是真的给日本人办货了?”
她那样冰冷的玻璃似的眼珠,程凤台没有干过亏心事,心里也不禁一阵发寒,垂下空手,苦笑说:“你这孩子,哪学的那么拧。我做的事情,容我以后和你解释,行不行?”
察察儿说:“以后是多久?”
程凤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程凤台也想找个人问一问,这仗几时能打完,日本人几时滚回去呢?见他沉默,察察儿迸出一点怒意:“哥当我是个小孩子糊弄,我都十六了!有什么事不能知道?除非是理屈词穷!”
原来这一阵子察察儿的冷漠竟是有原因的,她等着程凤台来受审呢!程凤台不想和她吵嘴,但是这么大的孩子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劲头,着实令人讨厌。程凤台还想找话哄她,察察儿却说:“是中国人,无论出于怎样的苦衷,都不能替日本人做事。我没有汉奸哥哥!”
这句话,实在触心旌,她不知道程凤台当年为了她做出多大的牺牲。程凤台收起笑,一巴掌拍在书桌上,拍得不倒翁左摇右摆。他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他,报纸都登了的,程凤台,日本军方表彰的商界模范,人人都在私底下议论程老二做了东洋狗腿子,程凤台是有苦难言,然而他的地位不比优伶,还没人敢当面不给脸。想不到,第一个站出来指着他鼻子诘问的,居然是自己的亲妹妹,教人痛心不痛心。程凤台发怒道:“这话你说晚了!早几年说,我也不用扛这个家,受这份累!”察察儿毕竟还是个小女孩,程凤台一凶,她就汪出两眼的泪,颤巍巍不肯往下掉。程凤又道:“你没有汉奸哥哥?好志气!别忘了,你吃的喝的都是我个汉奸挣来的!有脸嫌弃我?”
兄妹俩对峙片刻,一个泪眼,一个怒目,察察儿的眼泪留在面上,程凤台的眼泪掖在心里头,酸得胀痛。二奶奶被丫鬟们搀着来劝架。进门先把程凤台连推带打轰出去:“一回家你就找三妹的茬子!她怎么你了?啊?连自己妹子都看不顺眼了!只有那个戏子才是你的亲人!”程凤台顺势走出去,站在廊下抽了半宿的烟。
程家小的病,大的闹,氛围不睦。程凤台说好第二天就去看商细蕊的,结果也食言了。商细蕊早料到程凤台回了家里就没准儿,心里倒不怎样失望,在医院住够一个礼拜,伤口线都没拆,说啥也要出院回家。等程凤台抽身出来找商细蕊,小来告诉说商细蕊带着水云楼的小戏子们上景山去了。程凤台纳闷:“伤还没好,去景山玩儿?”
商细蕊带着小戏子们登上景山,可不是为了玩儿的。这几个孩子如周香芸杨宝梨小玉林,都是万里挑一的,来水云楼几年,他不可谓教得不尽心,如今耳朵半废,再要指点小戏子们的功课,恐怕是难了。幸而孩子们既有天赋,也肯用功,如今像模像样的唱全本戏,很撑得住场面,只等着商细蕊画龙点睛,就能出师。
从景山往下望,整个紫禁城尽收眼底,琉璃瓦金光点点。商细蕊受伤后瘦下一些,当风站立,神态自若,因为眉目长得好看,在风中不但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着仙风道骨,飘然萧索的味道。吹过一会儿冷风,他指着脚下皇城,说:“咱们平时喊嗓都是临水最好,今天改登高,来吧。”
孩子们互望一眼,羞答答扯出一嗓子,总觉他们的声音被全北平的人听去了似的,台子太高,场子太大,连杨宝梨这样泼辣的性子都不敢放声。他们喊完一嗓,自己也知道不如人意,怯怯朝商细蕊看去。商细蕊今天像是踏青来的,一手挂在脖子养伤,一手是空的,没有带着打人的家伙,孩子们略放了心。
商细蕊说:“别停下,继续唱,平时怎么喊嗓的,这也怎么来。”孩子们重拾信心,朝着皇城鸣出清音。商细蕊鼓足声气,乘着孩子们的戏嗓说:“自打有了京戏这行,生角儿为尊,旦角儿为轻,旦角儿总是个陪衬,好比君臣夫妻,做臣的要俯首帖耳,做妻的要亦步亦趋。都说这是乾坤纲常之理,天经地义的。可是宁琴言宁九郎硬是一嗓子抬举了旦角儿的地位,从南府到正乙祠,唱得里外火红!唱旦的自此算是抬头了!多少出名的老生请着宁九郎的戏!到了我水云楼,更不得了,旦角儿戏竟能挑大梁,撑起一个戏班子!所以,生又如何,旦又如何;男又如何,女又如何?得人心者得天下,谁抓着人心,谁就是这行里的王!”
孩子们面朝巍峨宫殿,耳朵里充满着戏声,然而商细蕊的话语竟然一字不漏地听见了,使他们的嗓音敞亮一些,肚子里团聚起一股热气。商细蕊还在说:“世人轻贱戏子,说戏里的都是假的,要我说,戏外的也不尽然是真的。他们看戏的时候如痴如醉,看见秦香莲要哭,看见陈世美要骂。有人为了杜丽娘哀戚死,有人看过冥判,晚上夜路都不敢走!他们分得清真假吗?上了戏台子,你们是王,他们是臣,你们让底下人哭,他们就得哭;让底下人笑,他们就得笑。除了真皇帝,天下哪还有比唱戏更能摆布人心的活儿?真是顶顶尊贵的了!唱!大点声唱!别怕人听见!他们求着盼着你们赏一嗓子呢!”
小戏子们从没听过商细蕊一气儿说出这许多的连篇话,他们越听着,嗓子里喊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一些,到最后就听不见商细蕊的话了,只觉得肚子里的热气蒸腾翻涌,千军万马似的要从嗓子眼冲出,震麻了耳朵震麻了心,那么没命似的喊,惊雷滚滚的,把整个北平城都惊动了。
周香芸和杨宝梨几个莫名其妙地流了满面的泪,也顾不上擦。商细蕊在风里露出点满意的微笑,用力给他们叫了一声好。
商细蕊与小戏子们晚晌才回来,商龙声在水云楼等着他。商龙声一眼看见商细蕊身后的小戏子们,眼光顿了顿,将他们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这些小孩商龙声是知道的,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苗子,将来商细蕊退居,要靠他们延续戏班,该学的都学会了,论唱腔,论身段,论扮相,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来,可惜起头没起好,上了台,骨头是软的,精神是塌的,糊弄外行是够了,照商龙声的眼力看来,总差了那么点意思,聪明过头,缺少那一点最为关键的挥洒和气魄。商细蕊当然更看得清,他不但看得清,还知道怎么下手补。
老道的看客听三句唱,就知道台上的人能耐深浅,然而在阅历丰富的同行面前,根本不用开口,往那一站一对眼神,底细就全露了。商龙声不知道商细蕊用的什么法子,总之,一夜之间,孩子们都化了龙了。这大概是哪样独门秘笈,即便是哥俩,也不好贸然刺探。商龙声点点头,把孩子们挨个看过之后,对商细蕊说:“跟我走,程二爷找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