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鬓边不是海棠红上一章:第5章
  • 鬓边不是海棠红下一章:第7章

  “那姑娘什么来历?唱戏的怎么跑到法国去做啥?”

  旁边人急得推了一把商细蕊催他快说,商细蕊身子一歪,靠着了程凤台。程凤台闻见他衣襟上那一支红梅的冷香,笑了笑。

  “有一天杜七一早来我家,和我说,他忽然发现梵阿玲的声音很美,可以给我配戏,他要去法国找她学……其余的我也不太知道了。”

  众人还在猜想北平几时有过一个声音很美的叫做梵阿玲的女戏子。程凤台最先反应过来,忍笑对商细蕊说了一个英文单词,问他:“当时杜七说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商细蕊点头:“是啊。”

  然后范涟大笑起来,在场的摩登男女都大笑起来。商细蕊猜到自己说错话露了怯,羞得脸通红,低声问程凤台:“你们笑什么?梵姑娘怎么了?”

  程凤台还是笑个不停:“那恐怕不是个姑娘。”

  “是什么?”

  程凤台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同他说才好。商细蕊的眼里心里只有戏,神智不知落在哪朝哪代没有回来。他太落后于这个世界了,西方那些新奇趣巧的东西,他居然一无所闻。

  “那个……”程凤台灵机一动,比划说:“那个是洋人的胡琴,不过是夹在脖子上拉的。”

  “什么样儿的声音?”

  “刚才花园里他们跳舞放的音乐,那个就是梵阿玲拉的。”

  商细蕊回忆了一番,摇头说:“那个不好。弦太沉了,一点儿不敞亮,托不住嗓子。”他叹一口气:“杜七是白跑一趟了。”

  程凤台不懂他说的这一句行话,笑微微地看着他,心说这真是一个好玩儿的逗趣儿的小戏子,而且还有那么点缺心眼和呆气。商细蕊坐久了无所事事,眼睛瞧着程凤台打牌,嘴巴里哼哼唧唧依依呀呀的,像在猫叫春。程凤台仔细一听,原来是在唱戏,真叫个曲不离口了。又发现他的手还在桌子底下比花样,就是贵妃醉酒的时候,杨玉环撷花一嗅的那个姿势。这才半个晚上,程凤台觉得商细蕊就不像先前那么拘谨疏远了,瞧他现在,正很愉快地坐在他身边唱戏呢!

  程凤台拣了一张牌,刚要打出去,商细蕊忽然叫了一声。

  “别打这个!”

  程凤台说:“啊?”

  商细蕊说:“您别打这个,打那个。”

  程凤台将信将疑,说:“商老板原来会打牌?”

  “坐了这半天,看会了。”

  “光看就能会了?”

  商细蕊听出程凤台是在怀疑他的判断,一时就觉得非常窘。其实若没有熟悉到一个地步,他是从来不与人多话多事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和程凤台区区两面之缘,他就那么不见外了,真羞人。商细蕊含含糊糊恩一声,不分辨不解释,脉脉含笑无语。程凤台看着他,说:“还是听商老板的。”然后按商细蕊说的出了牌,过不一会儿,就水到渠成的胡了。

  “商老板真聪明。”

  商细蕊冲他一笑。

  程凤台一共打了十几圈,吃了一肚子的香烟和茶,这回是真起来解手去了。他一走,商细蕊撂下手里琢磨的戏,忙忙跟上。范涟的眼睛就老盯着他们俩。

  回廊里,商细蕊追上程凤台,贴在他身侧低头走着。程凤台笑着心想:叫他跟着自己他还真寸步不离,这小戏子真听话。

  “商老板,外头天凉,您快进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就进内室方便去了。

  程凤台虽然答应“一会儿就回来”,可他那不急不忙的老爷脾气,撒完尿还与里面的小丫鬟打趣几句,抽了一支烟方才出来。出来一看,商细蕊还立在廊檐下等他呢!这时候已凌晨了,天真凉了,月影子下面,商细蕊浑身都像落了一层霜,襟上的簪的梅花一片片花瓣红得硬而脆,真成了一支宝石别针。

  程凤台惋惜了一声:“您也太老实了!不是叫着回去等吗?”一面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屋里带。

  商细蕊犹犹豫豫地说:“程二爷,有个事,还是咱俩单独说的好。”

  程凤台呆了呆,笑道:“那您快说。北平入了秋可真凉。”

  “还是那天的事。”

  “哪一天?”

  “就是泼开水那天……我知道,那人触犯了二爷,可是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是把他放了吧!”

  程凤台这个参与斗殴的当事人都没往心里去呢,没想到还是商细蕊惦记着。

  “不是说,得看商老板有没有消气嘛?”

  商细蕊无奈道:“我没生气啊!唱了十来年,什么事没遇见过,往台上扔板砖的都有呢!为这个关人,没这规矩的。”

  程凤台说:“即便如此,商老板该去找周厅长商量。放不放人,我管不着的啊。”

  商细蕊想说周厅长那官腔打起来,谁还说得上话呢,微笑道:“我和周厅长没什么交情,他未必理我。”

  程凤台听这话的意思,仿佛商细蕊与自己就很有交情似的,又想不是吧,刚才周厅长揉你揉得可销魂了,这交情不一般啊。

  “二爷,究竟成吗?”

  程凤台想了会儿,笑道:“成啊。我让人打点打点,没什么难办的。”

  商细蕊道声谢抬脚就要走,程凤台叫住他:“哎,商老板,就这样谢我?”

  商细蕊也不知道要怎么谢了。程凤台挨上前去,摘下他襟上的梅花,然后别在自己西装左领子的花眼里,认真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这才算谢了。快进去吧!”

  程凤台的风流不分男女,见了漂亮的就要逗弄两把。两个人回来各自落座,无人在意。只有范涟注意到小戏子襟上的梅花跑到姐夫领子上去了,怎么上去的可就费猜疑了。他老盯着那花看,程凤台发觉了,就说:“舅子,你今天怎么老看着我。”

  “看你——因为姐夫好看——瞧这小红花戴的。”

  程凤台还挺得意的。

  聚会到凌晨一点半散场,黄老爷的精神还相当的好,站在大门口,把客人们一个个目送进轿车里。程凤台鼻子里闻着梅花香气,老惦记着想送一送商细蕊,转眼却找不见人了。问范涟,范涟地朝大门偏了偏头,没有多说什么。程凤台看看春风满面的黄老爷,回想到商细蕊之前的那一句奉陪到底,两边一联系,觉得有一些吃惊。

  “商细蕊……他也干这个买卖?他这么红,难道还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缺钱?”

  范涟说:“这和钱没有关系,他们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了——这就是戏子嘛!”

  程凤台没什么说的,深深嗅了嗅梅花的香,再深深叹了出来。

第8章

  从黄宅一聚之后,程凤台又在各式各样的聚会上见过商细蕊几次。大多是招呼一声,讲两句玩笑话招着大家笑一笑。商细蕊现在也会打牌了,不过还没有上瘾,非得人三催四请才肯上桌玩上两局,一方面也是怕输——在这些夫人老爷跟前,输上一把,几天的戏就要白唱了。他本来是对金钱没有计算的人,收益全由他的丫头小来替管着,但是每次向小来拿出钱来支付这些赌资的时候,小来的脸色总是很不好看的,商细蕊难免要顾忌着她。这一层,程凤台一轧苗头就知道了,只要他和商细蕊坐在一桌打牌,他就想方设法地不让小戏子吃着亏,而商细蕊对此懵里懵懂一无所知。所以商细蕊是很喜欢和程凤台一起玩的。

  众人对程商的交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虽然两人有程美心这一个龃龉梗在那里,但是只要他们不把程美心放在心上,以两人豁朗风趣大而化之的性子,最好相处不过了。

  程美心一点儿也不知道弟弟背着她与商细蕊攀上交情,她现在守着曹司令尽职尽责地扮一个贤妻,身边另有曹司令原配留下的三个孩子要带。原来那么招摇风光交际八面的人物,如今大有“洗尽铅华呈素姿”的意思,一般的打牌聚会就不出现了,出现了也不像过去那样打扮得山红水绿,晶光闪烁。别人都当她是从了良收了心,要做一个端庄夫人了。只有程凤台与她打小的亲姐弟,深知道她是因为在曹家根基尚不稳健,既要盘剥家私,又要调理佣人,收买亲兵,尤其三个孩子还没有收服,不得已才收敛着,日久了才可见真章呢。

  这一次是钱次长家里做东道设牌局,程美心穿着一身银灰的旗袍,戴着几件钻石坠子,风姿摇曳地来迟了。她先在钱太太那儿应酬了一番,出来看见程凤台总与范涟坐一块儿打牌。范涟见了她,比程凤台还着紧,欠身叫了一声姐姐就要让座。程美心久没有见着弟弟了,必定要与他玩一阵的。

  程凤台正得了一局好牌,对范涟大呼:“你坐下!别动!”

  同桌一个旁人起身收拾了筹码,笑道:“得啦,你们亲里亲戚的,坐一桌玩儿吧,索性我腾出来好啦!”

  程美心也不客气,冲那人一笑,然后坐下来也不问首尾就洗牌,把各人手里的局都打散了,程凤台恨得一扭头一闭眼。

  “我说呀,该涟哥儿走开。成天见你粘着我们二爷,两个男人家,一点正经事都没有了。拆散一会儿会怎样?”

  范涟笑道:“姐姐太冤枉人了。刚才您也看见了,明明是他成天粘着我。”

  程凤台道:“别不识抬举啊!这是看得起你。”

  范涟拉长声说:“那我还得三跪九叩,谢你的恩典啊!”

  “不客气!平身吧!”

  范涟一瞪他。

  “你俩才是兄弟,亲的。”程美心叹一声,道:“上回我就和弟妹说了,找不见程家二爷,只找范家二爷就是,他俩总在一起!也不知道腻着干嘛!”

  范涟笑道:“两位姐姐都误会了。我与姐夫,只在吃喝玩乐的时候才聚到一起。不过姐夫总在吃喝玩乐,我们看着就总在一起了。”

  范涟这样奚落程凤台,程凤台自然要还回去的,眉眼堆笑,调戏道:“不瞒阿姐的,范涟要是个女的,就凭这姿色,这才学,这见识,这家底……”程凤台一撩他小舅子的下巴劾,“我就娶他做小老婆。”

  范涟大笑几声,似有所指地说:“我要是个女的,姐夫只包,不娶。”

  程凤台果断道:“我只嫖,不包!”

  桌上一个作陪的外人撑不住笑了:“你们一对儿活宝!”

  程美心也笑死了,推一把程凤台的肩:“这下流东西!你说说,我们姐弟,究竟哪儿像呢!”

  他们说笑着,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这人迟到得更厉害,但是他一来,旁桌几个爷们都搁下手里的玩物,殷勤地围了上去替他卸下斗篷,拍掉头发上的雪末子,嘻嘻哈哈地与他闹。

  那人笑道:“别忙啦!我自己来吧!别挤着我啦!”

  程凤台听见这软沙沙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回头笑道:“商老板!今天陪我打八圈?”

  商细蕊笑着刚要答应,抬眼就看见程美心坐在上首,沉着脸目光恶毒地瞧着他。商细蕊立刻收了笑容,与程凤台淡淡地一点头,转身去了隔壁间。但是程凤台也不知道是故意要气他姐姐还是怎样,还在那儿高声喊:“商老板?商老板!来啊!等你啊!”

  范涟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心说你也太不把你姐姐放在眼里了,何必当她面还这样。程美心“啪”地把一张牌扣在桌子上,恨恨地瞪了一眼程凤台,心里恨得乱骂了一通,当面也没有发作。

  程凤台从不把家眷们争风吃醋的纠纷放在心上,小时候在家里看得可多了。他看来,程美心与商细蕊,也就是正室太太争权夺利挤兑下堂男妾,何至于就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他是这样男人家的糊涂想法,程美心却当他是存心作对,过了几天就特意到二奶奶那里去告状了,说:“弟妹也该管管弟弟,不要让他在外面和不三不四的人瞎玩。”

  二奶奶临盆在即,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撑起身来皱眉问:“他又与谁闹花样了?”

  程美心扶她坐起来,笑道:“这倒没有。就是最近我看他和一个戏子走得有点近。”

  二奶奶拧着眉毛等着她说究竟,程美心道:“弟妹知道的,就是商细蕊呀。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可不是个好货,别叫二弟被他勾引了。”

  不想二奶奶眉头一松,托着大肚子,说:“你的弟弟你最知道,我哪儿管得了他。要他收心,比杀了他还难呢!只求他别把外头的女人和杂种带进门,我就谢天谢地,承他的情了!”

  二奶奶与程美心简直是两个世界两个国家的女人,二奶奶挽着发髻裹着脚,还活在大清朝。因为商细蕊是个男的,程凤台哪怕真与他发生点什么故事,二奶奶也不会理论。既然拘不住程凤台满天下乱玩,同谁玩还不是一样,玩够了拔脚走人,干干净净。但如果换了个女戏子,二奶奶就要紧张死了,倘或不防,生下个一男半女,可要怎么处置呢?程美心挑唆不成,说了一回家常话,悻悻而归。

  商细蕊的水云楼在年底演了一场封箱大戏,其热闹有趣,新奇出彩,令整个北平城嚼了半个月。程凤台对戏剧无所兴趣,纵使和商细蕊交好,也没想到要搞一张戏票去听听。范涟是必去的,回来以后兴奋得好几天没睡着觉,跟程凤台来回的比划,说商细蕊反串得如何之妙,武生演得怎样之好,工架是何等样的地道。程凤台听了也白听,抽着香烟在那儿发呆,范涟直骂对牛弹琴,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