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师,是八白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和国师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重劫的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白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忌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从容、高华,宛如那地宫中的神明本身。

他突然笑了:“你喜欢她?”

俺达汗一惊。这个念头深存在他心底,此刻突然被重劫说出,却成为最深的震撼,直达他心底。

不错,他喜欢她。

从那三箭折断的瞬间,她的影子,便深深印入他的内心,再也挥之不去。那一抹水红,不仅仅是荒城的救赎,还是他的救赎。

他霍然明白,当她提出和亲的要求时,他为什么那么失望。只归结于这一句:他喜欢她。

俺达汗忍不住轻轻点头。

重劫忽然跪了下来。

鲜血迸流,合着满地污秽,被他轻轻捧起。他用这血与土的秽物,在俺达汗额头划出一抹蛇形的印记。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伸出手,手心托着三张小小的唐卡。

第一张,用青线绣出一座城,一座被稻穗包围着的城。城中心,立着一具金色的铠甲。

第二张,绣着一顶金帐,帐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第三张,用浅浅几笔,绣出一位皇室贵胄,但她的容貌,却赫然是相思!

俺达汗吃了一惊,不知道重劫手中的唐卡是什么意思。他能认出来,第一张唐卡描绘的是荒城,第二张唐卡上的金帐,属于把汗那吉,第三张应该是相思。但他不明白,第一张唐卡中的黄金铠甲是什么?第二张为什么要绣把汉那吉?第三张上的相思,为何要穿着明朝皇室的服饰?

重劫手指印在他额头,缓缓重复道: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重劫眸子中一片通明,似乎包容了他所有的疑惑。

莫名地,他仿佛看到了一缕光,让他无限温暖。

重劫缓缓跪拜,俺达汗心底升起一阵热望,他竟然再也无法停留,打马狂奔,冲向自己的金帐。

身后,白色的恶魔并未停止跪拜,依旧漠然行走在草原上。月色缓缓隐没,将他的身影刻画得那么模糊,就像是一番风雨后的花。

注定沉沦。

俺达汗端坐在大帐中,琥珀色的玉杯里,斟满了上好的美酒,但他却无心品饮。他的目光,盯在金案上横铺的那袭金色盔甲之上。

那是精致的,纯金打造的盔甲。精巧的花纹覆满整座盔甲,镂刻成无数道家的符咒。上面镶嵌的明珠、美玉,每一枚拿出去,都足以换得中产之家的全部资产。俺达汗虽贵为可汗,却还未见过如此豪奢的盔甲。

这副盔甲,精巧大于实用,与其说是为了冲锋陷阵,不如说是装饰。甲身曲妙,勾画出一副女子的玲珑身材,令俺达汗不由得一阵心乱。

这袭金甲何时被放置在他案上?

穿着这甲的究竟是谁?她又是什么身份?

静默中,把汗那吉走进金帐,跪倒在地。

俺达汗不语,把汗那吉看到那副金甲,脸上不由得微微变色。

俺达汗一字一字道:“你认识这副金甲?”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缓缓点了点头。

俺达汗不再问,等着他说下去。

“荒城的统帅、百姓中传说的莲花天女、与大汗及国师打赌的女子,是大明的公主、永乐公主。”

俺达汗倏然站了起来!

他一口气吸入,竟忘了呼出,呆呆站立着,良久才静静坐下。

他只觉无法再作任何思考,心中自有一股狂喜盘旋着,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却总忍不住想笑。他想肃穆一点,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了他的心。

好在把汗那吉摄于大汗之威严,不敢看他。俺达汗强自镇定,听把汗那吉自天授村说起,一直说到荒城的一切。

俺达汗的心情豁然开朗。就算相思再提一千件、一万件难以答复的要求,他都不会再恼怒。他会携着她的手,走到最高处,指着万里江山,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这一切都将是她的。

由他和她,共同统治。

他手指翻起,第三张唐卡映入眼帘。皇室贵胄的装束中,是一位水红的女子。

公主,相思,却原是一个人。

她娓娓叙来,向自己提出和亲的建议,原来是存着这样深的心意。青冢、王昭君,赢得了她如此多的钦叹,原来是她也要效仿古人,犹如自己效仿伟大的成吉思汗。

鲁莽如自己,却没有体会到她的深心微意,让她惶惑。

——日后,所有青冢,都将以你为名。

俺达汗默默对自己说,轻轻将唐卡合上。

苍白的身影,慢慢踱入金帐。

重劫静静站立着,脸上尽是明月一般的光辉。他是神之使者,为世间播下祝福。

俺达汗站了起来。此刻他无限感激这位为他解答了疑惑的祭司,他愿意尽一切王权的力量,为他的神权增添光辉。

重劫静静叩拜:“大汗,明朝吴越王派来使者,迎回他们的公主。”

俺达汗一怔。

一位身着黄衣的太监应声进帐,跪倒在俺达汗身前,尖声道:“我们王爷在互市上见到几月前失散的永乐公主,竟似在大汗这里做客。兹事体大,是以王爷当时不敢贸然相认,事后向把汗那吉王爷求证后,才确认为公主千岁本人。请大汗念在两邦交好的情分上,让小人迎归公主。小人必在皇上及王爷面前禀奏大汗之威德。大明、蒙古世代交好,永垂青史。”说着,深深叩拜下去。

俺达汗心头一片烦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要送她回去了么?那岂不是要很久很久见不到她了?

他心中烦乱,只想命人将这个阴阳怪气的使节轰出去。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是蒙古的大汗,她是明朝的公主。

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名分。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在这里,无名无分。这不能匹配她的尊贵,也不能匹配他的心意。

应该送她回去么?他的心一时又是那么烦躁。将她送回边境容易,可万一她从此不再回来,又当如何?

重劫轻轻走了上来:“大汗是否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

修什么书?

重劫苍白的微笑,却刹那间让他明白了。那自然是答应她的事情,上书求和亲。

俺达汗轻轻点头。

内侍送来笔墨,俺达汗提起笔,心绪忽然无比紊乱,竟不能写一字。他长叹道:“国师代我写吧。”

重劫轻轻点头,提笔先写了十三个大字:“塞外番王俺达求尚永乐公主表”。

看到这一行字,俺达汗禁不住笑了起来。但见重劫笔走龙蛇,一封奏表顷刻而成。俺达汗连看都不看,拿过可汗大印,工工整整地盖在了末尾。

俺达汗遥遥目送这个水红的女子,被送上了那顶金色的车銮。

由于汉地风俗,婚礼之前,双方需当避嫌。俺达汗不能出面,送公主前往边境之事便由把汗那吉一手承办。

吴越王亲自来到边境迎接永乐公主。俺达汗远远跟随着队伍,一直看到她被迎上了插着吴越王府旗帜的马车,才放心离去。

那个女子不必再停留了,她想要做的一切全都做到,一座永恒的都城,一群富足自由的百姓。

以及,一位倾心的王者。

俺达汗静静立在边境之前,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他一定要亲手给她带上全蒙古最辉煌的后冠,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旁,直到长城以外,全都矗立起永恒的都城。

直到临死时,他会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还有一座都城,建立在他心中,那里面,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专为她而建。

明朝的回表很快就被快马送到了蒙古。在吴越王的恳切陈词下,嘉靖皇帝同意了俺达汗的请求,准其尚永乐公主。

和亲之事,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明廷派了支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大青山进发。他们押送着公主的全副銮驾、价值无法估算的珠宝、绸缎、珍玩,还带着百名厨师、百名裁缝、百名乐伎、百名侍女。其他能工巧匠、歌舞赏玩,应有尽有,他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茫茫草原上,继续为公主缔造出那无尽奢华的生活。

而蒙古也召开了盛大的庆典,庆祝这一旷古盛事的到来。

俺达汗亲自监督着婚典的每一处细节,他第一次变得苛刻起来,要求工匠们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三连之城仍在继续建造,却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装饰,重劫已经无聊了很久。

把汗那吉的军队仍在日以继夜地训练,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不是和平。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日子,九月十九日,公主和亲队伍到来之时。

那是恶魔早就筹划好了的游戏。

黎明时分,丰州滩上一片喜庆。

十二座金帐分列道旁,金光湛然的帐顶上,毡毯被裁成细条,垂下一道道结成花团的流苏,流苏被染成鲜红的颜色。那是在汉人工匠的帮助下,用最好的染料染成的。当它们未染之时,它们拥有最纯正的白色,象征着黄金氏族纯粹无比的血脉。

巨大的红灯高悬在十二座金帐之上,这些红灯全都依照明廷宫中式样所制,精致流转,巧夺天工。在红灯映照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自黑河之滨起,由毡布铺成一条宽约两丈的红色道路,一直向十二金帐通来。道路两边张着最精致的七彩丝绸,悬着绘满人物故事的走马灯。这条道路延展到最中央的金帐,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珠绕翠铺,极尽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