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臊得,又要拿琴弓去戳他腰窝,被程凤台笑嘻嘻躲开了。黄记者连忙摆手:“程二爷真会玩笑,这可不能够的!商老板记不记得前阵子,您和七少爷在日本馆子里吃饭?在外头给日本侨乡会拍合影的就是我那同事,他也拍了不少你们的照片呢!”
想到杜七这位好友,商细蕊微笑道:“好,与七公子的照片不能不要,回头都给我送来吧。”他不问价钱,只让送照片,黄记者却是非常不安,犹犹豫豫地说:“与七少爷倒没有关系,只是冲着商老板的这份名声,照片又难得,他开口要四条小黄鱼,不知道商老板……”
商细蕊耳朵都听懵了,和程凤台对视一眼,惊奇道:“说的是梦话吧?我和杜七的照片值四条小黄鱼?他可太捧我啦!”
黄记者推推眼镜,解释说:“光是您和七少爷,那是不值的,可是照片里还有个日本人呢!”
商细蕊更糊涂了:“有日本人怎么了?雪之丞很有名吗?我在齐王府唱戏的时候,齐王爷接待外国公使,我还同日本亲王合过影呢,有那么稀奇?”
黄记者见商细蕊不开窍,就有点急,心想程凤台是个混江湖的机灵人,便转头向程凤台说道:“商老板这份名气,多少人盯着望着,造谣生事?不瞒二位,他敢开这个价,也是因为已经有买主出价了。商老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我一句劝,破财消灾吧!”
这会儿打死商细蕊,他也想不出吃顿日本饭能吃出什么灾祸,简直危言耸听,滑稽可笑,商细蕊反而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对于讹诈,那可见多了,认亲戚认丈夫,拖着死尸堵大门,撕破衣裳仙人跳,这些年什么没有经历过,拿着两张破照片做筹码,属于很低级的档次,他绝不会上当。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黄记者在这场交易中是个什么身份,也很可疑了。
商细蕊凭着以往的经验,很有心计地说:“既然有了下家,我就不耽误他发财了……”
程凤台打断他:“四根小黄鱼,可以商量,不过我要知道买主是谁。”
商细蕊一抬下巴:“我没有钱!”
程凤台说:“这钱我出。”
商细蕊立刻回嘴:“你哪来的钱,还不都是我挣的!我说没有!”
这话把黄记者都听愣了,打量程凤台的脸色,两口子怕是要掐,迅速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讪笑说:“要是商老板改了主意,再找我也行。”说完就蹿没影了。
商细蕊和程凤台静静地僵坐。商细蕊眼珠子朝他一动,心里懊悔失言。程凤台这人和商细蕊恰恰相反,表面看上去百无禁忌,其实犟在骨子里,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能远走十万八千里去闯鬼门关,不然也不会和二奶奶闹分居了。商细蕊当着外人不给他面子,不知道有没有弹到他的犟筋,别又一怒之下,为了钞票去干那亡命的买卖。但是商细蕊懊悔归懊悔,他是不会放软道歉的,他预备先发制人,先找碴子和程凤台打上一架,显得自己有理似的。
商细蕊琢磨妥当,把胡琴往对面沙发上一甩,开口咆哮:“以后梨园行的事情不许插手!知道什么高低深浅!傻子撵着骗子跑,你也快和他成一套的了!”
咆哮完毕,程凤台久久不接茬。商细蕊没有准备多余的词,打出一炮,就空了膛了,心里发虚,抬眼偷偷看了看程凤台。程凤台等的就是这一眼,合身将他扑倒在沙发,紧紧箍着他,勒着他,恨恨地问:“哦?钱都是你的?我还不能插手你的事?”
商细蕊反身一压,两个人从沙发落到地上,轰通一声,手脚纠缠,乱七八糟。奶娘后知后觉,抱着孩子过来看动静,一看就别转身忙不迭走了。在奶娘的印象里,这两个男人,的确比男女的搭配更爱打架,谁打了谁都怪不好看的。凤乙发出哈哈两声笑,她最喜欢看打人,哪怕挨揍的是她老子。
两个人抱着压着,在地上滚了大半圈。商细蕊还要嘴硬,嚷嚷说:“老老实实吃你的软饭!就不许你管我!”程凤台给气的呀,低头就在他腮帮子上咬了一口,惩罚他这张破嘴。商细蕊惊叫起来,挣脱之后,扭头叼住了程凤台的耳朵报复他。唱戏人的好牙口,半点没留情,程凤台登时不敢动了,再动耳朵就要被咬掉了。
“好了,商老板。”程凤台撑不了多一会儿,泪花蓄在眼眶里,求饶了:“撒嘴,我们不闹了。”说着为表诚意,先松开了手。他是君子,可惜商细蕊并不讲理,叼着他耳朵,唔哩唔哩说了一串,反正程凤台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之后足足有十多分钟,商细蕊也没有松口。程凤台先是生气,后来止不住大笑,笑商细蕊活脱脱是个傻小子,怎么会做出这样蠢,这样无聊的动作,简直是个神经病嘛!他一笑,商细蕊知道自己获得了原谅,更要借机撒痴了,嘬着他的耳朵像狗咬大肉似的甩头,把程凤台疼得大叫出声:“商老板!我错了我错了!不是……皇上,您就开了金口吧!”
商细蕊呸一声,吐出程凤台:“早认错不就结了吗?吃了你这猪耳朵,我嘴都嚼酸了!你得赔我!”
程凤台现在整个半边脸都是麻的,烫的,耳朵也没有知觉。饱经一场残虐,竟还落了不是,要赔给人家,这上哪说理去?他认命道:“行行行,咱出去吃点好吃的,给商老板润润口?”
商细蕊说:“这个钟点,吃什么饭啊!不吃。”
程凤台说:“那你想怎么着。”
他们没形没状的坐在厚地毯上说话,刚才紧迫地缠绕着彼此,肉贴着肉,折腾出一身汗,现在放松开,心里倒升起了异样。亲密的时候长了,两人之间许多感受是同步的,此刻都觉得身体空虚,有一股渴望。程凤台望着他微微发笑,不肯先开这个口。商细蕊憋得脸红了,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抻脖子扭偷解开两粒领口的扣子,抱住程凤台的腰把他拖起来:“走,找个没人的地方,让小爷解解恨!”
程凤台不禁又大笑了,这个臭唱戏的,还挺会耍流氓。
商细蕊一直惩罚程凤台到天黑,也没有解恨。他平日里心思很少落在这事上,不招他也想不起来,招了他,那就日夜兼程,没完没了。这天他们晚饭也没有下楼吃,赵妈用托盘把饭菜放在门口,两个人端到床上吃完,一抹嘴,又亲在一起。到了午夜时分,程凤台就觉得身体有点发虚,冷汗都下来了,商细蕊骑着他跨着他,容不得有半点脱身,只要稍微停战,商细蕊就掐着脖子啃他,并说:“你不行了,换我来吧。”
程凤台寒毛倒立,强打起精神表示自己很行,撑到后半夜,商细蕊也是强弩之末了,趴在程凤台身上大汗淋漓。两个人累得一塌糊涂,心里却很清醒,毫无睡意。都说程凤台是商细蕊的知己,此时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意,手搭在他光裸的背脊上,沉声说:“商老板,要不我们回去唱戏吧!”
商细蕊在他身上扬起头,尖尖的下巴抵在程凤台的胸膛,戳到他的肋骨,生疼的,一磕一磕:“这世道乱。唱个戏,屁事那么多,不想唱了!”程凤台心里冷笑说你再装?在我面前还装?可是谁教商细蕊是个角儿,角儿有骄傲的资格,可以口是心非,让人跟在屁股后面猜,即便猜到心思,还要三催四请,请角儿顺着台阶走两步。程凤台和角儿处久了,深谙此道,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商老板,能者多劳,不要任性。水云楼一大家子人靠你养活不说,就说咱家,商老板可是顶梁柱,你不唱戏了,我还怎么吃软饭呢?我又没有本事!回头凤乙奶粉都吃不起,只能熬点小米粥喂一喂,作孽吧!难道真要去问范涟借钱,他那张狗脸,我可看不要看!”说着,揉了揉商细蕊的脑袋:“歇也歇够了,回去唱戏吧。”
商细蕊翻个身仰天一叹,假装自己被劝服:“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是讨债鬼,离了我就不能活!当男人啊,真他妈累!”
程凤台听他感叹得有模有样的,非常可笑,手臂一伸,攥着他裤裆里的物件说:“那就不当了,我帮商老板扔掉它。”
商细蕊左右翻滚,放声大笑。
此时北平至少有四五家戏班巧立名目歇业观望。商细蕊停戏,是因为伤心,心病渐愈,就要提刀上阵。另几位,多少受了文化界“亡国之际停止娱乐”的舆论影响,谁都知道歇不了多久,但是谁也不肯先松了这口气,怕丢人。商细蕊身边的幕僚师爷们也觉得时机不成熟,还欠几节台阶,不好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商细蕊暂时按兵不动,闲极发慌,吃苦的还是程凤台。有一天晚上,商细蕊与戏界朋友们吃饭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了一盒点心。程凤台恰好也没睡下,在对着台灯看文书,于是就倒霉了。商细蕊硬是在半夜十二点半,强迫程凤台吃那盒点心饽饽,不吃还不行,不吃就是不领情,因为他是“特意带回来给二爷尝尝”的。商细蕊坐在对面热心地劝着程凤台吃,把点心举到程凤台嘴边让他咬,这是方才酒桌上的遗风。程凤台受宠若惊之下,愣是强吃了一多半。最后实在咽不下去了,商细蕊还在劝说:“二爷,再走一个,凉了就不好吃了……哎!好!二爷好饭量!”
满族点心里,容易掺有羊油,到了后半夜,这玩意儿滑肠的效果就出来了。程凤台连着跑了几趟卫生间,然而商细蕊毫无知觉,撒手挺尸。第二天程凤台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也没有出门,娇滴滴的躺那看报纸,并且像英国贵族妇女一样在床上吃早午饭,喝米粥汤。
商细蕊洗漱回来才发现有点不对,问程凤台:“你怎么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谴责说:“吃坏肚子了,还不是你那点心闹的!”
他要不提,商细蕊就忘记昨晚带吃的回家了,揭开点心盒子,有点惊喜,马上拈一块来吃,并说:“哎呀,我就带回来给你尝个鲜,谁知道你这么馋,我一不留神你就吃了一大半!坏了肚子能怪谁呢?”
程凤台气得呀,手都打颤。
这之后没过几天,也是一个午夜。程凤台回来晚了,车子还没开到东交民巷,横里蹿出一个人来就地一倒,老葛忙踩油门也来不及,吓出一头冷汗。
程凤台脸色也变了,俯身问道:“轧到人了?”
老葛慌得结巴了:“不……知道,不知道呀!我下去看看!”老葛这边刚下车,那边就冲出几个壮汉制服了老葛,一边从驾驶位冲进来要逮程凤台。程凤台反应也快,知道遇见歹徒了,推开手边的车门就跑。跑出去不多远,毕竟寡不敌众,还是吃了亏,门面痛挨了好几下拳脚,直把程凤台给打蒙了,推搡到路灯底下。程凤台眼睛疼得睁不开,滴滴答答往下掉眼泪,怀疑自己眼珠子破了,就听见歹徒说:“看清楚了,是商老板养的小白脸?!”另一个说:“没错!是他!我盯了好几天了!”歹徒便掐住程凤台的脖子,用力端详他的脸:“妈的!商老板台上唱的赵飞燕,怎么台下干的汉成帝的勾当!这个小白脸的屁股能有那么好玩?玩得他戏也不唱了!娘老子的!被鬼摸了脑壳不是!”说着,就朝程凤台揍了几拳头,然后扼住他的脖子,警告说:“回家收拾收拾麻溜离商老板远点!再敢缠着他,败坏他,大爷见你一回揍你一回!”
程凤台全听明白了,商细蕊的戏迷等不到他的戏,穷极生事在这瞎找寻。这票子听戏的,论起来是天底下最热爱商细蕊的人,把商细蕊当做神仙捧,当做心尖疼,命都肯送给他。真正在商细蕊遇到难事的时候,最不着调的也是他们,总在那瞎说瞎闹,使商细蕊妄担恶名。但是程凤台却松了一口气,戏迷暴动,不至于伤命的。要是换成他的仇家,趁着曹司令离开北平,找他谋财害命,那才叫完蛋!眼下这回,只要低头认个怂,几位好汉便就放他一马了。偏偏程凤台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平时够格对他大吼小叫的,不是司令,就是司长,更别说拖到小胡同里挨揍了!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份亏!
程凤台忍不住笑了几声,笑得像个地道的混球。几位好汉一见,大惊小怪地砸吧嘴,不停把他往墙上推:“嘿哟!还笑了!别是脑仁打散黄了?来来来,给大爷说说,乐什么呢?”
程凤台等的就是这个,趁他们松手,往腰后摸到手枪,低吼一声拿枪把子朝最近的那个头上一劈。好汉们正待暴起,定睛一看,惊叫道:“是枪!他有枪!”这些市井小民,上哪儿去见手枪呢?只懂得连连后退。程凤台朝老葛大喊:“上车!”老葛连忙发动汽车,倒车过来,几乎碾了好汉们的脚丫子。程凤台一边开车门,一边用枪点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人,冷笑道:“别着急,啊?我这就回家干死你们商老板!”
老葛又是猛然一个倒车,把人们轰走,一路上把车开得逃命一样。程凤台紧紧攥着手枪,也是不发一语。回到家,心想要把他们吓一跳了,不料房门一推,屋里欢声笑语的,除了赵妈瞪大眼睛看他的伤,其他根本没人理他!商细蕊抱着凤乙,把凤乙朝天一抛一抛,嘴里说道:“哎呀呀!你个大头娃娃,你还会飞啊你!再飞一个!”凤乙仿佛在应答他,笑得嘎嘎的!
程凤台头疼得要命:“放下她!”
商细蕊睬也不睬,专心致志地抛着孩子:“你闺女吃了奶哭个不停,我一哄她就笑,哈哈!”只有他们爷俩在笑,奶娘立在一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冷汗一阵一阵往外冒。
程凤台指着商细蕊吼他:“让你放下她!回头摔破相了!”这一声气色非常不好,商细蕊果然接下孩子不玩了。凤乙被抛高的时候固然快乐,可是一个刚吃饱的小婴儿哪受得住这样动荡,一停下便头晕眼花,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奶汁。商细蕊心说糟糕,程凤台看见一定要骂他了,连忙把孩子像烫手山芋一样往奶娘怀里一塞,示意她快走,心虚地向程凤台看去,这一看,变了脸色:“你疯了!为这跟我动枪?”
程凤台才发觉手里还攥着枪,手都僵了,没知觉。他把枪往茶几上一拍,人在沙发里一坐:“没装子弹!”
商细蕊一打量他,表情又是一变:“你脸怎么了?雪地里跌跤了?”
程凤台对着外人还能冷笑出来,回家看见罪魁祸首,把窝囊气全往商细蕊这撒:“我说,商老板,你闲了管一管你的戏迷好吧!什么东西!一群疯狗!他们知道里面的事吗?见人就咬啊?”
商细蕊听这话风,不用细想,就猜出发生了什么。戏迷们钟爱商细蕊,却不肯爱屋及乌,只把他的身边人当做仇敌看待。但凡商细蕊有个岔子,都是身边人做错事情包藏祸心连累于他,商细蕊本身是很完美的,绝对挑不出一点毛病,假如非说有毛病,大概只有识人不清这一个瑕疵,而且还是瑕不掩瑜,只要帮他打走了身边的坏人,商老板仍是无与伦比的好老板。今天这样的事,曾经也有过。但是因为商细蕊的相好非富即贵,戏迷们轻易谋害不成,只有小来背着商老板侍妾的嫌疑,吃过两次亏,险些酿出大祸,然而后来针对她的谣言也是很难听了。要不然以小来的资历,何至于连一个提亲的人都没有呢。
这一次伤及程凤台,商细蕊也没啥可惊奇,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也仿佛早把这个问题想透了,说:“戏迷那叫衣食父母!我哄他们高兴都来不及!人家听我一嗓子戏,还得受我管束?我哪有那么大脸呐!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戏迷头上啊!”
程凤台吃了一肚子火气回来,居然得不到半点抚慰,腾地站起身就说:“你不管我替你管!那几个二百五我整不死他们!”
商细蕊急忙捏住他的肩把他按下去,程凤台疼得直抽凉气,一副身骄肉贵的少爷样,商细蕊看得也是心软,把他撮到壁炉边替他脱了衣裳检查伤情。向来会武功的人都是半个骨科大夫,商细蕊替人验伤,驾轻就熟,程凤台在那连连叫痛,他脸上表情轻轻松松,丝毫没有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之类的表示。最后被程凤台叫得心烦了,说:“二爷,咱有点出息行吗?”程凤台瞪起眼睛,商细蕊马上识趣:“好好好,你叫,接着叫。”程凤台被他这样一说,也不好意思叫疼了,只是嘶嘶地喘息抽气。商细蕊听了一会儿,忍了忍,没忍住嘴贱:“二爷,你这动静,活像在被我那个什么似的!嘿嘿!”
程凤台都这样了,他还说俏皮话,还“嘿嘿”,程凤台真要委屈了!家中女眷们是如何心疼他就不用说了,便是不相干的朋友,见他受伤,装也要装出一个关切的样子吧!这个唱戏的还有人心没人心了!
程凤台忍痛问他:“商老板,说实话,这些人是你派来的吧?看我不顺眼,变着法子撵我走,是不是?”
商细蕊一锤他的背:“废话!我要揍你!还用找人?我自己就给办咯!”锤得程凤台又是一叫,商细蕊检查完毕,把衣服给他掩上:“一点淤青,过两天就好了!”
因为没有受到商细蕊的重视,程凤台就格外的心疼自己:“你准不准啊?我还是去医院看看,拍个埃克斯光看看,别骨头断了,不然怎么那么疼呢?”
商细蕊发出老大一声“哎哟”,饱含了鄙夷和无奈:“不要小题大做了!那个埃克斯光听说照了会烂皮烂肉的。实在不放心,明天叫推拿师傅过来替你按按。”他在厨房找到几只玻璃瓶子,把里面的作料倒光了,跑外面装了几瓶子雪回来:“哪疼敷哪,等消肿了我给你抹药油。”
程凤台说:“哪儿都疼。”
商细蕊说:“那只能刨个坑,把你埋雪地里了。”
程凤台盯着他的脸:“商老板,我怎么觉得,我挨打了,你还挺高兴的呢?”
商细蕊是有一点得意,因为他感受到了戏迷们的热爱,他无缘无故歇戏数月,不但没有被淡忘,被替代,反而更招人想念,招人痴狂!但是这怎么能承认呢?他对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得意的。
商细蕊正色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把我放眼里嘛!”
程凤台一啧嘴,商细蕊改口说:“我知道他们,这阵子见不到我,只知道我被你一人独占了,他们其实是在吃醋。”
程凤台冷笑了笑:“你还挺懂他们的心。”
商细蕊像个罩着小兄弟的老大哥:“等我开戏了,这事我替你找回来。”
程凤台说:“我现在就要找回来。”
商细蕊没反应过来,就被程凤台扑在了地上。趁着暖融融的炉火,两个人滚做一团。倘若被戏迷们看到这一幕画面,不知道他们又要怎样发疯,想想就让人痛快,程凤台忍着身上的伤,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复仇。
第109章
入冬之后是候玉魁的冥诞,商细蕊与候玉魁忘年好友,这个场合不能不出席,便是一个天然的台阶。其他几家歇戏的戏班想必也会借此重新开张。这天商细蕊回到水云楼后台,准备复出事宜。过去大家成天见面那会儿,想方设法地欺瞒他,糊弄他,哄骗他,好像跟他离心离德似的;日子久了见不着,还真是想他想得慌!回忆起来全是商细蕊有意思的地方,没有他在,这后台就不好玩儿了。因此商细蕊一回到后台,大家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团团围拢,说长道短。
沅兰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商细蕊椅子背后,将他的脑袋抵在自己胸脯,倒着脸嗔怪说:“为了一个横死的小丫头,素昧平生的,孽是日本人造的,你替她伤什么心?把我们晾的是有上梢没下梢,你再不回来,我们年也别过了,只能去讨饭!”
商细蕊笑道:“师姐别赖我,我不在,你们才好唱堂会发财呢!”
十九在旁叫道:“你听听,蕊哥儿学会顶嘴了!”
沅兰顺手摸了摸商细蕊的下巴,说:“现在是谁在替你刮脸?瞧这扎手的!回头一化妆,茄子上面抹石灰,看你怎么上台!”
在家的时候看不出来,等到后台化妆镜的高倍灯泡一照,下巴唇上还真是有着淡青的影子,都要怪程凤台手艺不利索!于是这一下午,商细蕊用两枚银元当镊子夹胡茬,不断地发出嗒嗒的声响。这个后台,只有他能这么嚣张。后半晌人都到齐了,商细蕊手不闲着,仍旧嗒嗒地拔着胡茬开会,一面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做派难看极了。
任五现在是水云楼的秘书,大到誊记账目,小到写水粉牌,没有他干不了的。此时公布开戏之后的戏单,上来先报商细蕊的两出折子戏,一部全本戏,分别是《打金枝》,《坐楼杀惜》和《钗头凤》。商细蕊听了,斜歪歪地笑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不是被丈夫打,就是被丈夫杀,最后还要遇见恶婆婆!”
说得大家都笑了,任五红着脸说:“对不住班主,是我欠考虑了。”商量着把《坐楼杀惜》换成《游龙戏凤》,商细蕊便说:“告诉顾经理,李凤姐我上戏园子里唱。”此剧诸多狎昵,放在熙熙攘攘的戏园子再合适不过了。确定众人戏目,就要散会,打杂的忽然告诉说来了两个日本兵。商细蕊不愿出面敷衍日本人,也是料定了兵痞子的那一套,教任五任六拿点钱把他们打发走,叮嘱道:“就说我不在,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后台歇假,没有做主的人,有事找顾经理说。”
后台为了伪装出一个空旷的状态,人人噤声,瓜子也不敢嗑,也不敢吸溜喝茶,只有商细蕊那两只银元咳咳嗒嗒还在响。过了会儿,就听见门外面任六拔高了嗓音:“要了亲命了!真不懂人话!咱们卖艺的和你们皇军作哪门子的对?咱们班主这是封喉,封喉懂吗?嗨!就是饭馆子修灶!唱戏的一年到尾嗓子开着火,天干物燥受他就不住!也得和灶头似的歇几天!——饭馆子听不懂?米西!米西知道吧?对喽!灶头就你们造米西的玩意儿!”
大伙儿在屋内哭笑不得听着任六给日本兵说单口相声,商细蕊笑了两声,心想任六这是过的什么瘾,对牛弹琴嘛!接着就听见任五喊了一声:“哎!太君!有话说话!别动手啊!”不用问,日本兵被任六那张千刀万剐的嘴皮子叨叨烦了,要揍人了!
十九眉头一皱,与沅兰对望一眼,就要出去理论。他们水云楼一向是阴盛阳衰,姑娘比汉子有勇有谋,遇到大事小情,全靠几位师姐妹顶门立户拿主意。但是这一回,商细蕊经过商门董氏的遭遇,绝不敢让自家的姑娘落在日本人眼里,一把将十九攥住拖回来,朝自己身后搡过去:“小来带着师姐们到更衣室里待一会儿!我去说!”
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话日本兵就冲进来了,倒是没有配枪,应当是文职,见到商细蕊,先行了一个军礼,眼睛就往女戏子身上扫过去。商细蕊头皮发麻,胸膛一挺挡在师姐们身前,非常戒备地牢牢盯住日本兵的举动,心想如果他们敢犯浑,这里人多,会功夫的更多,先把他俩打个半死再说!其实日本兵并非是起了歹意,沅兰十九等人冬天里仍然着的苗条缎面旗袍,高跟鞋再那么一蹬,看上去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教人好生沮丧。日本兵递一张文书到商细蕊手里,商细蕊看都不看,转手往任五那一传。任五接过来眼睛飞快扫过,警惕的盯一眼日本兵,附耳在商细蕊旁边嘀咕一阵。日本占领北平,勒令商家尽数开业,维持市场稳定。文艺界之中,水云楼是首当其冲的。
商细蕊两块银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心里也翻来覆去,活像被人当面甩了一脸大鼻涕,还没理明白头绪,任五便低声说:“班主,咱可不能应这个声儿!回头外间人不说您为什么歇的戏,倒要议论您为什么开的箱,多恶心人啊!”商细蕊点点头,绝不受这份恶心,对日本兵说:“知道了,二位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