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双眸中闪过一阵深邃的痛苦。

他缓缓站起来。白衣在夜风中扬起,紧紧围裹着他。

这一刻,他是那么寂寞。

他望着脚下的大地。非天一族的梦想在他心中掠过。那也曾是他之梦想,他期待有一天能将非天族之光辉布满整个大地。

于今,再无实现的可能。

他猝然挥袖。

酒杯哐啷一声,碎裂。

酒液四溢,流过他画出的一个个圆圈。

他簇拥着着白袍,凝视着酒液划出的痕迹,突然,冷冷道:

“我从马奶酒的痕迹里,看出你必将与这座城同归于尽。”

他的目光抬起,冷冷盯着神明。

神明默然不语,他是清醒的、还是迷惘的?他是梵天,还是杨逸之?

重劫盯着他,良久不语。

黄金之城上的风,是如此的冷。

重劫突然执起神明的手,道:“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下黄金之城,沿着阶梯,一直走到黄金之城与白银之城的交接处,那里,倒悬的黄金之顶与白银之顶交汇在一起,形成一只直径数丈的巨柱,非金非银,却是最妖异、凄厉的白。

重劫抚摸着巨柱,手指透过虚空,勾勒着柱上镌刻的图腾。

那是一条十丈长的蛇,巨大的蛇头从白柱上怒凸而出,足有一人高的蛇口张开,探出两根合抱粗的利齿,森然向人。狰狞的蛇首后,两只巨翅摩天挥舞,似乎要挣脱白柱的束缚,向天空飞去。

天空却是那么遥远,似乎永不可及。

“我族有一个传说,若是蛇能飞上天,就会变成龙。蛇是我们的图腾,因此,我们才会寻求神明的祝福,建立三连城。只为有一天,我们能飞上天,化为神龙。”

他猝然一把将神明拖过来,按倒在巨大的蛇首上:

“你,背叛了我!”

他死死地盯着神明,眸子中却尽是哀伤。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你背叛了我。”

苍白的手指从神明的眉心慢慢滑落,轻轻触摸着他的脸。通透如琉璃的眸子中露出万般留恋。突然,他暴虐地将神明压在蛇首上。

“是你,将湿婆之弓的图谱,交给那人的,是不是?”

神明不答,他像是陷入了沉寂一般,对重劫的询问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本就不想瞒过他。

重劫嘴角迸出一丝冷笑:“你早就醒来了,是不是?”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神明:“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在空寂的黑暗中回响。

神明看着远方,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寂静无语。

重劫凄厉的声音震响在夜风中:“是因为你走了,由你的血制造的骷髅佛就会失去控制,疯狂屠戮,直到将整个世界化为劫灰么?”

他不待神明回答,便挥舞着手臂,厉声道:“可是他们已经毁灭了!全部毁灭了!”

他疯狂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在夜空中划出空空荡荡的弧,声音也化为低声啜泣:“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一刻,他紧紧簇拥着白袍,仿佛一个失去了最后庇护的孩子,只剩下自己的拥抱。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神明却依旧无语。

重劫霍然抬头,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想要什么?还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么?”

他挥手,两道纯净的银光出现在掌心。

那是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钉,铸成精致的蛇形。重劫握着它,用力将神明的双臂推过头顶,紧按在两根一抱粗的利齿上。

“你看到她耳上垂着的忘情了?你仍想守护她?”

神明就像是他的人偶,被推入腾蛇张开的巨口中,摆布成飞翔的姿势。蛇首后,一双摩天的巨翼张开,仿佛伴随着他一起飞翔。

他们头顶,就是黑暗而遥远的天穹,永无日月照临。

重劫埋头到神明耳边,柔声道:

“可你是否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瓶解药,救了她,就救不了你。”

神明身子猛然一震!

他似是要挣脱,但重劫死死按住他,将他的手腕分开,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

挣扎中,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就盘踞在他的血肉中,深深洞穿他的锁骨。

这亦是忘情之毒,足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

“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

“你留在这里,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将解药留给她。”

神明的身躯倏然静止。

只有一瓶解药,就算他拿到了,又如何?

他目光垂下,不再挣扎,白衣宛如一道月光,寂静地漂浮在狰狞的蛇口中,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

重劫冷笑,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蛇钉忽然用力,穿透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将巨大的蛇齿染红。

重劫退开,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带着鲜血与创痛,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他的笑容无比悲怆,轻轻按了下机关。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顶端升去,宛如飞天的龙。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高处,与黄金之城、白银之城连为一体。

“如你所言,这只白柱,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它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

“你期待么?”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折磨。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强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禁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残忍!”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满身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呻吟。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黄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化为飞翔姿态的杨逸之。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斑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