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涟道:“行了说事吧,曾爱玉答应了?”
程凤台把谈判的结果与范涟转达,范涟听得简直耳朵一聋,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三十万?她疯了?就算生个赤金的孩子,值三十万吗?”他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搁,一扬手:“算了,给她三万让她走人吧,愿意留下孩子,我翻个倍给六万。”
程凤台道:“你这会儿痛快了,晚了,早干嘛哭哭啼啼求我来?我都答应她了!”
范涟瞪着程凤台老半天,气鼓鼓的转到写字台后面,一屁股坐下来打开一份文件写写划划:“原来不是她疯了,是你疯了!她怎么不敢跟我开这条件?分明是讹你呢!跟你那抖家底一套一套的,跟我,哼……那神气的!”他恨得直摇头。程凤台索性坐到他桌上,望着他笑道:“哎,她跟我无非就是讹点儿钱。你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被她讹得伤了心的?看你那回哭成那样,不全是装的吧?”
范涟道:“我伤她什么心?我是自伤身世!”
程凤台一拍一叠文件:“说得是,你看,我从来没你那些娘娘腔的念书人心思,是吧?可是你猜怎么,我前天见着她,真正地谈了一席话,我也自伤身世起来。”他顿了顿嘴,说道:“看到她,我想到我妈了。”
范涟的钢笔都涩了,甩甩笔尖,道:“那好啊,那你就认她做个干妈,以后好好孝顺她。”
程凤台把他的钢笔一抽,拍在桌子上冷眼看着范涟。范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孩子我是真想要,我肯定比她想要。可她这人实在膈应,万一要闹出来,坏我名声。给她钱呢,实在是,有点憋屈啊……”
程凤台道:“谁让你傻!一开始她试探你要弄掉孩子,你就别露声色啊!换别的公子哥儿,她不肯堕胎还要逼着她去呢!想生都没得生!你倒好,拼死拼活那么拦着,让她看透了你的心了,不讹你讹谁?这还是按你的身价开的口,你打个牌输几万,买个手表花几万,这副画多少钱?意大利的?”程凤台用手杖指着墙上的画,几乎要沾到威尼斯的河水了,被范涟跳起来攥住,程凤台用力甩开他,提起棍子作势要揍:“她能不知道你的身价?恩?话说回来,生孩子以后,她姿色保不保得住,还能不能吃得上这碗皮肉饭就不一定了,落到次等去,价码差多少?以她的美貌、言谈,前程值个三十万应该也够了吧?你就大方点得了,就当妓院典个花魁,遣散一个姨太太,息事宁人吧!”
范涟不吭声。
程凤台道:“那你只有一条路,你买凶宰了她吧。”
范涟缓缓抬头道:“那得多少钱?”仿佛真觉得这是个主意。气得程凤台用手杖敲了他两下:“你这造孽玩意儿!”站到地上重新戴上眼镜:“总而言之,你的骨肉是被曾爱玉绑了票了,至于赎不赎,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句真点着范涟的心了,他现在看曾爱玉就如同看一个绑架犯,以胎讹诈,十分可恨。可是在他心里,小孩子在娘胎里和在娘胎外面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有这么个人在了。他又叹气又摇头,心里已经认了输,自己这半年忙出忙进,算是白忙活了,挣来的钱都还儿女债去了,忽然心中就涌出一股温柔悲悯的感情,好像凭空地老了一程。
程凤台当他还在心疼钱,使坏道:“你真舍不得出这笔钱,我来。”范涟很吃惊的样子,程凤台继续说:“我就当给商老板买个小徒弟,以后改姓商,给你唱戏听。”
范涟腾地站起来:“你别瞎闹啊!这怎么行!”
程凤台一路走一路笑,一路就载着大西瓜去见商细蕊了。
第72章
今晚再去,倒是没有迟到。可是商细蕊身边早又围了几位角儿在那谈笑风生的,见到程凤台,给他让了一个挨着商细蕊的位子坐。程凤台让茶小二从汽车里搬两个西瓜切上桌。他俩从来不刻意避着人,现在更加明目张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很少有人把他们往那方面联想,大概因为两人在一起缺少一种情色和缠绵的气氛,太过风趣磊落了,还不如商细蕊和范涟之间的绯闻多。
几位角儿们与商细蕊品品戏,吃吃瓜,程凤台就懒得弄一手甜汁,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聊闲天。他们话语中对台上的锦师父是非常褒扬的。锦师父艺名之所以占得个“锦”字,因为他的唱腔连绵柔滑,好似锦缎玉帛,一振嗓子就比如哗啦抖开一匹绸缎,又比如抽刀断水,让人根本抓不住他换气的节骨眼儿。锦师父一生虽然收了不少弟子,只有三徒弟和商细蕊得了真传。其中商细蕊是看在商菊贞的面子上,随便指点指点的。这个徒弟收的不正式,但是因为双方都是很有名气的艺人,这份师徒关系就被外界看得很真了。关于锦师父的事,众人与商细蕊问长问短,然而商细蕊与锦师父多年不通音信,连熟悉都称不上,自然也答不出什么来。商细蕊得了衣钵,并不是因为锦师父特别对他有所器重,全是靠天赋而已。锦师父的这套声腔,天赋到了指点三个月就好出师了,天赋不到的,恐怕练一辈子也学不成几段。由此看来,坊间传说商细蕊的舌头长着一百零八根筋,兴许是有原因的。席间有人提到楚琼华,都以为锦师父走后,楚琼华能占一壁江山,想不到这个楚琼华也说不清他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竟然一心一意地给人当男妾去了。这下好,吃喝是不愁了,就是有点荒废能耐,有点朝不保夕。而这次锦师父从南京北上,带来了令人咋舌的八卦,楚琼华跟的那主儿因为政治原因被软禁了,楚琼华也不知所踪。他性情为人比较尖刻,容易得罪人,很有可能是被老头子的家里人给趁机暗害了也不一定。大家一致觉得非常惋惜。
角儿们把西瓜籽吐在手心里,凑够几颗,一起丢在瓷盘子里再擦干净手。商细蕊则是瞪着眼睛很惊诧地听八卦,意思意思吐了几颗籽在碟子里,吃过两块,便很有节制地罢了手。散戏后角儿们先走一步去后台道贺,商细蕊照例多坐一会儿和程凤台说说话。就见同仁们前脚下了楼梯,他后脚抄起西瓜来,简直是怀有仇恨似的那么啃。程凤台皱起眉毛,很无奈地微笑着看他,都替西瓜觉得疼了:“商老板,怎么背着人跟猪八戒一样呢……”
商细蕊不理他,他一惊一乍地逗着玩儿:“哎呦!商老板,有人回头看你了啊,可瞧见你这吃相了。”
商细蕊嘴里不停,眼珠子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哪个人在望向他,于是不满地哼哼着,吃得汁水四溢,籽儿都咽下了肚子。
程凤台道:“籽都吃了?好,看你肚子里长瓜苗!”商细蕊小时候被师兄师姐骗过这个,骗得惨极了,怕瓜苗在肚子里发了芽,因此水也不敢喝,三伏天里都中了暑,一头栽地上,脑门子又摔了个大包。现在想起来还怪恨得慌,愤怒地瞪了一眼程凤台。程凤台不觉得,喝着茶,道:“刚才听说楚老板,我都替他可惜。你们男旦里,他长得最好看。”本来是为了引着商细斗个嘴,想不到商细蕊对楚琼华的美貌十分服气,只说:“小周子养得胖一点,一定比他还好看!小梨子也是美人!”他们唱旦的人,不分男女,确实个个都很美的。
西瓜吃得差不多了,程凤台把手巾递给商细蕊:“知道了楚老板的下场,跟着我怕不怕?”
商细蕊拿手巾擦擦手,擦擦嘴:“不怕。”他往椅子后头一靠:“因为是你跟着我!”
程凤台几乎要大惊失色了:“怎么是我跟着你?”因为显然是商细蕊依赖他得多,孩子气得多。
商细蕊认真地说:“就是你跟着我。我比你有本事。没本事的跟着有本事的,有本事的护着没本事的。所以是你跟着我。”
程凤台惊诧地反问:“你比我有本事?商老板?”
商细蕊扭头看着他:“是啊!你看看你,做生意都是靠着二奶奶娘家,还有你姐夫,这叫什么本事!我不一样啊,我会唱戏,在哪儿都能活。找趟街画个圈,往里面一站,一开嗓子就是钱!”说着一拍裤子口袋:“有的是钱!”
程凤台从来没有这么参透本质地想过两人的能力问题,但是也无法反驳商细蕊所说的事实,心服口服地点头:“这么一说,倒也是的——商老板有一技之长,是比我有本事。”
男孩子喜欢被人夸有本事,就相当于女孩子喜欢被人夸有姿色。商细蕊听见这个,可是太得意了,心中顿生豪气,蹦跳起来很轻浮地摸摸程凤台的脸颊:“商大爷要去后台了。你乖乖的啊!小二爷!”
程凤台委屈道:“我真成了来应卯的了!非得让我来一趟,来了跟我说两句话就跑了。那什么锦师父,那么要紧,那么入你的眼?”程凤台笑了一下:“我可听范涟说了你锦师父的闲话。”商细蕊微微弯下腰,偏过脸来听。程凤台道:“说他年轻的时候傍了几个当官的,就是把他带去南京的那几个。后来年纪上去了,傍不动了,就把手下的徒弟全荐上去伺候枕席,有没有?”
商细蕊当然也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毕竟没有亲见过,不好毁谤师父,摇头道:“我不知道。”他们梨园界的许多师父、班主,确实兼任着皮条客的活计,好像一个老鸨子似的,台上排兵点将,台下也不荒废戏子们的用处。戏子们下台来卸了妆,马上就被撮去金主的床上。有那些心思大的,还要拜托班主为他们找一个好前程哩!商细蕊学戏时遇到过这样的师父,搭班唱戏时也遇到过这样的班主。等他自己当了班主以后,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也从来不反对戏子们自己勾搭靠山,他根本没有这份闲心去理睬这些事。
程凤台掐了一把商细蕊的腰,笑得坏得很:“那么,商老板在他手下学戏的时候,有没有……”
不等他说完,商细蕊就啐了他一脸西瓜味的吐沫,然后认真地说:“锦师父,唱得还行,人也还行。”想了想,心不在焉地下了一句评语:“就是活得太长了。”
程凤台一懵:“什么?”
商细蕊含糊一声,晃晃脑袋下了楼去。
锦师父是活得太长了,六十好几的人,还在台上扮小姐卖俏。锦缎腔调即便还在,嗓子是又干又沉了,是一匹经过风吹日晒,失去了光鲜的锦缎,如棉似麻了,成了一匹布了。那身段和扮相更加令人不忍卒睹,得闭着眼睛听,才能品尝到旧时的韵味。锦师父因为名气响,人缘儿好,现在许多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是他的票友,在北平还是很吃得开的。只要卖得出票,多老都能上台,理儿是这么说的不错,商细蕊看在眼里,却觉得很过不去。想到当初见到锦师父的时候,锦师父还不算老,是票友口中的“锦老板”,文人笔下的“锦帛儿”,很有光彩和风度,对比今天,人也木了眼睛也混了,油彩盖不住他脸上的褶子,就有种唏嘘不胜的感觉。商细蕊在心里暗自下了一个决心,自己中年以后——顶多到四十五岁,就决计不再唱旦了。如果能转成老生老旦那最好,转不了就去拉琴,绝不抛头露面。座儿们为了怀旧,是还愿意听一嗓子老家伙唱的老戏,但是跟同行面前,就太现眼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不以为然。这世上哪有不老的宝刀,不谢的牡丹。商细蕊认为自己比锦师父知羞,断断丢不起这个脸。进而又认为,自己活到四五十岁,其实就到时候去死了。天不让死,自己也该找着去死,不要活在世上一天比一天衰老,向世人展示残败。拿疲疲老相和过去的辉煌做个对比,鲜明到惨烈的地步,那是对过去的一种毁灭。盛极而终,那一瞬间的戛然而止,才是真正风光过的人最完满的结局。于他是,于宁九郎也是。商细蕊这几年回避不见宁九郎,或许也是因为这一层原因。九郎但凡表现出一点点老态,他看着心里就难受。前年最近一次见面,他摸了摸九郎发白的鬓角,心里又悲伤,又愤怒。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会难受,只知道不想见,现在看见锦师父,他算知道了。可是九郎和锦师父都没有他的觉悟高,他们宁愿苟延残喘。他只能自个儿孤单地圆满了。
商细蕊偏激地进行了一番思想,自觉非常有深度,非常有内涵,有机会可以与杜七探讨探讨,杜七保准要拍巴掌赞同。一边走一边这样想,冷不防撞着了一个人。乔乐乔老板提着胡琴被他碰得往后一趔趄,便拿那琴弓戳了戳商细蕊的胸膛:“合着你们老商家的人走路都不带眼!”乔乐与商菊贞也是老交情了,看来过去也没少被商菊贞撞个倒仰。
商细蕊冲他微微一鞠躬:“乔老板。”
乔乐谱很大地哼了一声,商细蕊越过他要往里进,被他喊住:“哎,小子,听说何少卿有一把琴在你这儿?拿来我练练。”
商细蕊道:“是有,不过现在在宁老板那儿。”
乔乐怒道:“宁琴言早都不唱戏了,他要琴干嘛?小子!别跟我耍心眼儿啊!”
商细蕊好性儿地也不分辨,眼巴巴地楞瞅着乔乐,不言不语。他对外人和长辈脾气好起来,那是判若两人,温柔如水。这时候锦师父在里头出声了:“你个老不修的!少欺负我徒弟!琴在手里也不给你看,看在眼里你还拔得出来吗!真是!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小商别理他!”锦师父唱了一辈子的旦,声调里头尽是女气和戏音,听不惯的人觉着怪声怪调的娘娘腔;爱好这口的,得要不甚恰当地夸他一句说话比唱戏还好听,听得人销魂蚀骨的,筋肉都酥了。
乔乐扭头冲里面骂了一句什么话,拿琴弓把商细蕊戳到一边儿靠墙立着,自己慢悠悠地哼着戏,踱步走开了。
钮白文迎过来,轻声笑道:“您看这老刺儿头,还就服锦老板。俩人打从二十岁上认识到现在,骂架吵嘴大半辈子了也,当年以为乔老板老北京人,不肯离开北平呢,结果锦老板说要走,乔老板骂骂咧咧地就跟去了。这不管是拉弦的傍上个角儿,还是角儿捞着个好弦儿,那都是……”钮白文啧啧地摇着头:“那都是千金不换的啊!比找着个好媳妇儿还难呢!”
商细蕊听着钮白文的话,抄手目送了乔乐的背影,进屋去和锦师父说话。
锦师父在北平的最后一场戏,程凤台在外与人谈生意吃饭到半夜,没能赶上。那晚是唱的一折《西施》,商细蕊给串的伍子胥。商细蕊也不知如今北平的座儿都是怎么了,或者是他的生角儿戏有所退步。许多回他改了生上台,台下就总是笑,他一亮相,下面就莫名其妙地笑不可抑,还飞呼哨,但是叫的好又不是倒好,就跟看见了脱衣舞女郎那么兴奋,几乎都要盖过西施的彩头了。商细蕊下台来纳闷地对着镜子原地转圈照了好半天,镜中活脱脱一个轩昂正气的伍子胥,一点儿也没有可笑之处嘛!他不会知道这是因为他每年封箱开箱都爱反串,反串了净不好好唱,乱改戏词、改剧情、跟天桥的相声艺人学包袱,以致于座儿们看见他的某一些生角扮相就找到了过年的气氛,就要发笑。这个缘故没有人告诉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和程凤台说了,程凤台也分析不出个原因,最后说:“你干脆找个座儿问一问,不就知道为什么了吗?”办法是不错,可是商细蕊跟陌生人很腼腆,不好意思去打听,这个疑问最终也没有能够探知究竟。
送走了锦师父回南京,暑天也快过去了,天气还是热。这几日水云楼没有商细蕊的戏,程凤台去后台找商细蕊,却没有找见人,但是发觉后台的气氛漂浮着微妙的紧张感,几个泼货收敛了玩闹,安安分分地各自窝踞一角,大气儿不敢出。冲沅兰挑了挑眉毛:“大师姐,”沅兰指了指台前。程凤台走到戏台侧边往上张望,台上并没有,再仔细那么一找——原来商细蕊正坐在鼓乐班子里,埋头拉胡琴呢!
他满头大汗地紧紧拧着眉毛,头发像淋过雨似的,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长衫。本来就火气很旺的男青年,此时半卷袖管,把长衫的前胸后背都洇湿了两片汗印子,让人看着,都觉得他受罪极了。
程凤台立刻就知道戏子们为何噤若寒蝉,不由得也有种如临大敌之感,问道:“这怎么?”
沅兰道:“胡琴今儿个告假,班主嫌别的琴不好,这不,亲自捉刀呢!本来嫌天热,这几天偷个懒不给自己上戏,结果还是得闲不了!您就知道他今儿那脾气,呵!”
程凤台道:“黎伯真是不行了?”
沅兰道:“可不是吗!心里倒是明白,嘴上话都说不出来了。班主给找了两个老妈子伺候屎尿,我看活着都挺够呛的。”
程凤台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报纸,不敢要茶,不敢要水。水云楼此时节没有搭班的戏子,全是熟人,商细蕊在熟人面前不大按捺脾气,在程凤台面前,更是喜怒随心所欲,从没有克制一说。商细蕊假如发怒了,这里最倒霉的就是程凤台,这戏子火起来动手动脚的,爪子撩着一下都是真家伙,想起来就叫人皮肉发紧。
半晌的工夫,前面停了戏。座儿上有认出来文武场上拉胡琴的是商细蕊,起哄让拉一段《夜深沉》,又让索性唱一段《风吹荷叶》。商细蕊对座儿总是很客气很敬让的,座儿们呼声如潮,商细蕊忍耐着燥热,回头与乐器师傅们商量了几句,打算勉为其难地给拉一段。可是一旦真拉上了,那也是浑身起激灵地全心投入着,有着唱戏时候万古洪荒的那股劲头,使座儿们跟着入了戏。有一点奇怪,听商细蕊唱戏,底下是山呼海哨的叫好;听商细蕊拉琴,底下却是窸窸窣窣一片轻悄,没有人叫喊出声,像是怕喝断了商郎那两根琴弦。戏子们早已溜下了台,现在是商细蕊个人的胡琴戏,这一段胡琴搁在虞姬舞剑里,显得激昂;搁在祢衡骂曹里用,显得慷慨。单独这么拿出来和着鼓点月琴,不知怎么,一股苍凉豪迈的意味,大热天里叫人体肤发寒,胸中顿生辽阔之气。待这一段琴拉完了,有叫好的,有丢彩头上台的,比之前看戏那会儿热烈得多,好像压轴大轴都不必上了,座儿们已经相当过瘾,相当酣足。捡场的满满托了一大盘子彩纸包裹的银元钞票,想来是底下把看大轴戏的彩头都扔上来了。
商细蕊拉完了这一段,趁座儿们起哄之前,抢先一步给座儿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我接着再伺候爷儿们一个压轴。今晚的大轴是《罗成叫关》,这出的唢呐是一绝,也就用不着我了。”
底下马上就有人接茬儿,扯嗓子喊道:“商郎!您今晚可得好好伺候爷儿们啊!咱爷儿们等着您!”
这一声喊出来,引发一片嬉笑和口哨,其实都是几年下来听戏听老了的票友,并非有意轻薄,而是出于逗小孩儿的心,不肯放过他,要勾搭他多说两句话,要看他脸红耳赤。而商郎之憨,与商郎之痴是同样著名的。商细蕊入北平之前,人未到,痴名先到;商细蕊入北平之后,座儿们听听戏看看人,渐渐觉出了商细蕊的憨,从而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一种大人疼孩子的心态,有机会就撩一句薅一把,不大尊重他,但是很维护他很疼爱他。
商细蕊果然被搅和得心烦意乱,无言以答,额头汗珠大如豆,渗过了眉毛就要落到眼里去,撩起腿上垫琴的毛巾抹了一把脑门子的汗,抹得满头白乎乎的松香粉。于是底下又发出一片笑声,商细蕊不知道他们又在笑什么,窘得涨红了脸,直接示意开戏。
底下喊的那一句流氓话程凤台坐在后台也听见了,然后就听一阵笑过一阵,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彩头分拣去了大洋钞票,把首饰珠宝盖了一块红绸布,端到茶几上等商细蕊挑选头一茬。商细蕊不在这里,几个戏子不好先下手,新来的小戏子们眼睛一眼一眼地朝托盘瞄。程凤台不把自己当外人,放下报纸,一把就将红绸揭开了,一件一件摆弄看宝贝。他在琉璃厂入股了一爿古玩店,暗中替曹司令出手一些“疙瘩”——曹司令在西北,就是靠着“刨疙瘩”——挖坟掘墓起的家。当年刨出一个皇后墓,一直到今天,墓中的殉葬品也没有卖光。程凤台长久以来过目多了,自觉得有一份眼力,在珠宝中挑挑拣拣,企图捡漏一样古董,但是也没有古董,光是金银宝石,那是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杨宝梨蹲在茶几旁边,瞄两眼珠宝,便笑容可掬地望着程凤台:“二爷,二爷眼界真高!咱们见都没见过这金山银山的,二爷看都不带细看!”程凤台耷拉着眼皮掠他一眼,笑了笑,随手从里面抓了个嵌宝戒丢给他。杨宝梨显然是动心了,攥在手里仿佛很烫手似的,不知往哪里揣起来是好。周香芸走过来轻轻踢他屁股一脚,对他皱眉瞪眼地摇摇头,杨宝梨这才惊觉戒指咬了手,把戒指抛进托盘里一边站起来退了一步,笑道:“谢二爷打赏,小的可不敢要!班主还没看过呢!”戏班中的师兄姐都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杨宝梨是新来的,而且也没熬到这个地位,师兄师姐们暗中勾结账房,不知坑掉了商细蕊多少座实打实的金山银山,这么点小玩意儿,是绝对不会放在眼里的,都在那笑话杨宝梨小孩儿家,眼皮子太浅了。程凤台也没有说什么,在他这里,一只戒指连个玩意儿都称不上。最底下有一只手帕包着的钻戒,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戒指亮晶晶的,成色还行,程凤台对着灯光看了看。包着戒指的手帕特别有意思,上面绣了两只彩蝶,两行楷书小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细闻闻,还有点香喷喷。
门外盛子云一探头,看见程凤台在这里,正犹豫要不要把脑袋缩回去打道回府。程凤台坐在那里已经看见他了,朝他一招手:“来。”盛子云走到他跟前,他一面把手帕抖给他看,一面把戒指套在小指上:“来看看,这是不是情诗?”要是绣的莎士比亚,程凤台倒能明白,看古诗词,就有点似是而非了。盛子云扫了一眼,他票商细蕊这两年,可见得太多向商细蕊示爱的姑娘了,这个绣工和路数,不用看也就知道是情诗无疑。刚要解释这诗的出处,手帕被程凤台抽回去掖进口袋里,门外商细蕊走进来了。
商细蕊大汗淋漓地一路走一路甩头发,活像条落水狗似的,汗珠子溅了人一脸,热得气势汹汹的。小来给递上一条毛巾,他混头混脸那么一抹,简直是个苦劳力的做派,真不像个唱旦的;又递上一壶凉茶,商细蕊嘬着凉茶一屁股坐到程凤台身边,看也没朝那些珠宝看一眼,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抹了把汗,闷声垂着头坐着。
大家都看出来了,班主这是热蔫了,谁都不敢出声大气儿,怕撞着邪火。程凤台也没觉得这天就热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商细蕊就那么难熬。本来想和他打趣打趣,见他烦热成这样,拍了他两下背,抹一把他后脖颈的汗,没有说话。
盛子云还很没眼色地与他搭茬:“细蕊,今天还拉琴?你都好多天没唱戏了,往下排什么戏呢?”
商细蕊理都没理他,很不耐烦地拨弄一下面前那盘珠宝,还是没兴致,往外一推,就站起来走了。
沅兰冲他背影喊了一句:“班主,咱们拿了啊!”商细蕊也没答声。盛子云想要跟过去说话,被程凤台拦着了:“商老板去找顾经理说事呢,你跟着干嘛?我去看看。”
程凤台随口一搪塞,想不到商细蕊还真的就在顾经理办公室。后台没电话,商细蕊在经理办公室打电话。顾经理也察觉到商细蕊今天神色不善,乖乖地回避出去,留下他一个人与电话畅所欲言。商细蕊先给琴言社挂了一通电话,他倚在写字台旁边站着,刚才拉琴坐久了,腿都麻了。程凤台跟过去坐在写字台上,面对面温柔地笑看着商细蕊,商细蕊眼睛也定定地看着他,但是心思明显不在他身上。
一会儿电话接通了,商细蕊找钮白文,钮白文也正在督戏。商细蕊要找一个人,办一件事,就非得立刻达到不可,又把电话挂到戏院去,几经周折,他等得又快发脾气了。程凤台挑起他的下巴,一颗一颗给他解开长衫的扣子,解到露出他的锁骨。商细蕊觉着凉快了,程凤台觉着好看了,电话也接通了。
“钮爷,是我啊。”商细蕊对着外人,口吻态度是异常的和气友善,有那德艺双馨的模样:“是,还是那事,我这挺急的,不能每次都是我替吧。您还是再费费心。”
程凤台听他装犊子装得那么乖,心里就犯痒痒,俯身上去含住商细蕊的一节锁骨慢慢吮,商细蕊捣了他一拳,喉咙里无声地一叹。
电话那边锣鼓铮铮,钮白文嗓门特别大,说什么听不清。商细蕊也拔高了一点嗓门,道:“是,那几个见了,是凑合,可是和黎伯也差太远了……老邱是好,可是老邱不是傍上角儿了吗?不能总在水云楼待着啊!北平现在的胡琴我都知道,早都傍上人了……是啊,要是有趁手的新人就好了,谁徒弟好呢……”
程凤台从商细蕊的锁骨开始亲,亲到脖子上,舌尖抵住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喉结又是一吮,商细蕊浑身轻轻哆嗦了一下,一手扣住他的肩头,向电话里说道:“反正劳您上心吧!您忙着!”就挂了电话,扑在程凤台怀里深深地嗅了一口气,嘟囔道:“热死了!”但是他怀里的气味相当不对劲,商细蕊摸索着掏出一块手绢来一抖愣。
程凤台给他晃晃手指上的钻戒:“你看,那个裹着这个,这俩是一套的。”
商细蕊怒喝一声:“谁给你的啊!”
程凤台道:“谁稀罕给我啊?我周围的女人没有那么诗情画意的。这是给商郎的!上面绣的字认识吗,我给你念念——呵,你看,还绣俩蝴蝶,这是要与商郎梁祝化蝶啊!”
商细蕊听见是女票友给他的东西,立刻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种虚荣得意的神气,和颜悦色地展开手帕看了看,又把戒指从程凤台手上褪下来,自己戴上比了比,自夸道:“商老板又招姑娘了。”因为这两样物件很容易让人构想出一个通俗的戏里的故事:某家小姐听了商细蕊的戏以后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将全副相思寄托在飞针走线之中,完了把自己贴身的首饰也一块儿掷给台上的人,好比是一片清心向明月。如果这真是一出戏,那么在不久的将来,小姐阴差阳错的,就要与名伶成就一段惊世骇俗的姻缘了。可是这又不是一出通俗的戏码,在他们的这个故事里,小姐们除了让商郎满足虚荣心之外,似乎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程凤台搂着他的腰,故意逗他道:“怎么知道是姑娘?说不定是个像云少爷一样的小子。”
商细蕊道:“就是个姑娘!”
程凤台说:“也有可能是个范涟那样的爷们儿。这有谁知道呢?”
商细蕊怒了:“肯定是个姑娘!我见多了!”
程凤台道:“好好好,商老板就是招姑娘。那商老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招姑娘,恩?”说着这话,就很暧昧地又去解商细蕊的长衫扣子,笑道:“你说,你这样的一只绣花枕头,哈?那脾气,塞活驴啊!又不懂得心疼人。她们为什么喜欢你?我不懂。”
商细蕊一面应付程凤台动手动脚,一面很认真地说:“因为我好看,有钱,而且戏还唱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