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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奶奶一笑:“水云楼,清风戏院。一个戏子窝,起个名字还挺雅致。”一向是蛇鼠蚂蚁才筑窝的。

  老葛打量二奶奶眼色不对,去的又是个要命的地方,今天恐怕没有善了,心里替他家二爷七上八下的,赔笑讨好道:“二奶奶,您坐好了,马上就能到。”这趟路线他每天至少要走一遍,熟得不能再熟了,哪儿有小道可抄,哪儿的胡同窄过不了车,他比巡捕还明白。然而路途虽短,二奶奶久不出门,一出门还是觉得很不适应,又兼车内闷热,坐在那里直犯恶心。四姨太太在手绢上洒了几滴花露水,让她扪着口鼻嗅那香气,一边不住地顺着她胸脯后背。好容易熬到戏园子门口,还差好大一截子路就过不去了——门口全堵着买不起票和买不到票的戏迷们支着耳朵在那蹭戏听。这些平民苦力由于经济所限,普遍不大体面,敞胸露肚的,卷着裤腿的,撸着袖子的,脏臭一堆,挥汗如雨,而且满口喷脏,不干不净。一个拄着扁担的汉子叫着让商老板开开门给大伙儿漏点儿音,还有一个大喊想了商老板,活活想死了商老板。

  二奶奶隔着车窗玻璃远远地瞧见这番壮观景象,立刻就后悔了,她这一辈子见过的男人加起来,也没此时此刻见到的多!简直心慌意乱的看不得了!无法想象待会儿将要如何穿越过此间牛鬼蛇神,进入商细蕊的妖精洞府。于是更觉着烦闷,蹙着眉尖,热出了一身的薄汗,拿檀香扇扇出一丝两丝的风来拂在面上。四姨太太也觉得头疼了:“老葛,这……”

  老葛道:“二位太太稍等等,我找人安排。”说着探出半边身子,把戏院门口的侍应招过来,道:“去告诉顾经理,我们家二奶奶和四太太到了,派人去东门口接接。”侍应点头去了,老葛把车绕到后头巷子里,回头笑道:“这戏院有好几个门,咱不从大门口挤。”

  二奶奶不露声色,道:“这两年你跟着二爷在北平,世面见的不少,戏园子有几个门倒是特别的清楚。”

  二奶奶轻易不与下人多话,言必有物,都有个所指在里面,旧式大家庭出来的女人,有些心理功夫上十个混社会的男人都及不上她们,不像程凤台似的,一高兴天南地北能有两车废话,每一句前后左右都不挨着。老葛冷汗都要下来了,僵笑着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心道今天这两位姑奶奶果然是来捣兔子窝的,二爷怎么居然就让她们来了呢!里面那位小爷也不是好惹的,两边谁冲撞了谁,最后都是二爷受罪,自己跟着倒霉!眼下可得好好替二爷兜着事儿!不能瞎答话!可是后来二奶奶也没有说什么了,她没有傻到从老葛那里套问程凤台的荒唐,就是老葛愿意汇报,她还问不出口呢!绕到东门的一小段路上,她紧着用四姨太太的粉镜在鼻子下巴补了点儿蜜粉,又把嘴角化开的胭脂擦了擦。四姨太太从来没见她这样慎重妆扮,甚至好像还有一些紧张似的。

  顾经理听说程凤台的太太来了,放下后台的角儿和座上的显贵亲自迎接,丫鬟老妈子们左右夹护着两位太太,浩浩荡荡锦缎珠翠的一行人,顾经理在前头领路。旅店戏院这一行的掌柜最擅长自来熟,顾经理热切地笑道:“二奶奶您是真稀客,真有眼力!平日不见您赏光,今天一来,赶着大戏!这才是真懂戏!可巧了程二爷的包厢我留着没让人动,说什么也不让动!您来瞧瞧,这座儿可是绝了!”

  二奶奶一偏头,微笑道:“咱家二爷听这口听上味儿了,在这还有专留专用的包厢呐!”也不知道是对着四姨太太说的,还是对着顾经理说的。

  老葛在一旁直冲着顾经理杀鸡抹脖子,眼睛都瞪出眶来了。顾经理伺候戏子伺候贵人,多么机智伶俐的一个人。戏子心眼儿最多最细,常有小性儿,常要较劲,不机灵不行;贵人脾气顶大,顶要讲究面子,不懂得伏低做小看眼色不行。此时瞥见老葛的神情,瞬间明白了二奶奶此行的目的,心里打了个突,神色却不动,为二奶奶拉开椅子,微微躬身笑道:“可不是我埋汰二爷,二爷哪懂戏了!这是因为有剧院的股,去年出面替范二爷顶下的包厢。”老葛连忙偷偷去瞟范涟那边,里面不知道坐着哪家的老爷太太,范涟准是忍痛割爱拿包厢做人情去了,不然顾经理也不敢拿来就说,他可真是有份机灵!机灵的顾经理又道:“今天日子难得,我来孝敬两位太太。先上个果脯八宝碟,梅子薄荷茶,您看行吧?咱这的梅子是盐渍的,特别清口解暑,别的地方可吃不着。”完了亲手给摆上果盘斟了茶。二奶奶有点烦恼顾经理的这份孝敬劲儿,耽误她和四姨太太讲八卦了,与他客气几句就打发了他。顾经理表示随叫随到,鞠躬尽瘁,一转身便让茶童盯紧这一桌,但凡要起堂,先来与他通报,一边飞跑到后台去。当初原三奶奶和俞青那一出可是让人心有余悸,这二奶奶的身份是原三奶奶一个小老婆不能比的,这商细蕊的驴脾气也是俞青一个念书人不能比的。要是二奶奶发难,商细蕊真能和她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当初谁都不敢和原三奶奶动手,不就是他心狠手辣把人捉那按住的吗!便不动手,骂起来也够难听的了。

  二奶奶想着别早来,结果还是来早了。戏台上是曹操他们几个花脸在打仗,还没轮到商细蕊的邹氏出场。今次的旦角全由水云楼出,后台挤着几个女旦包括沅兰和十九,已经妆扮好了在闲谈。顾经理神色惊慌的跑进来,正与小来打了个照面,小来哎哟一呼,手里捧着的一壶烫茶险些泼了他一身,顾经理也不理论,只抻着脖子要找商老板,沅兰一把攥住他:“班主默戏呢!你惊动他,小心他发脾气!”

  顾经理定睛一找,果然找见商细蕊对着墙角一面穿衣镜在甩手绢,甩了两下,脚上哆嗦了两步,使得头上簪钗一阵闪烁,忽然又跟镜子前直挺挺地立着,站住不动了。仿佛镜子里有一个女鬼,时而蹿出来附一附他的身,时而回到镜子里与他对立无言。这时候谁要去喊他一声,他准能猛一回头把人脑浆子拍出来。顾经理没有这个胆量,只想着眼前这位大师姐是可以拿主意的人,连忙握住沅兰的肩膀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见神见鬼地压低声音说:“知道今儿谁来了!程二爷的太太来了!带着她家四姨太太,还有一群老妈子!”

  沅兰惊呆了一瞬,与十九对视了一眼,随即笑道:“来就来呗!那程二爷来了没有呀?我去看看去!”水云楼的女戏子以做妾而闻名,对于正房老婆根本不怵。

  顾经理把沅兰重新按下座:“哟喂我的小姑奶奶!您是忘了俞老板那一出了哇?这要再跟我后台打起来!”

  沅兰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饱含讥讽的微笑,十九眼珠子俏皮地一转,兰花指点着顾经理的鼻尖:“那您就再躲一回嘛!躲个一十八载不回还!别我们打架,打碎了您那王八壳!”把顾经理说得怪臊得慌的,看她们的态度,也替她们着不上这份急。沅兰十九转头就撩着幕布去偷看二奶奶了,小来也跟在后面悄悄瞄了两眼,就看见两位端庄淑雅的太太夫人插金戴银坐在程凤台的包厢里,左右侍奉着大批奴婢,有着王府福晋的排场,心想这倒真不像是来找晦气的,倒像是专门来摆威风的。

  十九眼睛直在两位太太身上戴的首饰打转,然而座上比较昏暗,也看不太真切,就见四姨太太领口耳坠有几点钻石发出的晶光,瘦高个儿穿着一件紧匝匝的短袖旗袍,齐耳短发烫得卷卷的。一般按照气质和打扮的猜测,众人一眼望过去,都以为四姨太太该是程凤台的夫人无疑,但是如果旁边那位是四姨太太的话,一个寡妇,似乎又不该穿得这样喜庆,几个女戏子不免争论了几句。顾经理才抖包袱道:“嘿,都别胡说了,程二奶奶啊,是穿红的那位。”得意的好像掌握了一个秘密一样。

  女戏子们果然都哗然了,连连说想不到程凤台的夫人居然是这样子的模样。也不是二奶奶不够美丽或者有哪里配不上程凤台,反正就是不合适,让人意想不到,像从两个故事里走出来的两个人,阴差阳错串了剧,串到一个戏里去了。宁可说程凤台娶的是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荡妇,也比这一位前朝的大家闺秀让人信服。有知道程家底细的,此时就把程凤台的故事大致说起来,几个男戏子都不免侧耳听住了,对二奶奶出嫁带来的半壁江山觉得非常向往。女戏子们则认定了以程凤台的性格作风,与这个款式的妻子必定感情不合,跃跃欲试生出勾搭程凤台的念头,说他是肯定要在外面有二房的,要有一个与他“般配”的女人,不然简直“可惜了”。沅兰始终不置一词,这时候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发话制止,黎巧松提着胡琴从他们这群人的闲言碎语当中大模大样地穿肠而过。下一场是邹氏的春怨,商细蕊指定他的胡琴。他的胡琴已经与商细蕊的嗓门搭配得浑然一体了,才没有个把月的工夫,商细蕊已经离不大开他了,虽然没有当面赞扬过他什么话,但是背地里和程凤台说:过去觉得哪个胡琴拉得好就能用,愿意试试各个胡琴不一样的味儿。有了小松子才觉得,九郎老侯他们定下一个胡琴,一伺候就伺候几十年,还是很有道理的。

  黎巧松后面就跟着商细蕊。商细蕊这时已然深入戏中,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是相当地道的女人习气,他今天踩着跷,脊梁挺直起来,硬生生比杨宝梨还高出一头,从眼梢里居高临下盯了戏子们一眼。他连眼神都已经变了,也是一股女人的气息,说不出来的娇气妩媚,含着千言万语,似怒还嗔,让人看了浑身皮痒痒,就想被他嗔骂着卷起袖子来拧上一顿肉才舒坦。方才最想给程凤台当二房的女戏子此时已然顿悟,就怕商细蕊吃醋了抡大嘴巴抽她,默默往后退开一小步,其他戏子们也替她屏气凝神,顾经理最犯嘀咕,心说这下不用等二奶奶动手,自己就该先打起来了!

  商细蕊走到戏子们当中停下来,搭着杨宝梨的肩,向地下跺了两脚,把跷踩踩踏实,然后从衣襟抽出手绢一甩,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喉咙里咳嗽一声。这样目不斜视笔笔挺地站了好一会儿,胡琴一响,就款摆腰肢地上台去了!他是太专心了,根本没听见他们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小话。

  邹氏上得台来,一身黑色戏装,衣角裙摆大朵大朵的水钻拼成的万寿菊花样,衬着黑底子,因此特别的亮,便是一动不动的时候,也是一片耀眼,脚步拂动起来,全场就看他的了。商细蕊的戏衣一贯是靡费千金,穷奢极侈,再讲究也不叫讲究。而邹氏仪态万千地飘飘上台,还不用开口,下面可就疯了,叫好的丢彩头的,也有忍不住嘴巴上喊两句心肝宝贝儿,吃吃豆腐过过瘾的,有日子没见到商细蕊的戏了,都觉得他今天姿态婀娜更甚往日,而且唱的还是这样一个风骚的角色,把人心里面都勾出病来了。

  二奶奶立刻就皱了眉头。

  老葛在两位太太身后站着,看不见二奶奶的表情,但是直觉她不会待见这套,暗暗嘬牙花子心道不妙。

  邹氏青春守寡,寂寞难言,商细蕊踩着跷走出一溜儿小碎步,正是风摆荷叶,雨打金枝的风流身段,站定了摘下鬓边一朵蓝菊花捏在纤纤指尖又看又抚把玩一番,张口唱出两句戏词:——暮春天日正长心神不定,病恹恹懒梳妆短少精神。素罗帷谈寂寞腰围瘦损,辜负了好年华贻误终身。

  唱完了不甘不愿地一长叹,把素菊插回头发里,气恼这朵鬓花硬生生耽误了脸庞上的胭脂好颜色。

  四姨太太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有点坐不住了。

  二奶奶回头笑道:“模样是真俊,比我们女人还要女人呢!”她特别地注意到了商细蕊手上戴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大钻戒:“这身皮肉也够细粉的。”四姨太太答了个是,勉强笑了一笑。

  邹氏坐在椅子上不拈琴弦不展书卷,面朝台下,合着弦子把自己胳膊肩膀捶打揉捏了一遍,这一套动作与胡琴配合得极好,手上每一下功夫都乘着胡琴的音,直接表达出邹氏内心的渴望,演绎得脉脉骚情。邹氏独坐房中,并没有可以勾引的对象;而商细蕊坐在台上,台下千八百人都是他攫取的目标,他浑身每一根骨头都透着春色,每一个眼神都淌着蜜水,无需开口发出莺鹂之音,一爪一挠都搔在台下男人们的心缝儿里,使他们叫好的声儿都变了调子,口里喊着商郎,心里想着娇娘,恨不能跳上台去揉搓他一顿,立时替他解除了寂寞。

  二奶奶也感觉到了,又把两条柳眉拧了个紧,她本来还不信程美心说商细蕊的那些话,因为知道他们矛盾深,现在可是信了十成十的,扭头轻声对四姨太太道:“这还寡妇呢!这是哪门子的寡妇,寡妇夜里都是这么过的?”

  二奶奶久居内宅,女人多,心思多,是非多,她说话向来很当心。今天大概是带着一股子怨愤之情来到这里,又出了宅门,心境有点不一样,说话也敞多了,竟然没有顾及到四姨太太也正是一个寡妇。四姨太太此刻作为一个忐忑的,心里有鬼的寡妇,简直吃不准二奶奶是来相看商细蕊的,还是知道了她的秘密,来刺探她的,或者根本是一石二鸟。

  邹氏揉完胳膊,一瞥眼发现脚上的鞋子沾灰了,便翘起一个二郎腿,撩开裙子一角,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双三寸金莲。他连鞋面都制造得飞金绣银,很抓人的眼睛。座上有人长长地“哟”了一声,然后有人吹了口哨。旧式女人的小脚,那也是一样隐秘的所在,绝不肯示人的。因为有神秘感,所以显得刺激。商细蕊当然不可能裹一双小脚,这便是他们戏子的“跷功”。他当年学踩跷的时候,年岁已晚了,一发狠心在脚上绑了三个月的跷,吃喝拉撒都踩着跷过,以至于练得太狠,后来的一段日子连好好走路都不会了。黎巧松这一段的胡琴拉得尤其俏皮,邹氏合着拍子,脚尖高高挑起,用手绢姿势好看地一下一下扫拂两只鞋面,直到纤尘不染,方才满意点头。底下女座们都忍不住赞叹了,因为这正是她们日常的所为所见,被商细蕊拿到台上活灵活现地一演,教人禁不住羞臊着脸儿会心一笑,也不知道这个商细蕊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真是点滴入微了,简直像是日日夜夜埋伏在她们身边的人。

  二奶奶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心道程凤台当年居然还有脸嫌弃她是小脚,他既然嫌弃她,那么台上这一个算是什么意思?这招招摇摇的,不是一双更小的脚?

  四姨太太看二奶奶神情不好,不免凝视了她一会儿。二奶奶仿佛被人察觉了心思,恼羞成怒心直口快地对商细蕊做出一锤定音的评价:“我要说唱戏的没有一个正派人,姨娘一定要笑话我迂腐了。今天仔细一打量,别的戏子不敢说,就台上这一个邹氏,准不是正经货色。”

  四姨太太强笑着轻声说:“二奶奶,这是演的戏呀!”

  二奶奶望着台上,道:“就算是戏,他把这么个骚里骚气的邹氏演得这样活泛,自己能正经到哪儿去?正经人能演得到他这份道行?需得是,才能像。大概齐也就是这么个人了,差不了多少!”

  老葛在后头听了,心里替商细蕊捶胸顿足的。

  四姨太太不禁要说两句公道话:“这倒是真的不一定。演什么像什么,才叫做工好。二奶奶没有看过阮玲玉演的电影,她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也能把妓女演得很像。”

  二奶奶不答腔,端茶喝了一口,不知道四姨太太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和她唱反调。四姨太太见她沉默下来,惊觉自己是唱了反调,也跟着喝了一口茶,把其余的公道话都咽下去了。

  之后邹氏吓鼠赢得满堂彩,二奶奶却已没有兴味,不但没有兴味,而且看着很厌恶。待到邹氏与曹操街楼对望,两人眉来眼去奸情来往,使她不由得联想到商细蕊与程凤台之间的种种谣言,想到商细蕊勾引程凤台,两人初次见面,是不是也跟台上演的那样,一个放浪怀春的,勾上一个糊涂贪色的,这样一想,马上就觉得台上所演不堪入目至极。本来良家女子对于失贞的荡妇就有扑杀之心,何况台上台下情节一致,浪骚的瓜葛到程凤台头上来了。与四姨太太刚说了一句:“得了,咱回吧。”被伺候的茶童听见,立刻撒开脚丫子就跑后台去,顾经理随即撒开脚丫子就跑包厢来。

  二奶奶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看见顾经理,便向旁边一个老妈子一点头,老妈子托出好几卷揣了半天的现大洋,大洋用红蜡纸包起来,总能有个两三百块了。这种看戏的规矩,二奶奶是绝不会掉份的。顾经理毕恭毕敬地替角儿道了谢,正准备接下来,二奶奶忽然一抬手,从头发上慢慢把那朵镶了大东珠的绢花摘下来,搁在几卷大洋之上,这种带暗红的檀香色,最能够衬托胭脂的娇丽。二奶奶回头瞥一眼台上的美人,向顾经理笑道:“您得把话说明白,这是程二奶奶,赏给邹氏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被奴婢们簇拥着下楼去了。

  顾经理呆了一呆,就领悟了这一句话的意思:二奶奶既不动手也不动脚,轻飘飘地扇下一个闷声嘴巴!四姨太太咽了咽吐沫,心里有点慌张。老葛只觉得二奶奶果然是厉害,绵里藏针的厉害,知进知退的厉害,商老板在戏台之上难逢敌手,在二奶奶这里,恐怕再活上一辈子也不够一指头的。

第77章

  商细蕊唱完一折戏,转到后台来第一句话就问:“今天程二爷的包厢里坐着的是谁?”与程凤台相好这三年,他形成的一个习惯就是不管有多入戏,上台首先要瞟一眼程凤台的包厢,要看到程凤台坐在那里,才好定定心心的开口唱。今天往那边一瞟,却看见两个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来不愿意他当着人问这些,把茶壶嘴塞到他口里堵住他的话。商细蕊啜了好几口茶,往后一仰躲开不要了,坐到镜子前一边补嘴唇上的油彩,一边又问:“二爷呢?他今天没来?”

  他张口闭口二爷二爷的,把小来都快给气死了,就想说话刺应他几句。沅兰走过去搭上商细蕊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唧唧咕咕一阵,直把商细蕊说得两眼放光,欢快地一呼:“真的啊!她来啦!”说着马上就跑去撩幕布,想要看个仔细。小来心说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还不知道存着什么心呢,你有什么可美的呢?这不是缺心眼缺大发了吗?

  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妻子可是太好奇了,他和二奶奶相互之间都是久闻其名,不见其貌,一看正看见二奶奶侧着脸和四姨太太在说话。因为平时听程凤台描述过,他倒是一眼就知道谁是二奶奶了。二奶奶坐在昏暗里,眉眼看不出是否动人,就知道皮肤好像很白皙,很丰韵,衣裳映出金晃晃绸缎的暗光。她的发式和衣着都是商细蕊看得顺眼的款式,商细蕊就不喜欢现在的女人把胸脯屁股都绷得曲线毕露的,天热还要晃着大光胳膊大光腿,也不喜欢她们烫得贴着头皮的卷头发,还是觉得二奶奶的这身打扮比较好看。其余来不及有更多的感触,他就该收收心思上台了,等唱完了邹氏会曹一节,二奶奶中途起堂,这时候已经走了,顾经理一直把她送出门口,送上汽车。商细蕊在此后的戏里只有一场张绣杀婶,出来才半分钟就结束。他唱完自己的重头戏份,二奶奶就起堂,可见果真是特意前来看他的,商细蕊想明白这一点,由衷产生一种好赖不分的得意。

  下戏谢幕了以后,雷双和他们很快卸了妆,脸上敷着热毛巾在打盹。商细蕊今天太过于兴奋,脱下戏服还迟迟不肯卸妆,水云楼的女戏子还在讨论二奶奶。反反复复从二奶奶的岁数讨论到二奶奶今天的打扮,说她当年的嫁妆有多少多少,多么出风头。商细蕊过去从来也不曾有过打听程凤台身世的想法,现在话到耳边,整个儿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地听,好像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二奶奶的嫁妆钱,传闻中是个惊人的数目,更加觉得在这笔金钱之下,程凤台与二奶奶是柴米的夫妻,交易的婚姻,没有真爱。又想程凤台图嫁妆娶老婆,可真是个没有用处的小白脸啊!比起自己这一身铁打的能耐,他这辈子是拍马难及了!

  顾经理托着二奶奶的彩头在旁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机会把东西悄悄地交给商细蕊。好容易他们八卦完了,雷双和打盹儿又醒了,和演张绣典韦的两位角儿一道跟商细蕊商量侯玉魁的冥诞要怎么操办。论起来,他们都比商细蕊认识侯玉魁的年头长,商细蕊出师的时候,侯玉魁已经退隐了,但是看上去商细蕊与侯玉魁的交情未必就比他们来得浅,好像只有更为深厚。而且现在梨园界里有什么齐聚一堂的喜丧大事,商细蕊这道菜是必须要隆而重之地端上桌的,“无商不成宴”了嘛,少了他的戏,就好像整出堂会都不够档次了似的。商细蕊从戏里下来不久,处处都还带着戏里的味儿,言辞举动都比平常显得女气。他自己不觉得,但是捏着袖口,翘着兰花指端茶杯的样子,很让人发噱,喝茶的时候,居然还很自然地用袖子掩住嘴。雷双和他们见过商细蕊平时的为人,虽不雄风凛凛,也绝无女态,武生与旦的特征在他身上冲合融汇,形成一种类似于昆曲里生角儿的气质,反正是比一般的乾旦爽利多了。这时就笑得直拍他的背:“商老弟!哈哈!商老弟!真真儿的天生戏骨啊!入戏,就数你入戏!”众人都笑了。

  商细蕊也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总之是一句表扬的话,低下头跟着腼腆一笑,笑得美轮美奂的。

  他们谈了片刻没有商议出眉目,约定改日再细说,各自分头喧喧杂杂地收拾什物换衣裳准备回家,这时顾经理才有机会把彩头交给商细蕊,乘四下无人留意,悄悄地轻声在商细蕊耳边说:“商老板,您瞧这个,方才程二奶奶赏下的。”商细蕊一扭头,就看上了那朵珠花。顾经理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说:“程二奶奶说,赏邹氏。”

  商细蕊捻起珠花来,惊喜得大声一呼:“赏邹氏?给我的啊?”立刻摘下鬓边的蓝色蟹爪菊,把珠花簪在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后台忽然就安静了几秒钟。

  顾经理嘴角抽抽搭搭的默立一旁不吱声,沅兰十九和小来一齐觉得这是个丢人的玩意儿,蠢得令人心灰意冷,懒得给他说明。杨宝梨年纪轻,心思浅,一看到空子就活络,蹲到商细蕊面前奉承道:“嘿!班主!咱这出戏有个活曹操雷老板!现在加上您!活邹氏!”但他毕竟是个聪明孩子,把话说出口,恍惚就有哪里不对,可是细想想,也觉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仿佛是怪牙碜的,便也住了嘴。

  活曹操活包公的有,活金莲活邹氏,可不是一句牙碜的话?单单这么一称,勉强有个正反两说的余地。放在二奶奶的身份来说商细蕊,那就是骂人没跑了。奈何商细蕊自己不拾这份骂,旁人总不能替他捡起来掰扯分明了端到他手里去,只能这么着吧!

  梨园行里串闲话的速度简直如飞一般,雷双和他们久已风闻商细蕊的新好是曹司令的舅子,很有身价的一个生意人,对于今天这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就闷声发笑。雷双和与商家也是老交情。在天津那会儿就知道商家的小小子有点冒傻气,商大爷没事也要揍他两下,说“给他拧拧脑子”。两人只合作过一出《大探二》。记得那时商细蕊是个沉默腼腆的少年,长得很灵气很瘦,饭量奇大,待人接物也不大亲热,仿佛有点孤高似的,傻倒不觉得傻。今天才发觉,原来这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不挂相的傻。梨园同仁们有不称手的时候,据说也问他借贷两个钱,一向有求必应,从不催债。雷双和心想这个小老弟是个很有空子可钻的人,得要笼络笼络的。临走时,又去拍了一遍商细蕊的后背,爽朗地大笑一串,震得商细蕊振聋发聩:“商老弟!哈哈哈哈哈!商老弟!咱们改天鸿宾楼见!我做东!尝尝葱烧海参!啊?!”他拍商细蕊拍得爱不释手,就听见后面有人唤二爷,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衬衫西装马甲,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含笑走进来,知道这位必然就是程二爷了。

  程凤台叫了一辆洋车,和二奶奶几乎前后脚的出了门。拉洋车的看他长了一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识道的脸,那气态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便拉着他尽往小胡同里钻。不出所料的,程凤台果然不识道。程凤台平时只走能过汽车的大道,而城南的道路情况比较复杂,他就是知道拉车的存心绕他,也指不出一条明道来自救。而拉车的满嘴废话说之不尽,还怪讨人喜欢的,程凤台伸手难打笑脸人,只能认栽了往拉车的背心口袋里塞下一张钞票,道:“哥们儿,你再这么跑下去,咱可就出了崇文门了啊!”拉车不好意思的笑笑,拐了八个弯,才给拉戏院来了。

  进来就看见商细蕊被人给拍拍打打的,还别说,平时看他和女戏子小男旦们混在一起,觉得他还是生角儿的风度多一点。今天被唱花脸的汉子们围着一比,还真是个唱旦的样儿!透着那个秀气!顾经理忙上前引荐,说程凤台是此地股东,雷双和他们几个与程凤台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说了一回话,方才真的散了,散时心中不约而同地想道:就凭这份相貌,他嫖戏子一定不花钱!

  等人三三两两走干净了,程凤台把门关严实,商细蕊蹭地就蹿上了程凤台的背,口里不断唤着二爷,特别兴奋和娇媚,那拖长了声气的呼唤,听得程凤台心里一麻一麻的。

  “二爷你怎么来晚了!我都唱完了!长的可好了!”

  程凤台背着他转了个圈,才硬把他扯下来:“能来得了就不错了!你二爷差点被人拉出北平给卖了!”

  商细蕊才下了背,又往他怀里扑,矮下一截身子做了个小鸟依人的姿态,娇嗔道:“嗐!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卖我二爷!看我把他大卸八块!”这是用旦角儿的腔念的。程凤台闻着他扑鼻子的油彩香,再听这调儿,就跟怀里搂着个大姑娘似的,别提有多可乐了。商细蕊下了台还不出戏的疯病,就和程凤台闹得最凶,程凤台老怀疑他只有三成是真,剩下七成是故意闹的人来疯。演苏三等等妓女的时候还挺好,演邹氏等艳妇的时候也不错,就怕他演的是三娘教子,要把程凤台当儿子训!还有一回演的不知是哪一路的女神仙,白衣飘飘高冠博带的,下了戏台一句人话没有,直撵着程凤台叫孽畜,把水云楼的戏子都笑死了。一直要疯到卸了妆才算完!

  程凤台看到商细蕊自得其乐的闹疯,就知道没受委屈,说不定二奶奶根本没来,是他多想了。正要放下心来逗逗戏子,一低头,就见二奶奶下午出门时他给她簪上的那朵珠花,现在正娇滴滴地戴在商细蕊的耳朵边!

  程凤台大惊失色之下,握住商细蕊的肩膀把他端开点儿,定睛一看还真是的,就要伸手去摘那朵珠花。商细蕊扭身一跑,嘻嘻笑道:“干嘛!我不给你!”

  程凤台可没心情和他逗着玩了,皱着眉毛去逮他:“别闹!二奶奶来过了?她怎么着了?”

  商细蕊兰花指一点他:“你猜啊!你说,是我戴着好看,还是你媳妇戴着好看?”

  程凤台扭着他按到化妆桌上,气得笑道:“你别给我娘们儿唧唧的来这套!”手往商细蕊裙子底下一捞,按住那个玩意儿捏了捏:“你把这根割了,我告诉你谁好看!好好说话!”

  商细蕊自觉此刻是个女子,很柔弱地在程凤台身下扭动了两下,主要是怕挣扎起来撕坏了戏服:“没怎么着啊!给我彩头和这朵花,夸我是活邹氏!”他吃这份骂还吃得挺香。

  程凤台不在当时的情境之中,乍一听,也听不出其中深意,就觉得应该不会是什么好话。二奶奶从来对个戏啊歌的毫无感触,程凤台在上海时弹个钢琴,她也不要听,来北平以后家里办堂会,她也不要看。不可能就被商细蕊打动了吧?那商细蕊可真成个神仙了!

  商细蕊推开程凤台,坐到化妆台前把小来叫进来给他卸妆,手上的蓝光戒指一会儿泡在热水里,一会儿打上肥皂,水里来火里去毫不在意,要是程美心看到,准得心疼死了。小来把珠花摘下来,刚搁到桌上,程凤台一把夺过去:“我先回家,改天再来陪你玩儿。”

  商细蕊卸了一半的妆,也就去了一半的女气,一个猛虎掏心,就要把珠花抢回来:“拿来!这是二奶奶给我的!”

  小来忍不住翻白眼了,真当是好东西呐?还上赶着抢!

  程凤台把花高高一举:“别跟个护食狗一样。她给你的,你就不能给我吗?”一手捉着他要打人的手亲了一口,笑道:“商老板,别闹啊,我改天准来!”门一关就走了。

  商细蕊重重地哼了好几声,很不痛快。

  程凤台回到家时,就觉得今天的丫鬟老妈子的神态有点奇怪了,屋子里,二奶奶也正坐在镜前卸妆——她还舍不得卸,屋里电灯关了,镜子边放了一盏煤油灯,她愣愣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心事,听到程凤台进来,她也没有动。

  程凤台走到她背后,把绢花从口袋里掏出来拨一拨花瓣,把花瓣拨得立起来,插回她头发里,笑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二奶奶慢慢地从腔子里呼出一口气,盯着鬓边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赵元贞了。”

  程凤台不说话。

  二奶奶自顾说:“不知道赵元贞现在怎么样,嫁人了没有?”

  程凤台笑了笑:“她那个性情和身体,要嫁人是难的。”

  二奶奶道:“过去我还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赵元贞再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份规矩是有的,再胡闹也出不了格。”程凤台心想你这是不了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时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条标准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这一条赵元贞确实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继续说:“小姐家有点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么大毛病。有时候回想回想,觉得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还挺好玩儿的。她心肠也不坏。”

  当年八百个看不上赵元贞,针锋相对的人是她,现在推翻前尘给予认可的人也是她。程凤台很明白二奶奶这番话里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当真讨论,她们就越当真琢磨,程凤台刷牙洗脸,含着满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别提她了,我从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几年!我都看腻她了!”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声音:“那你横不能去看那种货色吧!”终于点了题。程凤台呆了一呆,照样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开了话闸,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细蕊恶心透了,什么涵养功夫也压抑不了这份恶心和轻蔑,就是饭碗里掉进一只苍蝇的感觉。别说程凤台是她的丈夫,现在就是范家哪个男人要和这种货色相好,她也要拼命反对。但是她这份修养,是无法说出太过分的话的,只向程凤台描述了一遍商细蕊的风骚:“台下几百个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还越来劲!当着那么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窑姐儿都做不出他那些动作来!我是不知道,这是卖艺呢还是卖身呢?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投的胎?这不是个活妖孽吗!”

  程凤台看过商细蕊的邹氏,知道现场的气氛有多么缠绵和火热,要是不犯法,男人们简直能冲上台去把商细蕊剥干净吃了!但是他一点吃醋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非常骄傲——这个颠倒众生的小家伙,心里只有他,是全身心属于他的呀!面对二奶奶的愤怒,程凤台只能微笑。二奶奶紧接着对商细蕊的人品做出评判:“你忘了他和张大帅曹司令了?别说大官要他,他是个戏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见了,他可不就是那种人?妖媚作态的!不定怎么勾引的司令呢!难怪姐姐生气!就是……下贱!”她一回身,盯住程凤台:“你怎么就不嫌脏呢?跟他烂作一堆!”

  程凤台此时已躺上床了,对这些话既不感到气愤,也没有想法去申辩,总之就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听了很久,看二奶奶说不出什么新词儿了,拉长声调哄道:“好啦好啦,出去跑一趟你不累吗?快睡了,我都困了。”心说在这方面,他自己也乱来得厉害,和商细蕊两个配配是正好,男人之间哪在乎这个了。

  二奶奶摘下鬓花怒冲冲地往床头痰盂里一掷,东珠磕在痰盂边上,叮地清脆一响:“玩儿!你别给我在外面玩儿出一身病回来!”商细蕊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千人骑万人跨,脚底流脓浑身长疮的脏东西了。可是程凤台的态度像软棉花一样,骂上去连个回音都没有。二奶奶发作一顿,虽然没有效果,但是明显心里火气小多了,上了床把程凤台很嫌弃地一推。程凤台已经睡着了,被她推得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也没有醒。入秋了夜里还挺凉的,二奶奶不落忍,给他把被子盖盖好。心想南方男人的脾气是真好,刚才这么一顿发作,放在她家乡的叔伯兄弟身上,恼羞成怒动手了也难说,程凤台是一点儿也不动气,总是带着点笑,轻声轻气哄着人。过去刚结婚,她性子也不饶人,程凤台气急了踢凳子拍桌浑身打战,却连手指也没有点过她一下,一句重话也没有过,拌嘴以后还会想着给她送花送糖果。他就是年轻,爱在外面贪玩!就是这一点太不好了!简直没法治!如果有个人能收住他这点男人的臭毛病,让他踏踏实实多在家里待一待,自己也不是容不下这人,但这非得是个干干净净的正派人不可,引着程凤台往好路上走。

  二奶奶仰面躺下,心里装满了对程凤台的柔情与无奈,一边还琢磨着赵元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