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大的石块飞天翔舞,在夜空中划破虚残的梦幻,将破碎前那一刹那的辉煌映入眼帘。

毁灭,在他的掌控中,原来是那么美丽。

这座祭台在崩坏,瓦解,它曾引人跪拜的洁白、宏伟此时灰飞烟灭。

如一场崩坏后的欢喜。

落落青衣拾阶而下,从容,悠然,却引领着不可抗拒的恐惧。

一如传说中那司破坏的神明,踏着灭世之舞的节拍,降临在最深邃的夜色里。每一步,都踏过天人分野,踏过芸芸众生,踏过这充满罪恶的世界。死亡与恐惧便是簇拥在他身后的两只羽翼,随时要挥出漫天毁灭的火焰,给这个世界一次焚灭的救赎。

若他决心要毁灭一切,连梵天的祝福都那么苍白。

重劫颤抖着,紧紧盯住他,眸子倏然变得怨毒。

轰隆裂响不住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贯穿寂静的夜空。道道焰火照亮了沉沉苍穹,疯狂地撕碎、击毁着一切。

九十九级的石阶在炮火的轰击下,一级级化为尘芥,一如重劫那颗狂烈跳动的心。

他多么希望,景天炮火,能将这人轰成粉末。

但那人身影萧萧,却不受任何损害。华丽的炮火不过是他点燃的焰火,只为他妆点风华,对他绝无伤害。

他已走到了石阶的一半。

残缺不全的阶梯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悲哀地嘶鸣着,用最后的力气,托起他淡淡的身影。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毁灭。

一种莫名的恐惧贯穿了重劫的心,他突然意识到,一旦让他走下来,三连之城必将再度化为劫灰!

重劫苍白的手指死死扣住最末端的石阶,仰望着苍茫漆黑中唯一的青色,嘶喊道:

“住手!你究竟想要什么!”

卓王孙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重劫,只投向天之尽头。

于时,一弦新月半满,静静照耀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垂衣而立,满目萧然。

“我问你,她究竟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落寞。

他双手骤然抬起,两枚炮弹刚划过天空,被他卷起的袖风牵引,轰然撞在了一起。炮火夹杂着火药焦灼的气息,碎成漫天怒火,将祭台周围照得一片透亮。

他的身影破空而起,漫天炮火化为绯红的羽翼,奉侍着他夭矫的身姿,倏然落在了重劫身前。

一伸手,重劫孱弱的身躯已被他控在手中。

重劫挣扎着抬头,看着他冰冷的眸子,眼底深处终于透出深深的恐惧。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砰然一声轻响。

修长的手指微曲,在重劫脸上轻轻一扣。

仿佛只是久候故人后,拾起微凉的棋子,敲落灯花。

镶嵌过的面具瞬间化为尘芥,在夜色中散开青色的光芒。一如深秋的点点流萤,在最后的夜晚绝望翔舞。

重劫苍白而妖异的面容再无遮挡,完全曝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一尊被突然剥去衣衫的瓷偶,撕开了华丽的外衣与温润的肌肤,只剩下那不似人类的狰狞关节。

虽没有受伤,但巨大的惊恐与羞耻瞬间贯穿了重劫的心,带来洞彻神髓的剧痛。重劫一声痛哼,紧紧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的笑容却是那么温柔:

“说,她到底在困惑什么?”

“咯”的一声,重劫的身体在他手中发出碎裂般的轻响,仿佛一只被人从华案上失手打落的水晶花瓶,下一刻就要迎来粉末爆碎的命运。

月光照在四周飞散的粉尘上,反射出无数的光芒。每一缕都凄伤明艳,动人至极。

剧痛中,重劫缓缓睁眼,仰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每笑一声,就咳出一大口血。每一口血咳出,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重劫的瞳孔一点一点改变,从痛苦而变得深邃,宛如最幽深的星空,笼罩住一切困惑。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微微用力。

重劫的笑声戛然而止,剧烈的痛苦锁住他孱弱的身体,提醒他,在这个男子面前,要懂得适可而止。

他通透的眸子抬起,逆着卓王孙的目光,嘶声道:

“你要带她走么?”

他知道,他们口中的“她”,一定是同一个人,绝不会错。

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是天下唯一的慈柔,也是所有的坚强的心中唯一柔弱的一点。

只要轻轻刺在这一点上,就可以控御所有的心。就可以像毒蛇一样,钻入所有强者的心中,尽情享受他们的愤怒。

重劫的目光渐渐尖锐,似是想看进卓王孙的心中。

这颗执掌毁灭与威严的心中,有没有恐惧存在呢?他是否会如同那清明如月的神明一样,为她而愤怒,为她而悲伤…甚至,不惜为她而化为自己的傀儡?

重劫的身体禁不住因兴奋而颤抖,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将这个宛如神魔的男子,也披上华服,放到自己地宫中的景象。他不禁有些晕眩的狂乱:“我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重劫顿了顿,缓慢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卓王孙的目光降下,凝视着他。笑容浮荡在他脸上,月色的阴霾一丝丝散去。

“什么条件?”

重劫终于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柔软无比,就如同毒蛇在伸出毒牙前的一刹那,也是最安静而温柔的时刻。

“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霍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卓王孙的游戏。

那双眸子中的笑,绝非真正的笑,而是猛兽抓住猎物后,残忍的戏谑。

他,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八白室的神圣祭司,贯会操纵人心的恶魔,竟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么?

卓王孙将他慢慢提起,让他苍白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中。

“知道么?我倒是有个条件。”

重劫孱弱的身子被当作一柄旗帜,挥过苍茫大地。

“你所有的经脉都将割裂扭曲,连最司空见惯的名医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撕裂的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需要别人的服侍;你将坐在残破的祭台上,不能说,不能听,只能一面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一面缓慢地死去…”

他俯身,在重劫耳边轻轻道:“垂死的挣扎是那么漫长,可能会渡过经年的时间。”

重劫的身体巨震,完全无法回答。

卓王孙的眸子骤然冰冷,一直优雅谈笑、从容风仪的面容,第一次展现了惊人的残酷:

“这样的条件如何?”

寒意,倏然充塞重劫的身体,他仿佛能看到,毁灭的神祇自地狱尽头睁开眸子,巨大的恐惧贯穿他的形骸。

重劫忍不住惨叫一声:“不!”

他绝不怀疑,这个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

他能凭一人之力敌住俺达汗的十万大军,当然也能毁灭白银连城,将自己丢弃在绝望与死亡中,经历最残酷的凌迟。

他无所不能。他才是神明真正的化身。

重劫挣扎着,却无法逃脱他的掌控。卓王孙手缓缓抬起,重劫纤瘦的身体就宛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正对着祭台下那座还未建成的城池。

重劫突然厉声嘶啸道:“不,你不能杀我!”

卓王孙脸上的讥嘲宛如最明锐的剑,破碎所有徒劳的抵抗:“为什么?”

重劫重重喘息着,涩声道:“你…你不想带她走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的目光再不肯停留在人间,越过苍茫的天空,凝视在无限远的太宇中。

那里,一轮纤细的弦月正在浩渺天幕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在重重阴霾下,它的光芒是那么孱弱,仿佛空中明灭的萤火,却又是那么温柔、怜爱,似乎要用它微弱的光芒,照亮世界上每一处黑暗。

杀掉这个妖魔般的孩子,毁掉这座承载着她之赌约的城池,她会欢喜么?

不知不觉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重劫的目光突然收缩,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要抓住唯一的机会,看透他的内心深处的弱点。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不与人交换。”手伸出,钳住重劫脖间挂着的细碎玉链,轻轻一扯,一只皎洁的玉瓶落在他掌心,

玉瓶被他轻轻提起,悬在重劫眼前。

他嘲弄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瓶中装着的,便是忘情之毒的解药。

重劫尖锐而短促地嘶啸了一声,本能地想扑上来抢夺,却瞬间止住了动作。他怨毒地注视着卓王孙,瘦弱见骨的手指缓缓握紧:“这解药,只在毒发时才有用,提前一刻服下,都只会变成加倍的剧毒。”

卓王孙目光挑起,讥诮地看着他:“是么?那你可要好好保重,一定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凄凉夜风中,重劫突然冷静下来,轻轻咳嗽道:

“你可以杀了我,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句话仿佛毫无由来,卓王孙的脸色却不禁一沉。

重劫俯身咯血,破碎的嘴角却缓缓浮起一抹微笑:“你早就知道,忘情之毒也好,荒城百姓也好,都不是她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卓王孙冷冷道:“那是什么?”

重劫霍然抬头,直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因为,她的心背叛了你!”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重劫嘶哑的笑声宛如毒蛇:“一个女人,若不愿回到原有的庇护之下,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选择了新的庇护。”

他勉强站直了遍体鳞伤的身子,一寸寸向虚空展开怀抱。他惨白的袍袖沾满了鲜血,在夜空中寂寂开放,宛如一朵受伤的妖花:

“她选择离开你,而将自己献给梵天在人间的化身。”

“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侍奉梵天的威严。”

“她,已是梵天的神妃!”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场拙劣的表演,深邃的眸子中,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春水皱起:“是么?”

重劫正要点头,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陡然贯穿了他身体,却已被卓王孙扼住了咽喉,生生拖了过去。

暴虐的寒芒从卓王孙眸子深处一闪而过,他几乎随时要出手,将重劫裂为飞灰。但随即,冲天的杀意消散在夜空中,不落丝毫痕迹。

他温煦地一笑,轻轻伸手,拍了拍重劫的面颊,柔声道:

“叫你的梵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