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很关切地问妹妹:“是不是你嫂子数落你了?”
察察儿道:“还不如数落我呢!嫂子她逼我学做菜!”
“哎哟!学做菜啊!”范涟惊呼。范金泠也十分讶异地看着察察儿,她可是连灶台的边儿都没摸过一下,程家三小姐居然要学做菜!真是闻所未闻。
“前段日子逼我学刺绣!绣什么‘并蒂莲花’!我十个手指头扎坏了六个!”她把手伸出来朝程凤台一晃,至今还有两个手指尖裹着细细的纱布:“今天非得教我做菜!呛死我了!我就来找你了!”
每当察察儿和二奶奶起矛盾,范金泠就不由地觉得庆幸。当年范金泠还小,只知道程家推推脱脱,使姐姐在婚事上很伤心。有一天姐姐一边挽头发一边对她说,以后就留在家里一辈子,谁也不嫁了。范金泠高兴极了!但是后来没过几年,程家还是娶走了她姐姐,她为此足足恨了程凤台一段时候。如今看来,姐姐出嫁也有出嫁的好处,要不然察察儿今天的遭遇,八成都得落在她身上了。
程凤台语调缓和地劝说道:“这个吧,不能全怪你嫂子。你嫂子是和我提到过的,说这些女孩儿家的事情你可以不做,但总得会。我想想也没错啊!以后你自己成家立业,会一些女红烹饪难道不好吗?”
察察儿一听,怎么原来你们夫妻俩是一伙儿的!腾地站起来就怒发冲冠了:“我不爱做这些事情!我要上学去!”
程凤台温柔地笑着劝着:“是!上学!怎么能不上学!”
察察儿怒道:“你倒是应承得好好的!还一天拖一天!这事儿就这么难?!”
程凤台既不想违拗二奶奶,又不想妹妹受委屈,心里挺犯难,只能唉声叹气地微笑着。范涟眼看程凤台一点脾气也没有的被妹妹苦苦相逼,心想察察儿这个小妮子是越来越凶了,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察察儿不着急,这事儿我帮你盯着你哥。他要不管,我去给姐姐说!好吧?我也是你哥啊!金泠儿,先带妹妹下去吃饭!今天先不矫情这事儿。我们也下去了!商老板,请!”
商细蕊点点头。一行人出了门,范家兄妹哄着察察儿在前面走着,商细蕊一把拽过程凤台拖到小阳台上去,二话不说,先拍了他胸膛一巴掌:“范金泠是怎么回事!”
程凤台捂着胸口痛得龇牙咧嘴:“金泠怎么了?她又招你惹你了?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
商细蕊低声吼道:“她手上为什么带着蒋梦萍的镯子!”
程凤台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女眷身上的穿戴,自从做了丝绸生意,顶多对时兴的料子多看上一眼:“哦?手镯是蒋梦萍的,那又怎么着呢?姑娘们要好起来,互相送个首饰不正常?”
这个镯子的个中缘由,提起来更叫商细蕊急怒攻心:“正常个屁!那个镯子是蒋梦萍的娘留给她的!她宝贝得什么似的!为什么会送给范金泠!她俩到底什么关系!”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激动得一头汗,沉默了一阵。蒋梦萍就是商细蕊心里面的一颗钉,什么时候碰到一下,都能扎得这个戏子一蹦三丈:“她们俩,是很要好。”
“很要好是多要好!”
程凤台踌躇着不知是不是该把瞒下的一番话告诉商细蕊,商细蕊也察觉到他有话未明,几番催促没有奏效,连蹦带跳的就发作了。他对外对内简直是两个人。对外在票友同行们面前,多么友爱宽和的一个人,又低调又知礼数,懒言迟语,从来不轻易起急,真是有大家风度。对着程凤台那就跟七岁孩子似的人嫌狗不待见。纯粹一个两面派!程凤台自己仨儿子加一块儿,还抵不上这一个的闹腾劲儿。程凤台不提倡打孩子的人,看见商细蕊不管不顾地疯闹起来,怎么就手心里那么痒痒。一面把露台的窗户关上,怕外头有人路过听了去,一面板着脸告诫道:“你别闹啊我告诉你!这是在别人家呢!下面有多少客人!”
“知道在别人家你刚还同我睡觉!”商细蕊是气急了,口不择言了。
程凤台顿了顿,啐道:“别不要脸啊你!”
往下两人翻来覆去对了如此几句毫无意义的脏嘴,忽然又沉默下来。程凤台靠在栏杆上,掏出一支烟抽,笑道:“我记得刚认识商老板的时候,商老板是会和我撒娇的。怎么现在越熟越相好,你跟我脾气就越硬!”
商细蕊听程凤台的口吻含着笑,就知道他在放软了,便也靠到围栏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要好就越容易呛声拌嘴,他和别人明明不这样。
程凤台道:“跟你说你师姐的事,说完了乖乖跟我下去吃饭,不准闹事。我是带你来散心的,越散越闷可不成!”
商细蕊点点头,不阴不阳地恩一声。
程凤台慢声道:“你师姐呢,你知道的,仁心仁意,母爱过剩。过去有你的时候宠着你,和你掰了,见着一个和你一样孩子气的金泠姑娘,就宠着金泠姑娘。”
商细蕊瞬间急怒攻心:“和我一样?她哪里和我一样?!她就一黄毛丫头!”
“你看看你!刚还答应得好好的,你急什么?”程凤台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笑:“你师姐什么样的人你比我知道。她看见我家两个不亲人的小男孩都那么喜欢,何况金泠又天真单纯,又会撒娇起腻,对你师姐掏心掏肺不比你当初差多少,你师姐也疼得她不得了。这叫是差着没几岁,要是俩人年纪差远点,我看这意思,你师姐一定要收了金泠当干女儿了。”
商细蕊怒得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大喊:“范金泠也配和我比!我把蒋梦萍当知己!她们两个是在过家家!怎么配和我比!”喊完了痛苦地捂着肚子蹲下去,憋出了一头的汗:“我把她当知己!她把我当个宠着玩的小玩意儿!洋娃娃!连一个范金泠都能替代我!她根本就不懂我对她的心!”
程凤台知道他这又要犯病了,踩灭了烟头,弯腰拽了他两下。他抱着膝盖就跟个石墩子似的钉牢在地上,竟没能拽得动他。程凤台下了力气使劲一拽,总算把他拖起来,自己趔趄几步后腰撞在石栏杆上,生疼生疼的。
商细蕊趁手一把搂住程凤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呜咽道:“恨死我啦!”
程凤台按住他的头,吻了一下他的耳廓,轻声笑道:“可不得恨死了嘛!小孩儿。”
商细蕊在他怀里抽噎似的一口一口喘着气,轻轻哆嗦着。
等两个人下去吃饭,众人都已经动筷子了,范涟在主席上给他俩留了两个挨着的位子。众人看见他们,自然是一番寒暄和恭维。只是商细蕊的精神完全耷拉下来了,闷闷不乐地向众人强做出一个微笑,转脸看见范金泠欢声笑语的,就愤恨地直瞪着她。程凤台一咂嘴,碰碰他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舀了一碗鱼翅汤给他喝,希望他看在美食的面子上暂且搁置仇恨。
他们俩来晚了,还有人比他们更晚的。杜七风度翩翩地姗姗来迟,身后带了一名长随捧着礼物,进到厅堂来,打一个响指往一边一指,长随顺着方向把礼物交给管家,自己摘下帽子,嘴角一翘:“不好意思范二爷,我来晚了。”
范涟打心眼儿里并不是很喜欢杜七这个人。戏子们泼辣一点尚尤可恕,杜七一个读书人,大学堂里的教授,居然也和戏子们一般泼辣,这就属于人品下乘了。这么个心比针眼细的刻毒文人,不值深交,他觉得还是像常之新程凤台这样心胸朗阔的男人比较可爱。但是范涟毕竟极会敷衍场面,平时大家见到面,依然谈笑风生的,是交情不错的朋友。这边主席上席位已满,范涟忙叫着加一个座位,薛千山挪了挪椅子,道:“七公子可以坐这儿来。”
杜七置若罔闻,一指商细蕊身边,对搬椅子的佣人道:“搁这儿。”
程凤台没什么好气色地挪椅子菜碟。商细蕊见到杜七,有点高兴:“七少爷!你来啦!最近怎么样?”杜七向来是轻浮惯了,坐下来看见商细蕊嘴角沾了一滴汤汁,伸手用拇指一刮,送进自己的嘴里吮了,笑道:“好得很!我的商老板。”
程凤台看着他就生厌!
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大家站起来举杯祝愿范涟岁岁有今朝,范涟看一眼程凤台和商细蕊,心想今朝这个生日有这俩货搀和,过得可窘了,万万架不住岁岁如此啊!饮尽一杯正要坐下,薛千山高声道:“列位慢坐!满上,都满上!”
大家瞧他这红光满面的,好像是有什么高兴事要宣布。果然薛千山道:“趁着今天范二爷的好日子,在下也沾沾光!通告列位知道一声,本月十八薛某人要娶姨太太了!在座高朋若有空的,可得赏光来吃杯喜酒!”
范涟刚才与他谈了五车的话,也没听见他提过这茬,其余的人就更不知道了。薛千山不比程凤台和范涟背靠大树好乘凉,他做生意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几乎不常在北平家里呆着,北平也就少有他的八卦。只看他一个接一个的娶了九房姨太太,比曹司令还牛气,算上如今这一个,正好凑个整数。
马上就有人问:“薛二爷,新太太是哪家的闺秀哇?”
“总是悄么静声的就见你娶媳妇了!薛二!别是强抢民女的吧!”
大家都饶有兴味地与薛千山打趣,开他玩笑。他们虽然对于三妻四妾司空见惯,有钱人只守着一个太太洁身自好,暗中总会引起众人的各种揣测和注目,不是编排人家惧内,就是编排人家有暗疾,伪君子。但是薛千山似乎也娶得太勤快了一点,这又成了另一种笑话了。
程凤台和范涟互望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不屑,心想讨个小老婆还用得着拿到别人家生日宴会上来宣布,这也太能得瑟了。商细蕊隐隐觉着些心情微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薛千山而觉着吃味或者怎样。自从进来北平城,薛千山一直对他单方面的山盟海誓表忠心,追逐得十分热烈。商细蕊也习惯被人这样追逐,也不很放在心上,只把他看做出手阔绰的一般票友。可是今天看他喜气洋洋有了新欢,还是有点自尊和魅力受损的感觉,真是一种说不得的情绪。程凤台如果对此有所评判,一定会说他:虚荣!这就是戏子的虚荣!
众人还在等薛千山说一说新太太,杜七已抄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肉。薛千山眼睛含笑掠过杜七,停在商细蕊身上,亲自给商细蕊斟满了一杯酒,道:“我的新太太呢,就是——哎!商老板,来来来,把杯子举起来!”
所有人都看不懂了,怎么他娶姨太太还有商老板的事呢?难道这是要娶了商老板做男妾不成?
商细蕊摸不着头脑地举杯站起来,被众人这样齐齐注视,有点羞涩似的脸一红。程凤台心里暗骂:你他妈跟他害羞个屁!
薛千山道:“这一杯是我敬商老板的!承蒙商老板这么多年对二月红的调理!商老板,来,我先干了!”
众人一片哗然。薛千山看中水云楼的女戏子,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水云楼女孩子众多,且声名在外。唱戏的女孩子一般的归宿也就是小有名气以后嫁给富人做姨太太而已,水云楼因此被讥笑成北平姨太太们的发祥地。不过这个二月红近年来初露头角,闺门唱得旦可圈可点,都看得出是商细蕊下心思要捧的角儿,还没唱出个道道来呢,这就要洗手嫁人啦?商细蕊怎么会甘心呢!
商细蕊当然不甘心,愣愣地举着酒杯不知当饮不当饮。薛千山很痛快地一干为尽,冲商细蕊亮了亮杯底。商细蕊此时一点儿微妙的情绪都不剩了,满心都是被当众打劫了的震惊,心道二月红和薛千山好上了……我养了她那么久!怎么居然不知道呢!
杜七夺过商细蕊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动作太粗野,酒都泼洒出来了,然后一扯他袖子把他扯到位子上坐好,一点儿不给薛千山留面子。商细蕊呆呆地还在出神,程凤台瞅着他微微一笑,又给他舀了一碗鱼翅汤,心里对这件事已经有了计较。
薛千山琢磨着商细蕊的脸色,道:“商老板不要怪我挖墙脚。实在是常年在外,不能孝敬老母。老母偏偏爱听二月红那一嗓子。我就是为了孝顺,也得做成这桩亲。”
薛千山试图将所有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女子娶回家去给个名分供养着,孝敬老母却也不是撒谎。当众把婚事宣布出来,可见决心,商细蕊总不见得为了一个二月红和薛千山这种有实力的商人撕破脸。商细蕊不开心极了,吃了饭急着就要找沅兰十九她们问个究竟。程凤台自然要随侍左右的,范涟本来还想留他们打两圈麻将,程凤台向垂头丧气的商细蕊一努嘴:“今天他除了跟我睡一觉有点爽快,其他净遇见糟心事儿了。你别留他,留也留不出个乐子,回头要有人没眼色招他两下,他再冲撞了你的客人。”
范涟联想到商细蕊其人其事,连忙起身送他们出门去。杜七嘴里歪歪地衔了一支香烟,揽着商细蕊的肩走在前头,一边送他一边说:“二月红那丫头嘛,是还不错——也就是个不错!同批进来的戏子都不差给她,用不着心疼。反正姑娘唱不了几年还是得嫁人,你当人人都是俞青呢!”
商细蕊张口欲辩。杜七抢道:“我知道,你是觉着这两年对她下的心血白费了,没使够本,气不过。薛千山这个王八蛋,北平那么多戏班子,他非得看中你的人!我也气不过!你放心,我帮你整死他!”
商细蕊在泼货的维护之下很乖巧地点点头,相信杜七是一定可以整死薛千山的。
这一路上是商细蕊也不高兴,察察儿也不高兴,一路无话。程凤台先把商细蕊送到地方,嘱咐了两句。接着和察察儿回家给二奶奶赔不是。二奶奶气得抹眼泪,察察儿百般央告,姑嫂二人矫情了半天,连四姨太太也来劝和。家中气氛那么紧张,晚上当然也就不便出门了,考校了一下两个大儿子的功课,抱了抱三少爷,最后与二奶奶旧事重提察察儿上学的事情。
他们夫妻二人在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有着巨大的不可调和的分歧,为免二奶奶生气,程凤台对三个儿子的衣食住行也不敢多管。二奶奶从前同他不高兴的时候,早把话言明了,孩子虽是他们合力所得,但怀胎十月,主要功劳归属于她自己。程凤台只配有次等的权利,只许关心,不许干涉。她从头到尾一套标准的封建思想,独独在孩子的事情上,想法非常的先进,敢于挑战传统。然而察察儿毕竟不是她的孩子,她对小姑子感情再深,也没有支配的权利,说着说着,将手中的剪刀针线赌气似的掼进笸箩里,道:“我可从来没有不让察察儿念书,我是不愿意她出去上学!现在外面多乱哪!男孩子学坏了再改好,那叫浪子回头金不换!女孩子有个行差踏错的,这辈子可就全完了!”
程凤台觉得二奶奶绝对是危言耸听,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察察儿进学校,我让老葛的闺女盯着她。我问过了,高年级和低年级只隔一层楼。而且是女校,男老师都没几个,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件事拖了好几年,二奶奶看这次程凤台是主意已定,也无法再更改了。晾着程凤台不搭理他,抱着孩子哄着。
程凤台道:“老三都两岁多了,也不用老抱着。你身体不好,给奶妈带着吧。”
二奶奶一理也不理。她一旦真的生上气,半阖着眼睑高昂着头颅,特别一种倨傲冷艳。任凭程凤台怎么说好话也绝对不管用,一直要等到时间久了忘却了才会软化。程凤台是宁可热火朝天的吵个架,也好过这样冰着人,弄得心里没着没落,大气儿不敢喘一声。这天识相得很早就睡了。
第65章
第二天程凤台起了个早,其实也不能算很早了,刷牙吃过早饭,也有十点多了。对着镜子往领口里掖一条丝巾,三少爷一步一蹒跚地走过来,抱住父亲的大腿,抬头望着他,玉雪可爱的。
程凤台乐道:“哎!臭小子,叫爸爸。”
三少爷努力地叫道:“趴噗……”因为是个爆破音,吐沫喷了程凤台一裤子。程凤台哈哈大笑,抽开腿,摸摸孩子头顶心柔软的头发,然后把他抱起来掂了掂分量。手里托着这么一点点的一个小人,也看不出个脾气和相貌,就是白软和胖,心想如果不是二奶奶那么着紧,肯把儿子让他带着随便养养,慢慢的一天一天把小人养出个形状来,倒还是有点意思的。小孩子也就这段时候最好玩,大到十来岁就没意思了,尤其父子之间会特别生分。正这样想着,大少爷二少爷这两个就快要大到十来岁的男孩子进来给父亲请安了。近日大学堂罢课游行,连他们也受到波及停课了。兄弟二人被拘在家中,成日里焦不离孟,念书写字。
程凤台道:“你们把弟弟看好,别让你妈老抱着他,你妈身体不好。”
大少爷答应了,含笑望着父亲,好像有话要说。
程凤台道:“也别老给丫鬟老妈子抱着,抱得路都不会走了,软的跟个丫头似的。你们当哥哥的,平时要多带他玩,教会他讲话。”
大少爷又答应一声,默了一默,才道:“爸,我们帮着妈带弟弟。你也带我们出去走走吧。”
程凤台扭头看看儿子们,二少爷拘束地躲在哥哥手臂后面,大少爷笑得很腼腆。程凤台心里不大愿意带孩子,因为倘若带出去磕着碰着,头疼脑热了,二奶奶又要和他没个开交了,但是两个孩子平时也极少开口向他要些什么,笑了笑,推搪道:“去问你们妈,她肯放你们出去玩,我就带你们。”
想不到这天二奶奶约了人来家里打麻将,正也没空看孩子。两位少爷一央求,她就答应了。程凤台只好硬着头皮带孩子们去后海吃吃喝喝玩了一圈,买了一些东西,逛了公园,玩得两个孩子热汗淋漓,兴高采烈的。下午把孩子们送回家歇午觉,心里面还惦记着一个更大的孩子,直接就去了商宅。
程凤台心里的大孩子商细蕊,此时真的像一个巨婴一般仰脸安卧在院中一张藤榻上,颧骨绯红喘吁吁的。小来在后面替他打着伞,面前一只小方几,上边摆着茶壶毛巾折扇西瓜,还差一块醒木,就能是说评书的台子,现在充当着他的龙书案。沅兰十九分头把持着水云楼的内务,此时是必然要插手的,同两位大师兄分坐两边,团团围住中间一个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二月红,形成三堂会审的局面。
戏子们通常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商细蕊昨天气得十万火急,却是一个人都抓不着——大家应了商细蕊的号令,躲着吃喝嫖赌奠念侯玉魁呢!谁愿意专程跑这一趟听他发邪火!今天不约而同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一直磨蹭到下午才把二月红押解来。这个时候商细蕊已经给气病了,鼻血哗哗地流,嗓子也毛掉了。本来唱戏的人嗓子没有不带点暗伤的,他每年秋天就容易犯咳嗽,严重的时候足足要咳满一个月。但这回纯粹是气出来的上火的毛病,病得飞来横祸,有点冤枉,那就更气人了。
程凤台进门一看这情形,就顿住了脚,笑道:“哟!商老板处理家务事,我就不打扰了。”
商细蕊张开嘴要说话,喉咙里嘶嘶作响,咳嗽两声,恼恨地皱紧眉毛瞪着眼睛——他明知道他盼着他作伴!沅兰看这眼色,连忙站起来,笑道:“二爷可不是外人,来这儿坐吧,也没把富裕椅子了。”
程凤台慢慢踱进院子,道:“师姐坐吧,我站着喝口茶凉快凉快。”说着直接拿起商细蕊的茶壶啜了一口,茶里全是一股败火药的怪味儿,喝不惯。打开折扇扇呼两下,扇出一面金光——是台上用旧了的一把泥金牡丹扇子。
沅兰回头敛了笑,恶狠狠地质问二月红:“你接着说!”
二月红前头已把奸情交代了清楚,还有什么可再说的,沅兰这样不依不饶地逼问,显然是要给二月红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没脸了。难怪沅兰这样愤恨,本身梨园行里嫉贤嫉能嫉风头的劣根性,再加上女人对年轻貌美觅得良婿的女人的那一层妒忌。沅兰在北平混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沾一沾薛千山这块肥肉。商细蕊虽也与他勾搭过一手,倒让人气得过,毕竟那是商细蕊!她二月红算是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东西!毛也没长齐的贱丫头!
商细蕊根本不关心他俩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就关心他俩怎么能拆散,好留着二月红继续为水云楼效力——主要是为了给他搭戏。关起门来在自家师兄师姐面前,他不讲理的毛病全使出来了,什么宽和,友爱,忍让,宁九郎教他的那一套混梨园的为人行事统统一边抛,艰难开口道:“你别嫁,留下来,我保着你。”
程凤台听他那嗓子,毛得扎人耳朵,不禁有些忧心。商细蕊的嗓子坏了,使人感觉就如同绝世的美人被刮花了脸蛋,绝世的高手被废除了武功,特别揪心,特别悲剧。他每次喉咙不爽快,程凤台都怀疑毁成这样了还能不能再唱戏,但是每次过了一阵子也就恢复如初了,不得不说是一种天生丽质。
二月红六神无主地看向十九。十九很知道商细蕊今次的意思,所以难得跟锯嘴葫芦似的不与沅兰针锋相对。她总不能为了帮着二月红,去和商细蕊对着干吧!十九挑起一边眉毛专心吃茶,不与二月红对眼,心想小丫头慌什么?薛千山已经当众公布了婚讯,他还能留得下你?要是这样都能把人留下来,倒真算班主大人的本事。两位大师兄则是事不关己,不闻不问。一个揉着核桃闭目养神;一个嗅嗅鼻咽哼哼小曲儿,自己给自己沏碗好茶叶滋溜滋溜地喝。整个儿都是北平城里甩手老爷们的派头,坐在那里撑个场面。
沅兰成了商细蕊的代言人,一拍茶几,啐到二月红脸上:“班主都发话留你了,你就要点儿脸吧!还真指望着薛家吹锣打鼓八抬大轿呢?做你娘的春秋梦!人那是白睡完了逗你呐!再说了,你和水云楼签的关书没到期,咱们不放人,薛家也不能明着来抢——你要再不识相,往后也不让你登台了,就让你老死在戏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