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目送自己的命运。

晨曦越来越明亮,荒城的轮廓渐渐逼近。颓败的城池遍布战火与鲜血的痕迹,在朝阳的洗礼下一览无余,透出摇摇欲坠的凄凉。

重劫猛然一勒缰绳,白马仰天一声嘶鸣,停驻在荒城的残垣断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旧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青色的晨霭被微风拨弄,宛如摇曳着的河流,萦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将她垂肩的长发染上一层风露。

她坐在危墙的阴霾下,抬起头,仰视着晨曦的光芒,一动不动。一任夺目的阳光在自己脸上倾泻,风干她眼角的泪痕。

那一刻,她秀眉紧蹙,长长的睫毛上坠着晶莹的霜露,看上去悲伤而无奈。

要令荒城成为富足之城,她就必须要借到三千头牛。三千头牛,若在他身边,只不过是小小的困难,谈笑之间便可解决,宛如游戏。而如今,在这苍茫草原上,它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关系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死。

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该怎么办?

重劫在她面前驻马,注视着这个女子。

这个被荒城百姓奉为莲花的女子,这个抗逆了大汗威严的女子,这个得到了梵天祝福与亲吻的女子,在无人看到的时候,她也只能在晨风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阳将第一缕光映照在他脸上的瞬间,他笑了。苍白的面容,顿时被阳光染红。

他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忧愁。他自然也知道,这忧愁意味着什么。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她。

浓密的晨霭并没有被他的步伐搅乱,他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魅影,是一份心底深处的恐惧。他穿过一切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带着悲欢离合而来,却又在离去时,将一切带走。

他来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满他的面庞。阳光的渲染下,那张狰狞的面具也显得隐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轻柔的话语中有无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她绝不相信,眼前这个恶魔会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无尽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或许,你应该尝试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唇:“我要借三千头牛。”

重劫微笑点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她已经作好了准备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条件。

重劫却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记得,我们的赌约仍在,你这三个月内,绝不能离开荒城。”

“否则…”

他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身体中贯穿,滋生出万点纯白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异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辱,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衣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缠绕在他苍白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她的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和谐,那么明艳。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身。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战。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至极的蛇形耳环。阳光照着它的时候,流艳的光芒在蛇身中轻轻荡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脉络,一直侵入心脏。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让她永远都无法逃脱。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将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他一声叹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肉。”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他的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抠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一般,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手脚有些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他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抽。白马一声嘶鸣,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会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