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好些年没受过人这样呵斥了,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眼不可思议地望着老头儿。挨了训斥不过是丢人现眼,这要给祖师爷跪一跪,等于推翻之前所有的新戏,承认自己演歪了,演错了,演过界了,这可万万不能够!商细蕊怒气一冲。钮白文站在姜老爷子身边横眉毛立眼睛的朝商细蕊摆手,示意他多多忍耐。商细蕊今天要是对姜老爷子有所不敬,那忤逆师门的罪名是很大的,恨着他的同行如果拿这事做文章,文章题目也不小。想当年有一位红极一时的大武生江河月,就是受了自己亲师父的暗算,逼他做出忤逆之事,结果被京津两地梨园界联手封杀,弄得南下武汉现在还回不来。
商细蕊太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了!姜老爷子带了这七八个徒弟压场,他要走走不了,动手只有吃亏的份,还落个大罪名!商细蕊喉咙里咽下口气,目中几乎闪了点泪花,一犟脖子说:“我没错!我没往淫戏里演!我问心无愧!”
姜老爷子一拍桌子:“放肆!你还敢犟嘴!”
一老一小斗鸡一样斗上了,僵持半晌,四下无声。又是四喜儿先活络过来,他作为姜老爷子的同辈人,这个时候是有资格说两句的,只见他摇头晃屁股走到祖师爷牌位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然后从襟扣里抽出手绢,擦着商菊贞的牌位装模作样地哀嚎说:“老商爷哎,您可怜呐!千挑万选的,花了半辈子的心血调教的孩子,这样给您不长脸!您的名声全得毁在他手里!是要晚节不保啦!您快显灵说句话吧!”
四喜儿要威信没威信,要德性没德性,梨园行里没有看得起他的人,他还自臭不觉,不知道低调一点,还在那搓火苗子。商细蕊不便顶撞师大爷,对他可不客气,瞅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爹不答应我的戏?你到下头去问过他不成?我的戏,我爹一准喜欢!”
众人嘴角都和克制地抽动了一下,仿佛是忍不住笑了笑。四喜儿对这种嘲讽的神情太过熟悉,立刻一股羞怒涌上心头,把脸一翻,指着商细蕊说:“商小三儿!你还得意!别以为你唱红了,这梨园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你的天下!你就能横行霸道,掐尖占好!你的戏迷敢为了你杀人放火,攻城掠寨的!什么好事儿都替你捞着了!你多威风呀!我是过了景儿的老蚂蚱啦!我收拾不了你,自有人收拾你的……”商三原是商细蕊的排行,离开平阳就很少有人这么叫他了,以至于要不是四喜儿把手指尖戳到他鼻子上,他都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他明明一点儿也不霸道的。那手指甲说着说着,耀武扬威地似乎要挠人了,商细蕊捉过四喜儿的手腕,使巧劲一推,四喜儿连退了四五步,哎哟一声跌坐到椅子上,很闹疯地还要跳起来打人。
姜老爷子拐杖剁地,瞪了四喜儿一眼:“够了!不像话!”四喜儿说得全不对劲,几乎已经把今天的题目点出来了,不能再让他开口。姜老爷子眼珠子一转,由下至上,阴惨惨狠丝丝地盯着商细蕊,手却指着下首坐着的一应戏子:“你是先出了道,成了老板,后才拜见的我这个师大爷,想必对我不服。今天我特意请了这么些名家名角做公断,你问问,这么些同行,但凡有三位说你的戏没错,这一篇立马就揭过去了!”
姜老爷子说的是风凉话。之前站出来一位同行替商细蕊说了话,结果被姜老爷子斥骂一通给骂蔫了以儆效尤,现在说要讨公断,谁还敢出头找没脸呢?混在人群里不声不响默默无闻,也不算得罪了商细蕊,就算商细蕊日后要怪罪,也有个法不责众的道理。但要是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心里话,独个儿竖靶似的点了眼,那可就遭殃了!说不定商细蕊就要在这次翻船,被整个梨园行讨伐,孤立,排挤,成为下一个江河月,难道谁还愿意陪着他连坐?对不住,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人呐,还是顾着点自个儿吧!
于是在座的各位,低头看地的,抬头看天的;女人看指甲,男人吸鼻烟。既没有指甲也没有鼻烟的,掰着戒指品鉴那宝石的成色。横竖都不去看商细蕊,因为心里过意不去;也不敢看姜老爷子,怕被误以为挑衅。正是与己无干,高高挂起,于自身无益的事,半句也不肯多嘴。要不然说,梨园行一个赛一个的,都是琉璃蛋子成了精呢!今天够格收到姜老爷子邀请的,更是大浪淘沙中的硕果,很会分辨风向的了。
众人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配着姜家人的冷笑,在商细蕊身上都成了难堪。这些人里有与他称兄道弟的,有在《赵飞燕》的后台送了花篮喊了好的,商细蕊本来也不傻,他知道梨园行的人情薄,就没想到居然薄到了这个地步。这叫还是他,有名声肯散财的商老板,换做别的哪个,说不定这会儿该有人跳出来落井下石了!
钮白文见这情形,义不容辞就得带个头。他上前一步,像上朝奏本似的,还没说话就先微笑着俯身拱手。姜老爷子根本容不得他说话,抿了一口茶,道:“钮爷!老头子我一向敬重宁九郎,敬重琴言社。你和商细蕊是有实无名的师兄弟这大家都知道,就别替宁九郎护犊子了吧!”
合着是出头一个,姜老爷子就要打压一个,那还让人说什么?这份致人死地的居心太过明显,四喜儿又得了意,他自己不敢上去动商细蕊,指手画脚地出主意:“老姜爷!咱们都看得明白着呢,这摆明了就是淫戏!有人就是绷着面子,死不认错而已!要我说,驴不喝水强按头,按在祖师爷跟前磕了头,就是给还给贵师门一个清白了,还非得他嘴里服吗?”说着朝姜家的徒弟们递了个眼风,徒弟们瞅着姜老爷子示下,姜老爷子纹风不动,仿佛默许,几个徒弟便跃跃欲试了。钮白文急喊了一声:“太爷!这可使不得啊!”然而也没有人理睬他。众戏子都把眼睛瞪得老大,商细蕊今天要是被扣着磕了头,丢脸就丢惨了。
商细蕊浑身一紧。
杜七一出会馆,就气呼呼的把油门滋得老大,一溜烟开车回家了。程凤台始终都在外面等着商细蕊。天上一会儿飘点雪,一会儿刮点风,把程凤台都冻成冰糕了。有什么社稷大事能谈两个多钟头,还没人出没人进的毫无动静?程凤台一时怕商细蕊吃了众人的亏,一时怕商细蕊驴脾气发作起来,把里面的同行杀了个干干净净,心里没找没落的。老葛看着他一会儿车里坐着,一会儿车外站着,来回那么倒腾,实在教人闹心,给他买了两包骆驼烟抽。程凤台拆开一包抽了一口,忽然下定决心,管他里面怎么样,把人带走得了!推开车门再一想,他对他们梨园行的深浅也不了解,闯进去,闯出什么话柄子怎么办?愁得又点起一根烟。
几个姜家徒弟朝商细蕊围过来。商细蕊把戏服卷了一卷夹在腋下,拉开工架瞅着他们几个,断喝道:“我看谁敢动我!”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对方一动手,他就不管好歹的先打了再说!姜家一心要欺人太甚,那就把事情闹大好了!大不了他也不在北平混了,他找江河月搭戏去!要能打残几个姜家人,还是他赚了!
就在这个时候,下座中忽然爆出一声戏腔:“哎呀!刀下留人!”李天瑶离座起身,拂了拂袍子。从一开始,李天瑶就不断地闹点怪动静出来,他本身也是没溜儿的性子,有一出没一出的,商细蕊是个真疯子,这就是个装疯子,歇不歇发作发作,众人都不以为忤。李天瑶走到商细蕊面前作了个揖,用京戏里道白的声腔念道:“啊商老板!不知这件衣装,能否与在下细细看来?”
商细蕊都被他窘傻了,那么严肃的气氛里,这闹的是哪出呢?商细蕊收起工架站直了,傻乎乎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手忙脚乱把戏服展开给李天瑶看。李天瑶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作声,哎呀哎呀的,还假装捋他那根本没有的髯口,捋得摇头晃脑。
姜老爷子见多了梨园行里的幺蛾子,丝毫不以为惊奇,冷笑道:“看来李老板是有高见了。您看着,这戏装怎么样啊?”只要李天瑶向着商细蕊说一句,姜老爷子就能挤兑死他。
李天瑶迈着四方步,走到姜老爷子跟前念道:“启禀老太爷!这件衣装好生的古怪,长又不似长,短又不似短;上窄而下宽是下宽而上窄。露了胳膊腿,遮了奶子腚。说它伤风败俗,倒也使得;说它推陈出新,却也真真的是呀!”
下头坐的是真有人笑出来了,晓得他就是个和稀泥的。姜老爷子皱了眉毛:“你说的是什么话!到底怎样!”
李天瑶使了一个诸葛亮回营的身段,撩袍子掀袖子,功夫架子极大的转了个身:“嗨——呀!你说你公道,他说他公道;到底谁公道,自有天知道!”
姜老爷子这算看出来了,他就是替商细蕊解围搅局来的。然而李天瑶只在南方活动,鲜少来北边,和商细蕊套不上交情。倒是姜老爷子和李天瑶的师父做过两年戏搭子,这时候就像教训子侄那样呵斥道:“胡闹!滚出去!”
李天瑶一抱拳:“得令!”踢了袍角撩在手里,迈步往门口走,嘴里念了一句戏词道:“知恩必报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一面踱着步子,真就出了门。一旦走出二门,他把袍子摔开,步履就正常了,嘴角一撇,扭头嗤笑道:“哼,这老王八。”但是他在北平也是人生地不熟,一路走一路琢磨着怎么搭救商细蕊,走到电话间拨出一个号码,猛然想到北平的那几位角儿此刻都在里头坐着呢,倒是也没有放一个屁呀!还能找谁,谁是能舍身救人的?李天瑶苦笑着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悠悠走出大门口,就看见雪地里程凤台的那辆车了。李天瑶疑疑惑惑地走上前,附身从雾蒙蒙的车窗玻璃里看人,程凤台被惊了一跳,下车笑道:“先生您是?”
李天瑶道:“程二爷是吧?您是在等商老板?”程凤台一点头,不知他怎么个意思,李天瑶可算找见一个指望,说:“您快进去吧!想辙编个谎把商老板带走,他这回要吃大亏了!”
程凤台一听这话,也不待问李天瑶名姓了,拔腿就往里跑,去搭救他的商老板。
刚才被李天瑶这样一打岔,原来要强按商细蕊去磕头的事就耽搁了。刚才那也是受四喜儿的挑唆,热气上了头,等带脑子的一琢磨,到底也顾忌商细蕊的疯劲。再有这行里的老话——欺老莫欺小。商细蕊卯起劲来和姜家作对,那可有好几十年的对头,姜老爷子没这阳寿照看到底。但是就这样揭过,似乎也很不甘心。姜老爷子一声一声地数落商细蕊的罪过,商细蕊一句不答,站得笔挺忍受着。到场有一位正是上回偷盘唱了杜七本子的吕班主,结果演到一半,被杜七砸了场,为此痛恨商细蕊不是一两天的了,今天总算逮着机会踩他一脚,应和姜老爷子,吕班主也在那骂上了。其余戏子都觉得姓吕的是个棒槌,姜老爷子敢骂,那是人家有辈分有根基,你算个什么东西呢?
吕班主也不敢提过去偷本子的事,只能借着戏服,一蹦三跳地痛斥道:“……商老板,有些毛病你可真得改改了。有错您就认了吧,硬咬着牙有什么意思呢?白耽误我们工夫。那什么《赵飞燕》,我看了,真是比粉戏还要淫贱下流。平时敬着您的名声,我们不敢说不是。今天老太爷句句在理,打到脸上了您还不认吗?看看梨园行由南往北,哪找得到穿这衣裳唱这词的,只有往窑子里找!”
姜老爷子很满意这位起哄的朋友,撵了捻胡须,依然是正义凛然的口吻说道:“别的地界我管不了,在北平——尤其是我的师门里,绝不能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体。老头子我对事不对人,没有要为难谁的意思。就是我荣春班,从今天开始凡是上台的戏,全得细细查过一遍,有没有篡台词走了媚俗一流的,有没有戏子不守规矩夹荤段子的。查!细细的查!”荣大爷弯腰对父亲答应了一声。姜老爷子对众人道:“望在座各位老板也自珍自重,自查己身!”
吕班主首先道:“那是当然的。我一直叮嘱孩子们戏台上唱戏要规矩,可不能为了票房,为了走红就干那些露肉的媚俗的讨座儿的好,那好不长!”
四喜儿的云喜班是北平出了名的粉戏班子,但是这个时候也表态说:“您老放心吧!咋们省得呢!戏台上的动静盯得牢牢的,准没有一点差错!咱们在梨园行唱了半辈子了,都是要脸的人!”
这两个不干不净的都争先恐后的要起脸来,别的戏子们,但凡有点心虚的,都纷纷表示一定自查。姜老爷子说这话,其实只是为了提防商细蕊。因为按照一般斗法的规律,他今天当众扇了商细蕊耳光,商细蕊明天必定会纠集党羽,往他的荣春班里找纰漏,狠狠反击一拳。他没有想到商细蕊和他们有所两样,商细蕊不是吃着人肉长大的,商细蕊现在就剩下犯恶心了。
众戏子正在那人人自危着,怕姜老爷子这股捉妖的风气越刮越大,别最后卷出自己的旧账。商细蕊瞪着吕班主和四喜儿那么胡说八道,眼里都迸出火星子了,熬到最后,大喝一声:“你放屁!”
程凤台进了二道门,就听见了这一声炸雷,他知道要坏菜了,简直是跑着去的,还没进门就喊道:“商老板!时候差不多了吧!我来接你了!”
商细蕊一扭头,程凤台看见他的眼睛,不用说话,就知道他受了大委屈,小孩儿又倔强又伤心的一双眼睛,还有点波光闪闪的,眼眶子通红。满场的戏子都端坐着,指指点点,悉悉索索,就他一个站那生扛。什么叫声名满天下,知音无二三,商细蕊最知道这种孤单。
程凤台心中一动,没顾忌就抓住了商细蕊的胳膊,商细蕊整个人都站木了,被他一拽,僵硬地挪了半步,身子打了个晃悠。姜老爷子觑着眼,冷笑道:“我说程二爷,咱们梨园行教训门下弟子,碍着你哪儿疼了?”
程凤台恨道:“我鸡巴疼!”商细蕊柔顺地自动依靠在他怀里,一只手往他大衣领口里一插,像一个女人在撒娇。四喜儿还在那嘴贱,讥笑道:“程二爷心疼了呗!商老板多知道招人心疼啊!”他话音才刚落下,商细蕊那只手忽然从程凤台怀里拽出一块挂着金链子的沉重的怀表,咬牙照着四喜儿脸上就砸了过去!四喜儿哎呦一喊,捂住脸跌坐在地上,也不知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吕班主见商细蕊撒野,第一个就不依,想要拿住他,商细蕊两步上前,抬脚就把他踢了一个仰面大跟斗!
忍来忍去,到底还是没忍住!师门里的人他不好动手,打这两个东西那是不打白不打的!
姜老爷子气得浑身乱颤,拐杖也不柱了,冲过来大骂道:“混账!谁许你放肆!”钮白文趁乱拉偏架,抓着姜老爷子的胳膊缓住他,一边儿拍背揉胸地给他顺气,招呼姜家徒弟说:“还不快过来扶着点太爷!别给气坏了!”
姜老爷子怒得把人轰走:“起开!我用不着!”
就这说话间的工夫,程凤台早就拉着商细蕊跑出了二道门外,像一对亡命鸳鸯似的。姜老爷子颤巍巍指着商细蕊的影子,向左右气愤地说:“商菊贞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无恶不作的儿子?啊?!”
那边地上两个伤员还在呻吟。众戏子都觉得今天没白来。
第90章
商细蕊一路上紧紧握着程凤台的手不发一言,程凤台一句也不敢多问他。车子开到锣鼓巷,商细蕊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也不下车,也不说话,眼睛发直。那么冷的天,他攥着程凤台的手居然攥出了一手的汗。程凤台陪他干坐着,一直到腿都冻麻了,才摇摇他的手,说:“回家了,啊?”
商细蕊受了惊似的眼睫毛忽地一扑娑,手指尖也一颤。程凤台想到了上海赵元贞家里养的兔子们,有时候跑出一两只来到他家院子里,背对着人在吃草,从后面咋呼它一下,兔子们就是这样一副呆滞又可怜的神情,看谁都像是狼。商细蕊刚才连踢带打那么凶悍,这会儿真是脆弱极了,委屈极了,使人心碎极了,是个受了大人欺侮的小孤儿。程凤台心疼得一塌糊涂,俯身吻着他的额头吻了许久,才把他从车里牵出来。商细蕊进屋就倒头往床上一躺,连个身都不翻,死了一般。
小来看他俩神气不对头,也不敢发问,默默地进屋来烧着炭盆,眼睛一直盯着程凤台。程凤台坐在床边替商细蕊脱了鞋,把他脚搬上床去塞在被窝里,然后在嘴上竖起一根食指,朝小来眨了一下眼睛。小来低下头抿着嘴唇,点着炭盆就走了。
程凤台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回家了。脱了衣裳钻进被子,搂着商细蕊轻声软语:“商老板,怎么了,和我说说。”商细蕊一问不说,二问不答,眉毛皱得死紧,一个有口难言的样子。弄得程凤台提心吊胆的,怕他是挨了闷棍,往他肩背上不动声色地揉捏两下。商细蕊枕在他肩膀上沉默着沉默着,忽然深吸一口气,翻身骑跨住程凤台,两只眼睛灼灼的俯视着他,是深夜里的两点星子。
程凤台还未预感到危险,拍拍商细蕊的后脑勺,很疼爱很温柔地说道:“好好躺着,被子里都进风了。”
商细蕊不置一词,猛然将程凤台翻了个身!程凤台还没明白过来,裤子就被扒掉了!商细蕊捉着他手腕,用那半硬半软的家伙抵着他的屁股缝,强硬地捅了两下,另一条胳膊横在程凤台背上牢牢压制住。程凤台脑子里都炸了膛,不知道怎么会眼睛一眨,一只乖兔子就成了一头疯驴子,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上压着个百十来斤的大活人,气都喘不顺溜,扯开嗓子断断续续骂出几句绝情的威胁的话,商细蕊全当耳旁风。商细蕊此刻绝不可能情欲高涨,纯粹是为了闹闹疯,发泄发泄,他心里裹着一包冲天火气,谁挨着他近,谁和他亲,谁就活该倒了霉。
那一条半软的家伙终于给搓得硬梆梆的了,淌出汁来弄脏了程凤台的下身。程凤台细胳膊细腿的公子哥儿,一旦被商细蕊用劲制住关节,简直就没法反抗了,毫无意义地挣扎一通,那力气全被商细蕊化掉了。商细蕊过去对他放狠话说:你这样的少爷家,我能一个打你八个!程凤台觉得这肯定是虚张声势,说我怎么着还比你高了那么一小截,壮了那么五六斤,你能打趴我一个就算有功夫的人了,还八个!然而事到如今,程凤台欲哭无泪,只有一个服!商细蕊动起性来,更显得像一只没上衔勒的疯毛驴子,嘴里呼呼地喷着粗气,附身亲了亲程凤台的耳朵;又像狼在刨食,牙齿把程凤台的衬衫领子撕开了点儿,啃住他的脖子就不松嘴了。程凤台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抗争无力,反而就迅速冷静下来了,低沉着声音,冷冷地说:“商老板,你心里不痛快,我陪你好好的说会儿话。你要是无缘无故拿我当出气筒,咱们两个也就没下次了。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两个人在一起这几年,程凤台对付商细蕊还是有点诀窍的。商细蕊不怕程凤台骂他,不怕程凤台打他,就怕程凤台板起脸来对他冷冰冰的仿佛陌生,这能让他心慌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一听程凤台这语气,商细蕊在疯怒之中掂量掂量,慢慢停止了动作,僵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然后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呜咽,整个人就从臭流氓化成了一块刚出锅的麦芽糖,搅合在程凤台身上翻转磨蹭,粘得发腻。
程凤台手脚一脱开,就要把他往身上掀下去,气得骂道:“你就是神经病!有这劲头你宰了他们去!欺软怕硬!就会被窝里架大炮!光打自己人啊你!”
商细蕊在被窝里架起的大炮屹立得老高,荷枪实弹,箭在弦上,这一炮还真是光打自己人。他嘴唇凑在程凤台肩窝里一拱一拱的,滚烫的热气喷了程凤台一脖子,程凤台的气息也充满着他的肺腑,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仗着程凤台疼他,他就蛮不讲理了:“给我蹭蹭!”说着,也不等程凤台点头,就把那一架大炮塞进程凤台大腿根子里迫使程凤台夹紧了,一下一下发动起来。
程凤台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怎样,觉得商细蕊不发神经病,他倒快要被商细蕊整成神经病了!往常把商细蕊压在身下办事,商细蕊一副非男非女的少年情致,风骚可爱,使他压根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今天仿佛是第一次惊觉商细蕊是个一点杂都不掺的男子汉,那喘息、气味、筋骨,那份属于男人的攻击性。程凤台忽然觉得莫名的诧异,原来商细蕊可不是小孩子了!商细蕊每插弄他一下,都像插在了他的心坎儿上,震惊和不适之外,隐约还有一点惶恐。好容易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商细蕊额头上一滴热汗正落在他眼睛里,辣得程凤台扭头直揉眼睛,骂道:“臭唱戏的!轻点!二爷的鸡巴蛋都被你磨破了!”商细蕊只顾着自己舒爽,哪管他去了,不耐烦地哼哼一声,抹把一头一脸的汗,单手就把程凤台翻了个身,继续从身后大干起来。程凤台活了快三十岁,还是第一次被人在床上这么翻来覆去地摆弄,真是气得心口发疼,眼冒金星!但是现在这个姿势让他觉出点儿危险,商细蕊那一根滑腻腻的硬棒槌挨着他屁股缝那么蹭,几次往缝隙之间滑溜过去,程凤台可不敢再发表什么意见惹着阎王爷了。商细蕊这样往程凤台身上打了小半宿的空炮,弄得下半身脏得淋淋漓漓,终于精疲力竭地呼呼喘着气,往程凤台背上一倒,也不管程凤台感觉怎样。程凤台也松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愤怒铺天盖地,把商细蕊掀开,一句话也不说,穿衣服就要走人。
商细蕊默默地看他穿了上衣,再穿长裤,忽地搂住他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裤裆里,呜呜咽咽干嚎起来,一腔子热气全哈在程凤台鸡巴上。程凤台也不敢怎样他,因为自己最要命的玩意儿就在他嘴边,这要万一说赌气了犯浑了,一口咬下去,怪瘆人的。再仔细听商细蕊嚎的,仿佛是一句:“他们冤枉我!你也不理我了!”
程凤台恨得一闭眼睛。
商细蕊脾气虽坏,就有一点好,知道自己亏了心,随便程凤台怎样痛骂,不还口不还手也不动气,很知错似的。程凤台呢是江南那边男人的脾气,遇事不好动手,就好冷战或者碎嘴子,教训起人没完没了,骂完了也就痛快了。商细蕊很知道他。这一夜里,小来听着隔壁房里的动静就没停过,一时想起来看看,一时又觉得多余,只是悬着颗心。
程凤台出够了气,眉毛也淡了,眼睛也顺了,打量着商细蕊那一颗半垂着的脑袋瓜子,道:“别闷声不响的好像很乖,心里倒在骂我啰嗦是不是!”
商细蕊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刚才的活驴劲头消弭无形,程凤台捧着他的脸一看,见他倒挂着嘴角嘟着嘴唇,眼中一点泪迹都无,就是一张倒了霉的相。
程凤台笑道:“我还以为你被我骂哭了呢!”
商细蕊哼嗤一声,翻身枕到枕头上:“这有什么可哭的,我才不哭呢!”
程凤台问:“刚才在梨园会馆也没哭?”
商细蕊扬起道:“他们也配我哭?!”
程凤台盯着他一会儿,忍不住发出一个微笑,脱了衣裳重新躺回被子里,与他并肩枕着一只枕头开始询问梨园会馆的头尾。商细蕊开始不肯说,程凤台问得急了,他断断续续,三言两语的说了。程凤台在炭盆里点着了一支香烟,衔在嘴角,皱眉抽着,忖道:“戏服怎么会跑到老姜头手里的?你在后台教训孩子们的话,外面怎么会知道?……看来啊,水云楼里的奸细根本不止一个。”
水云楼上下近百口人,出个把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叛徒那是保不齐的,究竟是谁,怎么防备,如何处置。商细蕊想到这些事,就觉得很纠结,很痛苦,胸口像有一把鬃毛刷子在刷洗他的肋骨条,刷得痛痒难当,简直没法去想!他深深惧怕这人世间的纷扰纠葛,千头万绪,他就想一身清爽地唱戏,可是唱戏恰恰是一项名利攸关的事业,一旦投入这一行,一辈子也清爽不了,这不请自来的谣言和是非。
商细蕊病西施一般捂着心,愁眉不展:“难受,烦!我要烦死了!”程凤台怜爱地拍拍他的背,把额角抵着他的额角,心里柔情万丈,一个受了欺负没法还手的小孩儿,太让人心疼了。商细蕊伏在程凤台胸口,暗自回想这十几年以来,受的那些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屈。小时候练功之苦,比下地狱还苦,全身的筋骨都得抻开了揉碎了塑个新人,还要每天挨着义父的痛揍。长大以后,忍受戏迷的骚扰,勋贵的亵狎。在台上唱戏本来是最开心最省心的时候,然而但凡唱岔了一点半点,座下真有骂着姥姥把茶壶飞上来砸人的,这还不算,一下台就是义父的一记大嘴巴子,能把人脑浆拍出来。给富贵人家唱堂会,十回有七回就等于进了狼窝,被强留下过夜是常有的,院门一插上,不愿意就不让走了。来自同行的诋毁污蔑,从来没有间断过。泼粪登报贴大字之类的手段,也正是经受过之后,从同行身上学得来的。商细蕊从来不和人提这些,便是程凤台他也不说,说起来自哀自怜显得矫情。三千梨园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展目所见,不独以他为苦,不值得抱怨。单单今天这一遭,商细蕊是真灰了心,这行已经不剩几个好人了。
“没意思。”他瞅着床账顶子,呐呐地说:“真没意思。我不想和他们在一块儿了,反正我也存够了钱,不抢他们的座儿,他们就不会找着我了。”
程凤台听见这话,心里一动,嘴上笑道:“你这不是说评书,一人一席就能干了,离开他们你可就唱不成了。”
商细蕊想了想:“我可以像九郎和锦师父一样,办个私人班子,人不用多,除去文武场,十几个就够了!”
程凤台对这种类型的私人小班知道个大概,多是由半退隐的名角儿挑班,带的都是自己的徒弟,唱的全是熟人的堂会。市面上花钱买票定包房的那其实是最通俗的玩法,真正上了品味的戏迷,例如像杜七那样有钱有闲的世家公子,往往就乐意请这样的小班,隔着亭台池塘,清清静静的邀上三五好友品茶听曲。若有雅兴,或者客串搭戏,或者吹笛拨弦。唱完之后,主人家与名戏子谈笑一回,说一回戏,双方皆是大大地过瘾。那份光风霁月不是一般戏迷玩得来的,一般的戏子也够不上格吃这碗人情饭。商细蕊当红以后,和这样的小班搭过好几次戏,觉得风格确实与公演以及普通堂会截然不同,别的先不说,首先就没有摸手搂腰这种下三滥的动作,客人们诚心是为了听戏来的。
程凤台抚摸着他的头发,赞同道:“这种小班是很好,唱的人高级,听的人也高级,清清静静的。”
商细蕊听到这清清静静,忽然愣愣地想到他才只有二十出头,在戏台上预计还有十多年的繁花锦簇,就这样退隐了?他不禁望而却步,打了退堂鼓,摇头道:“我太年轻,开小班的资历还不够。”又道:“而且他们都不爱看花脸,不爱看武戏,我的工夫全得废了。”他原本的打算是唱旦唱到四十岁,私班是四十岁以后的事了。如果贸然把计划提前了,心里怪没底的,他还没出够风头呢!程凤台沉默着,并不不急于撺掇什么,他也知道商细蕊舍不得,且这么一说而已。
程凤台絮絮叨叨说着话替他开解,说他走南闯北时的见闻,说这世上的不平之事,笑道:“姜老头至多就坏你点名声,看我商会那些同行,要不是碍着曹司令的威风,他们能勾结土匪要了我的命,绑了我孩子的票,你信不信?这不比你们梨园行见刀见血吗?”商细蕊闷闷地听着程凤台的声音,忽然在这深冬里冒出一层冷汗,心脏牵着额角的一根筋,突突跳得厉害,脑子里一股恶气难以自抑。他知道自己是犯病了,心病,当年在平阳,在蒋梦萍身上落下的病根子,之后但凡受到刺激就要发作,外面人传他有疯病,倒不全是诽谤。商细蕊痛苦地低吟一声,一口咬在程凤台的肩膀上,慢慢厮磨唇齿间的这一个人。
程凤台疼得一抽凉气,心里却缓缓涌出一股很深的怜子之情,又酸楚,又温柔。他耐着痛,一手按着商细蕊的后脑勺一边还去亲吻他的头发。本来臭唱戏的争摊较劲互相倾轧,在程凤台眼里顶不上个屁大,可就是那么心疼,教四喜儿说对了,看见商细蕊难受,他就心疼得发慌,就想把自己整个儿地投喂给商细蕊这只疯兽,被他活活嚼吃了才能解了这份疼。商细蕊咬够了一大口爱人的皮肉,喉咙里喑喑做声盯着程凤台,程凤台那双在夜色中温情脉脉的眼睛。
商细蕊又一低头,深深的和程凤台做了一个难分难解的吻。商细蕊犹如回到少年时侯那么怯懦弱小,心想我名声再大,一旦有个高低好歹,只有二爷待我是真的不离不弃,初心不改。我挣了那么多年的名声是什么,都是假的呀!程凤台心想这个小戏子看起来是金玉满堂,无比的繁华无比的热闹,真正心里荒苦的时候,守着他辗转反侧的也只有一个我了。这样衣衫不整地在冬夜里缠绵一处,两人都生出一种宇宙洪荒相依为命似的感觉,心中的恩爱亲昵一夕之间增添无数,不可对外人语。
第二天钮白文赶了个不早不晚的来到商宅,不料那两个人纠结了一夜,天亮才合眼,这会儿还搂着做大梦呢!钮白文朝卧房窗户张望了一下,对小来轻声道:“还睡着?”小来答声是。钮白文更把声音压得低些:“程二爷也在呢?”小来嘟囔着小脸,羞于启齿。
钮白文知道只要有程凤台陪着商细蕊,商细蕊就没有大毛病,欣慰地点头笑道:“让他们睡,让他们睡。今天太阳好,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你忙你的。”小来给沏了壶茶,钮白文真在那巴巴晒了一上午的大太阳。屋里那两个醒了也不知道有客人来,在床上窃窃私语,嬉笑打闹。商细蕊胸中块垒横亘,哪有心思和程凤台玩笑。程凤台故意逗着他,说胯下那套好东西被商细蕊磨破了,抓着商细蕊的手让给揉揉。商细蕊一把握住就是用力一捏,程凤台嗷的一嗓子,把钮白文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按耐不住好奇心,耳朵凑在窗户边,就听见商细蕊隔着窗户很严肃地说道:“谁让你闹我的!我弄死你!”
钮白文心神不宁地喝着茶,满脑子禁不住地胡思乱想:都说乾旦“受欺负”,现在看来,乾旦能红到商细蕊这份上,反倒有人上赶着“被欺负”了。程二爷……没想到啊!
又过了三刻,商细蕊喊小来打水洗漱,小来进房告诉钮白文来了,商细蕊一边刷着牙一边让钮白文进来说话。他俩虽不是外人,钮白文这样走进汉子们偷奸的屋里,感觉还是怪别扭的,长话短说,悄声道:“昨天晚间我和宁老板通了电话。”商细蕊听见宁九郎,擦脸擦到一半就停住了,恭敬聆听着,宁九郎当众说的话里无非是些宽慰,钮白文转告完毕,接着说:“还有,清早那几位老板打发人来说了,说下午上你这坐坐,我看是来找补人情的。你怎么个意思呢?”钮白文怕商细蕊使脾气,抢着劝道:“我说还是见上一见,显得咱大度嘛!”
商细蕊想了想,点头道:“见!当然见!”他把毛巾投在水里,抬头细细地照了照镜子,然后俯身把水泼在脸上,噼里啪啦拍着脸颊,使自己气色看上去好一点,不能在同行面前憔悴了。他商细蕊什么时候都得是昂首挺胸风光无两的!
程凤台在厢房里咳嗽一声:“你干嘛呢!抽自己嘴巴子玩儿?——谁来了?”
商细蕊憨兮兮地回嘴道:“噢!我不告诉你!”
他俩的这份亲昵让钮白文更尴尬了,程凤台快起床了,这样照面撞破奸情,岂不羞臊,以后要装傻都不能了。钮白文主动避去后街买些肉食荤菜,有心挨延一阵,等到提着菜回来,程凤台果然就起来了。程凤台披着商细蕊的家常厚棉袄,惺忪的一张睡脸,坐那吹着一杯茶喝。他不敢随意走动,起床才发觉,那一套鸡巴蛋真的被商细蕊磨秃噜了皮,蹭着裤子就疼,窝囊死了!见面了互相问过好,程凤台的态度无比自然,像这个家的男主人一般,又是招呼落座,又是招呼吃菜,钮白文倒觉得自己白多心了。饭桌上讲到过一会儿老板们都要来拜会,程凤台忍着一点鸡巴疼,冷笑得哼哼的,难怪看见商细蕊穿的是会客的衣裳:“他们倒挺有脸的!”他扭头对商细蕊说:“你不是会闹疯吗?别窝里横啊!等会儿他们来了,我看你用门栓把他们都打出去,啊?”
钮白文一听就急眼了,举着筷子动作很大地摆了摆,心想这程二爷不说劝劝,怎么还拱火呢!他心里遗留着商细蕊少年时鲁莽的印象,还是不够了解商细蕊。梨园行不会容下一个真疯子。商细蕊只对着最亲近的人为所欲为,对外人他是恭谦让得不得了的一个君子,很有理智也很谨慎的,讲话办事都在道理上。
比方现在,商细蕊就很淡然地不受挑衅,咽下口热汤,一脸的慈悲为怀,体恤众生:“那种情况下明哲保身,不是错。别帮着一块儿骂我,就算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