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字,都化为尖刀,刻在相思的心上:“这是对他们不敬神的惩罚!”
相思一惊,忍不住抬头,怔怔地望着重劫。
重劫的目光,残忍而恶毒。他仿佛从地狱逃走的白色幽灵,蜷缩在没有阳光的角落,怨毒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要让每个人,都变得和他一样绝望。
“敢赌么?”
相思一时默然,不能决断。
输了,所有的人都将被血祭!
不赌,他们只不过是阶下囚,在鞭子、饥饿、劳累、屈辱的折磨下,还有一线生机。
输了,便是血流成河,骸骨支天的惨状。
这是两万余名从屠刀下逃出来的百姓。他们本已在饥饿与绝望中,丧失了最后的尊严,挣扎在污秽中,拆骨为薪、易子而食。却因为她的降临,因为莲花天女的传说,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希望,以及作为人的尊严。
于是,他们迅速组建起一支军队,坚守荒城,与十万铁骑对峙了七日。
要让他们再度陷入绝望么?
她的心紊乱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重劫的笑容,再度慵懒了起来,就仿佛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但那阳光却恶毒无比,每一缕都会灼伤她的心。
“不敢,是么?”
他像是一条蛇,钻入她的心灵深处,完全无视她的痛楚,肆意地扭曲着身子。
他轻蔑地一笑,回过头,向人们高声宣扬:“看到了么?富足、自由,必将只由战争才能取得,所谓的百姓,不过是蝼蚁罢了!”
“不!”她毅然看着重劫,嘴唇已被咬出淡淡的血迹。
“我跟你赌!”
重劫惊愕地顿住,看着相思决然的目光。
这个女子,真敢与他赌么?
他抬头,那尊神明寂静无比,淡漠地望着世间。
这女子却是如此坚定。
重劫弯腰,对着相思优雅一躬。
“如你所愿。”
第十一章 烟生墟落垂垂晚
巨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位王者。
俺达汗习惯在空旷的大帐中沉思,绝不容任何人打搅。
这样的沉思,自从他决定建造三连城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而今,这沉思,不是为了家国大事,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子。
他有些迷惘,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富足、自由,除了战争,还能由什么获得?
他脑海中闪过蒙古人的生活。即使家境比较好的蒙古人,也大多居住在低矮的毡帐中,根本无法抵挡冬季的风雪。他们只会放牧牛羊,靠马奶与稀少的青稞维持着生活。厚重的毡布衣裳在冬天或许还能遮蔽风雪,但在夏天却燠热至极。他们跟牛羊一起生活,终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腥膻之气,被人们视为野蛮。
他们的生活破碎,肮脏,食不果腹,连愿望都那么狭隘。
而南方的汉族呢?
他们居住在砖木的房子里,无需担心春夏秋冬的交换。他们有足够的丝、绵、麻、毛,只要稍微有点钱,就能够穿着体面、温暖或者凉爽。他们有麦、稻、粟、稷等各种各样的粮食,铁、石、木、土等各种工艺都极为发达,他们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器械,他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富足,他们在宽广的房子里饮酒,享受着歌妓的乐舞,他们的生活奢侈、自由、任意。
每一位蒙古人都比他们勇敢、辛劳,但其享用却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
俺达汗不禁想到,他率领大军,第一次冲破明朝的关防,冲入南方土地劫掠后,士兵们的兴奋之情。他们掳掠到了粮食、器具、衣物、牲畜。每一件看上去都那么新鲜、那么有用,他们足足欢喜了一个月。
越往南去,便越是富庶,那里有蒙古军民所渴望的一切。只要有足够强悍的军队,就可以一直往南走,劫掠足够多的财物,让整个蒙古族都富足、自由。
这是俺达汗的信念。亦是每一个蒙古人的信念。
他们坚信,这是正确的,这是蒙古人想要富足、自由的唯一出路。
不靠战争,如何获得这一切?
俺达汗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好奇。他渴欲看到,这个柔弱的女子,如何引领着荒城百姓,走向富足、自由。
这座贫瘠的城市,真的能在三月后,与白银连城抗衡么?
这个曾带领孱弱之师,抗逆他尊严的女子;这个被献上祭台,却让神也禁不住亲吻的女子。
三个月,她能做什么呢?
当相思亲手解放了荒城的囚奴时,她才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那些百姓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们是战争的俘虏,按照惯例,他们将被羁押到荒芜之地,修筑传说中的三连之城。很快,便会和其他被抓走的人一样,被折磨致死。
而现在,他们的莲花天女带着满身战尘走来,卸下他们的枷锁,领着他们回到荒城。
直到走在那颓废的街道上,仍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蒙古大军之威严,他们全都亲眼看到。十万大军,不是他们所能够对抗的。俺达汗的铁血手腕,也容不得半点仁慈。但他们的天女,却携着他们,走回荒城。
然后,她对他们说,荒城是一座自由之城。
他们自由了。
满城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
他们疯狂地在城里跑着,脱下破旧的衣衫,扔到空中。他们抓起残存的污土,涂抹在自己脸上。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述说着他们的狂喜。
他们彼此紧紧拥抱,撕心裂肺地欢呼,直到哭泣。而后,再欢呼,再哭泣。
他们在城中心燃起了一堆篝火,围绕着火堆不休不止地舞蹈着,似乎要将心中的喜悦全部宣泄。
他们见证了一个奇迹。
灯火映在荒城上,照出一片分崩离析的辉煌。
他们饥肠辘辘,却那么欢乐。
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在莲花天女的带领下,他们将建造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他们坚信必将如此。
篝火后,是一块略为平整的土地。
无数片碎布一丝不苟地铺陈着,拼合成一张厚厚的地毯,掩盖了土地的颜色。
这些碎布材质、颜色各不相同,却都那么陈旧,那么残破,有的还沾染着战火与鲜血的痕迹。
这是荒城居民的衣衫。每个人都从自己衣衫上撕下最洁净的部分,怀着虔诚,将自己心底的敬意与感激一起奉献出来,一片片铺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上。
这就是他们为她建起的王座。
那么简陋,那么残破,却又那么辉煌。
相思抱膝坐在篝火前,望着熊熊篝火和狂欢的百姓,心中升起万种感慨。
数月来,她一次次拯救着这座注定要走向灭亡的城池。不是没有犹豫过,多少次她都差一点放弃。
这本是一座上天也放弃了的城市。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各族的流民、罪犯,渐渐迁徙聚集在此,在山坳深处过着艰难的生活。而后,他们又被重劫控制,在灾难与疫病的逼迫下,信仰邪恶的神祇。
在接踵而至的灾劫中,他们早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希望、善良、尊严,变得乖戾、凶狠、卑微。多少次,他们撕开亡者的血肉,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多少次,他们匍匐在邪神脚下,祈求他的垂怜。
直到有了她。
短短几个月,这些孱弱卑微的人身上,竟然再度绽放出光芒。
那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视的光芒。
他们以羸弱之躯与蒙古数千铁骑对抗,组成了一只令世人动容的军队。他们手无寸铁,弹尽粮绝,但他们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城池,与横扫整个北方的草原之王俺达汗对峙了整整七日。
鲜血与秽土涂满整个北方版图,也不过半月时间。这些日子来,多少富足、坚固的城池陷落,多少高傲、强大的部族屈服。本已是废墟的荒城,竟成为那张黑色地图上,鲜血唯一不能沾染的角落。这是那些人不敢想象的奇迹。
他们的战备、粮草、武器,一切都来自于敌人;他们的信念、虔诚、勇气却来自于她。
他们不再是上天厌弃的蝼蚁,只因有了她。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如果杨逸之在这里,一定会认同她的话吧。
相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她由衷地为这群获得新生的人高兴。
火光熊熊,照亮她清丽的脸。
不时有欢庆的居民走过来,三三两两,向她躬身致意。她也报以微笑,只当所有人转过头去的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寂寞,那么疲惫。
夜风中,她紧紧抱住了双肩。
莲花天女的光环下,她是全城人的希望,她必须展示出宛如神明一般的强大、坚强,才能不让他们失望;但在众人目光转开的一刹那,她也不过是位孤身离家的少女,她多么希望能呆在一个人身边,享受他的恣意呵护。
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为她遮挡,她只要安静而柔顺地仰望他的威严。
那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那幸福,曾是如此近,只要依偎便可紧紧抱住,而如今,却是如此远,无论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
——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孤城无语,只有泪眼盈盈,看着眼前欢腾的篝火。
她倦了,目光逐渐迷蒙,终于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她忧愁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不管怎样,她总算救了他们。
尽管,她只能给他们三个月的许诺。
翌日,天色阴沉。
相思站在城墙下,轻轻地叹息着。
城中的篝火倏然暗了下来,被分成无数只火把,擎在百姓手中,慢慢向相思这边靠拢。
相思急忙收敛愁容,看着这些荒城的人们。
最前面,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几十位同样年长的老人跟在他身后,老人们率领着城中全部百姓,恭谨而肃穆地向相思走过来。他们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每一步踏出,都承载着天、承载着地。
老者手中托着一物。
相思身子猛然一震。
那是一袭黄金的战甲,在火把与曙色的映照下,是那么璀璨夺目。精细的花枝镂刻在盔甲表面,金丝织成的天女在铠甲的每个角落中飞翔着,祥云构成了盔甲那精致的线条,看上去是那么华丽、飘逸。一只黄金面具安放在战甲正中。
相思认识这具黄金盔甲。
当日天授村中,甘泉井底,她为了引开蒙古兵,与大明公主交换衣衫,她就是穿着这袭金甲,开始了这段刻骨刺心的塞上之旅。这身金甲,伴随着她来到荒城,却在她为重劫收集荒秽之血时,被解了下来,弃置在荒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