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说:“你就瞧我的吧!”
转过天来,商细蕊真的与沅兰十九等人签了卖身契。这次商细蕊长了心眼,以个人名义与他们签的合约,不提水云楼。他含糊起来放点好处下去,人人只当他疏于防范,并不记他的好;忽然有一天精明起来,做得不顾情面只讲利害,非常生硬,更没有人会感激他手下留情了。除了沅兰十九,其余年轻女戏子绝不愿意把人生葬送在戏台上,觉得这份合约与直接赶人没有两样了,于是竟然伙同昨日出走的师兄弟们去找蒋梦萍求主意,因为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蒋梦萍能够制住商细蕊。蒋梦萍来北平好几年了,也不见他们惦记她,来看望她,出了事情却一窝蜂跑去她家哭诉起来。蒋梦萍这时候刚刚检查出怀孕,情绪正好敏感,听她们一哭一喊把商细蕊形容得戏霸一样,自己也禁不住气哭了:“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在这行里待久了,学坏了,变得那么看重钱,一点情面都不讲!”
蒋梦萍不敢与商细蕊交涉,唯一的主意是找范涟,让他通过程凤台劝说一二,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范涟接了电话,一听是这么个破事,耐下性子叹息说:“嫂子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商细蕊能把当年裹乱的那批人留到现在,已经算讲情面的了,我从哪开口劝呢?商细蕊要是听劝的人,倒好了!”说得蒋梦萍哑口无言的。
常之新下班回家见到这满屋子的人,当场皱起眉毛下了逐客令。他当律师的,很容易找出别人话里的漏洞,对蒋梦萍说:“商细蕊虽然不是个东西,这几个人也绝不是善茬。商细蕊疯了呀?把人都撵走了自毁长城?他们动用的钱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把商细蕊搜刮狠了,我们不要插嘴这件事。”蒋梦萍里里外外都得不到支持,除了与范金泠抱怨抱怨,也别无他法了。
水云楼就此十成人走了四成,他们不但走了,把各自的衣裳头面也都卷走了,还分了一批三路角儿和龙套,就地组织出一个戏班跑去长沙讨生活。商细蕊实在没有心力与他们纠缠这些琐事,只求他们恩断义绝,速速离开眼前。那一阵子商细蕊钱不趁手,就连行头人手也不够用,三天两头要向钮白文的琴言社借人借物。钮白文听说水云楼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也是惊得直摇头,连说商郎莽撞。他是个温吞圆滑的性子,很不理解商细蕊的快意恩仇。
这一天翻台子的龙套临时闹病不够用了,要去琴言社借,一来一去也来不及。过去后台闲人多,随便抓一个就能顶上,现在连条狗都物尽其用,真真刨不出闲人了。楚琼华在那扮戏,周香芸等小戏子身量不够用,扮上士兵不是一边儿齐,不够威武。黎巧松倒是闲着,商细蕊不敢朝他开口,他那不哼不哈的臭德性,惹急了能用琴弓割下商细蕊的头。商细蕊琢磨着灵光一现,冲到后台问道:“二爷人呢?”
十九用一根指头竖在嘴上,冲商细蕊摆摆手,又指指一个角落。程凤台撅着屁股,手里举着打火机,在那找铁头大将军:“小周子!柜子再抬高点儿,我听见它叫了!”
商细蕊不顾众目睽睽,朝着程凤台合身一扑,把程凤台当马骑了:“二爷,二爷,你帮帮我吧!可要我命了!”
程凤台四爪着地不堪重负,艰难地说:“你起来,赶紧的,不然就要我命了!”商细蕊已经扮上妆了,程凤台知道他戏前戏后都要带出点戏里的影子,猜想道:“难不成商老板今天演武松?”扭头一看,是赵云的装扮。
商细蕊非但不起来,还以赵云救主怀抱婴儿的手势勒住了程凤台的脖子:“二爷!你先答应我!不然我就这么着!”
程凤台抵抗不住性命的要挟,忙不迭满口答应了。商细蕊把他一把拖起来,往化妆台前一按,指挥化妆师傅给他扮上。程凤台急得杀猪一样叫:“商老板,不带这么玩儿的!别!别脱我衣服!”
商细蕊也不愿别人碰他的食儿,说:“你们就管给他扮相,我来给他换衣裳。”
程凤台怒道:“你也别动我!”
商细蕊两根指头捏住程凤台的鼻子,凶他说:“怎么着!给我配戏委屈你了不成?多少大亨都给我打过下手!敬酒不吃吃罚酒,打断你腿信不信!”
程凤台拨开他的手:“我要是上台了,商老板给我什么奖励?”
商细蕊道:“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还要什么奖励!给你个红包?”
程凤台笑道:“等下台了,商老板帮我逮蛐蛐玩儿。”
商细蕊吊高了嗓门:“瞧你这点出息!”
后台的戏子们看着他俩,笑得前俯后仰都不行了,楚琼华从来忧郁,看见这两个活宝,也弯起嘴唇露了个笑。沅兰乐得眼泪都下来了,拿手绢按着眼角说:“就冲我们班主这份好玩儿,我也不愿意走!”
商细蕊亲自给程凤台换了戏装,他们两个上床睡觉干坏事的时候,商细蕊从来没有为程凤台解过衣扣,今天解起来,才叫一个真人不露相。单手一拂,一排扣子全开了。程凤台敞着胸膛沉默下来,眯起眼睛打量商细蕊:“商老板这一手本领真有功夫,可见没少练!”商细蕊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故意要气气他:“那可不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一天歇着的!”程凤台立即就要把扣子系回去,商细蕊按住他的手,笑道:“这回你顺了我的意,往后我只和你一个人练。”程凤台不禁笑了。大家也都起哄:“班主别不知羞!当着我们的面呢!”
程凤台因为长得浓眉大眼,过去在大学里有过多次舞台表演的经验,不怵场,可是话剧和京戏完全不一样,虽然他这几年看都看会了,真要上场,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商细蕊临场教了好几遍,说:“最要紧的就一点,手里的家伙什千万别掉地上。”说得程凤台很紧张,把长矛握得牢牢的,说:“不行,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总感觉握不住了。要不然给我抹点胶水粘手心里吧!”万幸上台之后,除了姿态僵硬一点,其他倒没有大差错。水云楼全后台的人都跑去幕后看了,一边看一边指指戳戳地嬉笑。十九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班主为什么非要让二爷上台了!”众人不解,十九指着程凤台笑道:“这不是活生生一个齐王爷吗?”齐王爷当年有这样一个怪癖,专爱去宁九郎的戏里跑龙套,扮上太监喊一句“娘娘凤驾来也”,完了继续回后台抽他的大烟。这也是当年的梨园奇景之一。众人经过这么一联系,纷纷恍然大悟,赞一声班主好心机。
程凤台上了台,腿肚子都发软,他倒不怕被人认出来或是演砸了丢丑,他只要肯上台,那就是一段佳话。程凤台就怕手里的家伙什掉了,或者走错了步子,坏了商细蕊的戏,回头下台来被商细蕊追着打。打也不是没打过,但是当着大伙儿的面动上手,那可就真丢脸了!他一下台,自我感觉不错,先自吹自擂起来:“怎么样,商老板,我这就叫挨金似金挨玉似玉,和你在一块儿久了,沾上仙气了,比专业的龙套不差什么!”
商细蕊不耐烦地敷衍他:“你行你行,你最有能耐!”
旁边自有杨宝梨等人把程凤台奉承得一支花一样。得意之下,程凤台又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经过这次上台,我觉得自己像是吃这碗饭的。以后少了人手,你还找我,啊?”
商细蕊又敷衍道:“找你找你,你龙套王。”
程凤台转身站到商细蕊面前,把手一伸头一抬,做出一个耶稣受难的姿势。商细蕊莫名其妙的。程凤台说:“帮我换衣服呀!”商细蕊冷笑一声,指着杨宝梨:“你们去,把他扒了。”程凤台哪能让他们贴身伺候,叹道:“商老板真薄情,每次都这样,用人之前说得花好稻好的,用完了一扭头,就翻脸不认账。”
有男戏子抓住话头开黄腔:“哦!合着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班主用二爷啊,我还以为……不说了不说了,哈哈哈!”
程凤台与泥腿子结队走货惯了,与下九流是混得水乳交融,什么样的黄腔没听过,毫不忌讳地附和道:“现在你们知道我的苦了吧?”
大家都在那点头:“知道了。”
商细蕊毕竟是个认死理,讲信用的人,说了给程凤台找蛐蛐,就得给他找蛐蛐,戏装头面一脱,换做他撅着屁股在柜子底下刨灰。铁头大将军神出鬼没,半晌才叫一下,后台屏气凝神怕惊跑了它。商细蕊的身手放在逮蛐蛐这件事上,那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谁让他是熊瞎子呢?几次一来,蛐蛐还是看得见抓不着,把急性子就气死了。熊瞎子满额头的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恨的。程凤台最后都心疼了,说:“算了算了,我不要了,就是看着好玩。”
商细蕊爬在地上满世界溜达,气呼呼地说:“不行!我非得逮着它……扔到茅坑里!”
有那么一回,商细蕊一出手,仿佛就要把蛐蛐扣住了。正在千钧一发之时,范涟一推门,大声惊奇道:“蕊哥儿!今天甘露寺的一个龙套长得真像我姐夫啊!快喊出来我见见!”
蛐蛐须子一颤一蹦跶,跑了,把商细蕊气哭了。
第102章
范涟惊跑了商细蕊的蛐蛐儿,众人都道他横竖躲不过一顿捶打了。范涟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讪笑道:“哦!这是在逮蛐蛐啊,后台还跑出蛐蛐来了……这事闹的,蕊哥儿别着急,明天我给你送一个好的!”
程凤台哪能让他溜走,一把揽住他胳膊往里拖:“来来来,你不是要看我?使劲往这看。”
范涟被一把拖进后台伺候他姐夫更衣卸妆,郎舅俩互相拆台逗趣,一个说:“姐夫,我看你扮相很好,不如就下海吧,我捧你,多少钱都愿意花!”另一个说:“这行里的规矩我懂,捧出道了我就是你的人,你是不是看上你姐夫长得俊。”范涟嬉皮笑脸说:“俊倒是真的有点俊……”商细蕊正在对镜卸妆,梳头师傅掰着他的脑袋拆头面,他脖子动弹不得,眼睛斜横过去,牙缝里咬出一句话:“你们当我是死的!”范涟立刻改嘴:“不过我没有看上!”
程凤台那边很简单就卸得了妆,商细蕊在镜子里看了范涟一眼,对小来说:“给涟二爷泡一杯茶来,用我的好茶叶。”小来不敢确信地望着商细蕊,商细蕊朝她一点下巴。
范涟和程凤台说闲话说个不休,听到这里便住了口,专心致志等小来泡茶。及至泡了茶端过来,也不待那杯碟搁到桌上,他首先抬起屁股弓腰接在手里,仿佛得了御赐一般。程凤台看着也是神奇,向他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么稀罕!刚在台上站了半天,我也渴了,拿来尝尝吧。”范涟一扭身把茶杯护在怀里。程凤台嗤笑:“刚还说要捧我呢,这会儿连杯茶都舍不得。”范涟道:“这在你看来是茶,在我可是琼浆玉露!”说着也不顾烫嘴,嘬着唇尖吸了一口。
原来从商细蕊十五六岁上算起,与范涟相识到今天,快要十年了,得了他鲜花钞票不少好处,但是从来没有特意招待过他一杯茶吃——谁让他是常之新的表弟,属于“常党”呢?不打他出门已经很客气了。所今天可真是格外的开恩!范涟喝着茶,听商细蕊对他说,说:“涟二爷,请你替我办件事。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个做香烟生意的老板,找我给他们拍广告。”
范涟道:“是,我们一起吃过顿饭!”
商细蕊默了默,道:“这事现在还能谈吗?”
范涟诧异地盯了商细蕊一眼,又扭头去看程凤台,笑道:“蕊哥儿想好了?那边求之不得呢!可别让人空欢喜一场!”
商细蕊道:“茶都给你喝了,还能爽约吗?价钱你去替我谈,莫要让我吃了亏。”
范涟得到这桩任务,浑身都起劲,拍着胸脯给商细蕊花好稻好的许下许多愿,笑道:“蕊哥儿终于是想开了,多好,早该想开了!那些名气不如你的老板们,又是灌唱片,又是拍广告,名利双收的不好吗?”
商细蕊点头:“唔,想开了,只要能来钱,我现在什么都肯干!”他这样直白的表达对金钱的渴望,范涟一肚子劝人向善的话都无处可说了。那边程凤台饱含兴味地含笑看着商细蕊,好像觉得他十分好玩,范涟不禁说:“蕊哥儿不用为难自己,姐夫他有钱着呢,他那全是逗你的。”
商细蕊扭头问程凤台:“真的吗?”
程凤台说:“真的,有钱着呢,回家去要拿多少有多少。”
商细蕊一听就把神情一凌,严肃地对范涟说:“你不要想着把二爷哄回家去给你姐姐当受气丈夫!我唱戏唱到今天的名声,要还养不活他们爷几个,这十几年的功夫也叫白瞎了!再让我听见这个话,我就不客气了!”说罢一挥手:“二爷!送客!”
范涟哑口无言地冲着商细蕊干瞪眼,程凤台止不住哈哈大笑把范涟送出门。一出门,范涟就将在商细蕊面前耍宝卖乖的做派全部收起来,微笑着摇头说:“就他这份傻气,谁要存心占他的便宜,也就丧德性了!”
程凤台眼神朝他一转,范涟口风一变,笑嘻嘻的:“没有说你,我说那些黑心肠的师兄弟们。蕊哥儿对你是没的说,过去不愿意干的事,为了你也就心甘情愿了。”
程凤台道:“这本来就是他盛名之下该得的,拍拍广告灌灌唱片,没有什么吃力的,他的怪性子挡了大财路,非得改改不可!”程凤台是商人习气,有钱不赚王八蛋,他现在把梨园行来钱的路子都摸透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商细蕊当了这傻王八。
那边做香烟的老本来都准备改行了,听见商细蕊松了口,立刻喜不自胜重开厂房,一边张罗着请客,一边给商细蕊重新定做了一套华贵无比的行头用来拍广告,打全套的金银头面,恭维得他如谪仙一般。这天又花钱把商细蕊几个请到酒楼里吃宴席,烟老板没有想到请一个商细蕊,还能附带上曹司令的小舅子,这更是意外之喜了,当即与程凤台畅谈不休,同时又怕冷落了其他宾客,便写条子喊了五六个姑娘来,一人怀里塞进一个。有一位穿红的姑娘笔直走到商细蕊身边挨着坐下来,商细蕊也很随和地让她侍酒布菜,自己与钮白文商量着水云楼里替补招人的事情,说:“我是万万不要招女角了!二月红怎样,我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最后还是嫁人走了。其他几个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养不熟的雀儿,在戏班暂时落个脚,一扭头就攀高枝去了。报纸上嘲笑水云楼是姨太太培训班,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钮白文深以为然:“女角能有俞青那般志气的,是不多。”商细蕊道:“要不是沅兰十九他们留下来了,我索性把水云楼改成男班算了。”身边的姑娘低头吃吃笑,商细蕊不免看向她,她把酒盏喂到商细蕊嘴边,俏皮地歪着头说:“我要是生在商老板的戏班里,宁可不嫁人也不愿意走的!”这把嫩嗓子沁人心脾,商细蕊通过嗓音细细一认,发现是杜七的相好,那个弹琵琶的玉桃。玉桃听说今天叫条子的客人之中有商细蕊,自降身价和老鸨子闹了一场请缨赴宴来了。
商细蕊其实连她的名字都忘记了,不过脸上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笑着对钮白文说:“这位……姑娘,琵琶弹得极好,是我梨园流落民间的一颗沧海遗珠。”
玉桃乐得心口砰砰跳,脸羞得通红。钮白文与玉桃见过礼,问过师从,向商细蕊说:“从玉桃姑娘可以看出,民间好角儿亦是有的,商老板有没有看中的票友?水云楼放话招人,票友都是乐意下海的。”他想了想:“比如像王冷那样的。”说完自己倒笑起来:“当然王冷不可能,她一个小姐家。”
商细蕊一拍巴掌:“经你一提醒,我真想起那么一个人来。”钮白文显得很有兴趣的样子,商细蕊偏要卖关子:“等我把人找来了,再请你验验货。”
两个人牙子似的班头相对一笑碰杯喝酒,玉桃接了句不知道什么话,商细蕊乐得手一抖,泼出了些酒。玉桃掏出手绢,顺着商细蕊的嘴角擦到胸膛,接着在他大腿根上轻轻拂了一拂。商细蕊往日里受惯了这样的挑逗,双腿怕痒似的微微一缩,反倒朝玉桃又露了一个笑。这一切全被程凤台看在眼睛里了。酒席结束,烟老板接着请大家嫖妓玩个全套,在楼上定了好几间房间给他们,商细蕊和程凤台同样有份。在场众人当然知道他们两个这一层关系,但是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既没有给程凤台介绍其他男戏子,也没有给商细蕊介绍其他权贵小开,找找妓女而已,不算数的。范涟深知他们俩内情,心想别回头为了吃醋动起手来,那多闹笑话啊!刚要开口替他俩说辞说辞,程凤台笑说:“又不打麻将!要这许多姑娘做什么,我和商老板有玉桃就够了。”商细蕊朝天翻了个白眼,玉桃脸上一呆。烟老板先是愣了愣,接着咧嘴发出一个暧昧的大笑,直向程凤台翘大拇哥:“程二爷和商老板的这份交情真是绝了,这才叫吃到一个碗里了,咱们都没法比!”程凤台拍拍烟老板的肩膀回敬。走楼梯的时候,范涟扭头看看商细蕊,商细蕊倒还神情如常,再看看程凤台,也是优哉游哉,猜不透他们俩这是什么路数。范涟想到过去和程凤台以及曾爱玉大被同床的荒唐事,心灵与头皮一齐发麻,趁着人不注意,悄声说:“姐夫,蕊哥儿和我可不一样!他脸皮薄着呢!你有什么不痛快的朝我来!我担着!”谁想程凤台不识好人心,厌恶地说:“你快给我滚!”
各人进了不同的房间,玉桃跟在二人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犯着怵,她虽然流落风尘,也是有一份架子在的!过来出条子,是因为钱吗?不是的!全是因为钟情着商细蕊!这再搭一个算怎么回事?简直拿她当三流妓女这么待了!
商细蕊吃酒吃得发热,脸颊红彤彤的,头也有点晕乎,正要解衣裳松快松快,看到还有玉桃垂首在一旁,打着酒嗝便说:“姑娘快回去吧,二爷和你闹着玩的。”
玉桃将走未走,程凤台发话了:“谁说我和她闹着玩的!玉桃,我和商老板,你挑哪个?”
商细蕊往后退一步,知道程凤台又矫情上了,不禁烦恼得扯开自己的扣子,绞了一把冷毛巾擦脸擦脖子,嘴里说:“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干这行,免不了应酬!单独相约的我都推了,这又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要我怎么样才满意!”
程凤台笑没好笑的说:“少来这套!早八百年这是我糊弄二奶奶的话,你拿来糊弄我?今天我就陪你应酬到底,玉桃,你挑一个。”
玉桃听见这番对话也就明白就里了,心说你俩饶了我吧,要早知道商郎有主了,我情愿和狗睡!她故意做了个羞臊的情态摇了摇头。商细蕊这时候脱了外衫踢了鞋,热得火炉一样倒在床上:“我是花钱的客,怎么反问起她来了。”程凤台道:“好,那你来挑。”商细蕊沉吟了片刻,说:“我挑——玉桃,你过来。”
程凤台眉毛一抬,没想到他竟敢这般挑衅。玉桃按捺着激动走到床边,短短的工夫,心里胡思乱想了很多,结果商细蕊递出一把折扇给她:“来替我打着扇,可热死我了!”
程凤台看到这里恨恨地笑了,三步扑到床上去压着商细蕊,在他白玉一样的面颊上啃了几口,疼得商细蕊嗷嗷叫。程凤台转而叼住他的耳垂放在牙尖上碾,一手探到他裤裆用力攥住:“以后离这些男男女女远着点!不许朝他们卖笑!见一回收拾你一回!听见了没有!”商细蕊受不了上下双重的痛楚,扯嗓子喊了两声听见了,过后又低低笑起来,他醉糊涂了,也忘了害臊,很快脏了程凤台的手,眼睛一闭头一歪就睡过去了。程凤台刚才对商细蕊口气那么凶,好像真的要打人,这会儿背过他,嘴边掩不住的温柔笑意,让玉桃兑了热水洗手。玉桃瞪眼瞧着程凤台满手污浊,心想商郎啊商郎,那么几下子就缴了枪,中看不中用啊!
程凤台施施然脱了衣裳睡到床上,一抬头,才发现玉桃还在,笑道:“这床是真小,睡不下三个人。三更半夜的姑娘回去也不方便,不如这样,就接着给商老板打扇吧!”
花钱的是爷,玉桃还能说什么?应了声默默掇过一只绣墩坐到床边,向床帐子里扇着风。屋外间歇传来女子的笑,人影子一晃一晃。商细蕊睡着的时候可真好看,好看得玉桃几乎忘记了他的不中用,手指在商细蕊浓长的眼睫毛上点了一点,商细蕊睫毛一颤,玉桃抿着嘴忍不住再想摸一下,程凤台忽然睁开眼,把玉桃吓了一哆嗦,好像吃了良家妇女的豆腐,被人家丈夫抓奸了。所幸程凤台没有说什么,教她倒了杯凉茶过来仰头喝下,挥挥手打发她走了。
玉桃给他俩掩紧了门,程凤台就着外头的光亮跟着看了看商细蕊。他动商细蕊,用不着偷偷摸摸的,用力捏了他脸蛋,又轻轻扇了两巴掌,低喃道:“这么招人惦记?你有这么好?”商细蕊不堪其扰,一个猛子把脸扎到程凤台肩窝里,睡得很乖。
第二天醒来,商细蕊一句也没有问玉桃去了哪里,倒是昨天跟范涟的那个姑娘来敲门问玉桃姐姐,鬼鬼祟祟的,过会儿范涟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步一荡地溜达过来,一脸老谋深算似的:“我就知道,姐夫不能和蕊哥儿那种玩法。蕊哥儿,你好好收着姐夫别让他作乱,积德积大了!”
商细蕊忘记昨晚被收拾得嗷嗷叫,今天当着人又抖擞起来,嘴里满当当塞着早饭,拍胸脯说:“交给我吧,他敢乱来,吊起来打!”对范涟说:“今天你搭不了我的顺风车,我和商老板要去天桥找个人。”
范涟道:“横竖我也没别的事儿,带我一个逛逛吧。”
程凤台扭头问商细蕊:“商老板你说,带他逛吗?”
商细蕊立刻翻脸不认人:“不带!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话是这么说,架不住范涟厚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的,最后还是带他一起逛去了。商细蕊那么嫌弃范涟,因为有范涟在的时候,程凤台总是和范涟说话比较多。这会儿开着车,郎舅两个果然又聊上了,程凤台说:“这几天我查商老板的帐,查出许多地契,里面有块地我记得是范家的产业,小舅子你说说,怎么回事?”
商细蕊做过许多程凤台不赞成的傻事,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买地,应该是众多傻事之首了。早年商细蕊张罗着买地,范涟心想便宜别人不如自己赚进,就把范家在河南的一块贡田卖给他了。商细蕊以为沾上皇帝的都是好物,不知道那块贡田荒芜已久,拿在手里也种不出好麦子。今天程凤台要替商细蕊出这个头,范涟是服气的,不敢替自己找借口。程凤台把他的话还给他,扬声说:“就我们商老板这份实心眼,谁要想着占他的便宜,可真是丧德性啊!”
范涟心虚得干笑两声:“田地这东西,也没有折旧一说,蕊哥儿几时不想要了,原数退给我好啦。”
商细蕊和程凤台一点默契也没有,这时候高调反驳说:“不退!那块地再沤个三年五年,种上麦子,以后家里吃的馍馍就有着落了,干嘛退!”
程凤台气得拍了一下方向盘:“有这笔钱放在银行吃利息,三年五年下来还不够你吃馍馍?”
商细蕊给他讲起道理:“放在银行是看不见的钱,资本家一会儿倒闭了,一会儿撤股了,说赖掉就赖掉!换成田地,民以食为天,好处大着呢!再怎么打仗,人也得吃饭不是!”
与程凤台说经济,简直是班门弄斧,但是商细蕊的思路一条道走到黑绝不回头,程凤台纵有千万般的真理,也难以撼动他对土地粮食的热爱,说破大天,他也觉得馍馍比存款更可靠。商细蕊这样说道理:“你们这些城里的大少爷,哪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闹起饥荒来,一个金疙瘩换一个糙面馍馍,凤乙那么大的孩子也就换一顿棒子面粥。你们经历过没有?没有!那时候银行里存个千八百万的又管什么用呢?不论哪个时候,囤钱都不如囤粮,懂吗!”他扭头对范涟严厉地说:“所以落款无悔,我是不会把地还给你的,别想了。”
范涟早就笑得跟王八蛋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了,说:“好,你别还给我了。等种出麦子来,让我尝尝咱们家的馍馍。说不定以后闹饥荒了,我真得拿金疙瘩来同你换呢!”
商细蕊脸上露出一点缓和的笑意,觉得范涟是个受教训的。程凤台连苦笑也笑不出来,有气无力地说:“范涟,你别逗他了,哄傻小子呢?越哄越傻了!”商细蕊鼻子里哼他一声儿,也觉得和程凤台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到了天桥,商细蕊有的放矢,循音而去,在一个相声摊子跟前站住了脚跟。距离上一次见到这对说相声的哥俩得有半年多了,看两人的穿着打扮精神气色,想来是没有混出名堂。捧哏的小哥时不常要扭头清清嗓子,干咳两声,脸色也黄黄的,看来是生了病了。为了弥补捧哏的精神不足,逗哏的越发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他俩的相声说得还是一样的好,商细蕊笑个不了。程凤台和范涟没有觉得相声多可笑,但觉得商细蕊笑得很可笑,笑得分了音阶,高低婉转,感情饱满,有戏在里面。程凤台和范涟因为商细蕊的笑而笑了。当中讨赏的时候,商细蕊和程凤台咬了一阵耳朵,程凤台在铜锣里放了一张钞票,面额不小:“让逗哏的哥们给唱一个吧。”
捧哏的抬头看看程凤台,低声应了个是,商细蕊在那补充说:“唱个本门的《定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