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朝阳,是神明对万物的眷恋,是天地初辟时就有的目光,所以才那么温暖,那么纯粹。

当朝阳的目光沐浴万物时,世界静静醒来。

那时,便是新的一天。

青色的图瓦小城,沐浴在青色的晨曦中。

小城整洁、宁静,由大青石砌成,数丈高的城墙下,是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屋顶上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青稞,一捆捆高高堆起,宁静而满足地炫耀着丰裕的年景。

青石街道纵横交布,将整个小城划为棋盘模样。酒旗、招幌在晨曦中轻轻舒展,只要第一缕阳光的召唤,就会从睡梦中苏醒。于是,那些宁静的街道就会化为一条条青色的脉搏,为这宁静而富裕的小城注入跃动的血液。

这是蒙藏交界处的边陲小城,位于山坳深处,隶属于图瓦部落,远离诸大国侵扰,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最适宜红尘避乱。近十年来,这默默无闻之城却因出产一种优质的毡毯而名声大振,行人商旅往来不休。随着贸易繁荣,小城更加繁荣美丽,图瓦人的生活也更加富庶丰足。

寂静的城市中,一声“吱”的轻响传来,宛如晨风拂过大地。

一扇扇石屋的木门被推开,图瓦人走出了房门。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盛装,口中默默念诵着长生天的名字,怀中还抱着一捆捆纺织精良的毡毯。这些毡毯用附近出产的一种特殊的泥土染过,呈现出喜气洋洋的红色来。

他们略显疲惫的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昨日,他们家家户户都忙碌到深夜,挑选出家中最好的毡毯,悉心包裹,只等着天一亮,就奉献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王城正中的街道上。

今天,是图瓦城储君即位的大日子。

储君铁勒王子宽厚爱民,胸无大志,愿意跟他们终老在这片小小的桃源之地。他们很喜欢这样的君主,也相信他们平静的生活就像绵延的青色山脉一样,永远望不到尽头。

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女人们带着夸耀的口气,和邻居比较着毡毯技术的优劣。他们都为能装点储君的荣耀而由衷地高兴。

半个时辰后,大道上便铺满了猩红的毡毯。满眼青色的衬托下,红色的毡毯就宛如一道绯红的血痕,静静流过青苍的大地。

然后,图瓦人安静下来,翘首等待盛典的开始。

呜呜的号角声自王城深处响起,划破苍穹。

人群聚集在街道两边,屏气凝神,虔诚地注视着仪仗队伍的到来。

踢踏轻响,一匹洁白的骏马踏着红毡,徐徐走过青石大道。

白马上,年轻的铁勒王子带着温煦的微笑,向众人挥手,在仪仗队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城最中间的高台。

那是早在多日前就搭建好的,祭祀长生天的祭台。

人们终于欢呼起来,他们完全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祭台旁,牛羊已经绑好,干燥的柴火搭成堆,只待王子祭祀完毕,他们就会烹羊宰牛,狂欢上一整天。

铁勒王子显然也很满意臣民们对他的爱戴,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上祭台。

祭台上空无一物,图瓦人祭祀天地,并不用血牲,用的是自己的虔诚。

王子在祭台上深深跪拜。

他的身体紧贴在大地上,他用最卑微的姿态,宣示自己的虔诚。他一次次轻吻着青苍的泥土,为长生天庇佑他的一切而感激涕零。

所有的人都响应着王子,他们深深跪拜,用和王子一样的虔诚,宣示着自己的卑微与虔诚。

终于,铁勒王子微笑着站起身,抬头遥望被朝阳染红的云霞。

天尽头,无边曙色青苍而灿烂,透出温暖的色泽。

从今天起,他就是这座小城的主人。他将带领着图瓦族人,在长生天的庇护下,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长生天赐与的神圣泥土,将毡毯染出云霞般的颜色。这些毡毯将换来蒙古的马皮、牛羊,汉地的茶叶、丝绸,也换来人民的财富和幸福。

千秋万代,永远如此。

突然,一阵蚀骨的剧痛传来!

一瓣苍白的雪花,从杳不可知的空中飘落,坠落到了他的眸子中。

那雪花是如此白,并不是莹洁清凉的白,而是空洞、虚无的白。

像雪,更像诸天劫灭后的灰烬。

奇寒彻骨,从眼底蔓延到全身。他忍不住重新跪了下去,紧紧捂住了双眼。

所有人的笑容,都在这一刻戞然凝结。

远远的城门处,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虚空中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在这抹影子上,无法挪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色越走越近。

楔子(2)

笑容凝结在他们脸上。

诸天寂静。白色是那么显眼,仿佛天地间的尘埃都无法沾染。无论什么样的污秽,只要靠近它,就会立即变成与它一样的苍白。

一个缥缈如烟尘的人影,踏着遍地晨曦,踏着猩红的毡毯,一步步向祭坛走来。

他身上宽大的白色斗篷在风中飞扬,仿佛无数条舞动的白蛇,在他身上缠绕厮磨,将他纤长的身体紧紧围裹起来,只露出斗篷下同样苍白的面具。

妖异、孱弱却又高华、圣洁,就像是偶然脱离了轮回的白色幽灵,游走在黑夜与黎明的边缘。

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在轻微地战栗,仿佛不胜这晨曦的清寒,一双纤瘦见骨的手,也为白色丝袖缠绕,轻轻抚在胸前。

他身后,是十七八个一行人,都跟他一样的装束,被苍白紧紧围裹。他们静默地跟随在他身后,抬着一只巨大的轿子。

轿子,一样苍白如雪。

重重帷幕后,透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祭台边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怔怔望向轿中的人影。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眼前都只是一片透不开的白色迷雾。

荒凉、寂寞。一如死亡本身,让人永远无法看透。

惊愕和恐惧瞬间将他们笼罩,宁静的小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迷雾弥散,为首的白衣人退了两步,对轿子谦恭一礼,然后缓缓抬手,苍白的手指在迷雾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苍白的帷幕仿佛受到他的召唤,轻轻撩起,透出轿中人一线侧容来。

那是世人无法想象的高华。

就仿佛西天诸神,在这一瞬间,呈现在帷幕后。世间一切,都将最珍贵而圣洁的一部分供奉、荟萃起来,才如他一般完美、动人。

他全身也被苍白萦绕,但在他身上,一切的苍白都只是装饰,丝毫不能遮蔽他绝美的容颜。

那是巍峨的大青山,在黎明前露出它柔媚的一面;那是初秋的弦月,在迷雾中呈现了一丝妖娆。

图瓦人在这一瞬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是无法想象的美,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够承载、具现如此之美。

那只会是属于长生天的,不会在凡人身上出现才对。

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那片白色的诡异,恨不得蜂拥上前,多看一眼,铭记下那容颜是如何的动人。

突然,一片苍白的雪花飘过。

天地间一切颜色都仿佛被剥离,化为最纯净的惨白。

落雪纷扬,轻轻坠入图瓦人的眼眸。

刺骨的痛楚与森寒袭来,他们禁不住纷纷跪了下去,颤抖着捂住双眼,发出痛苦的呻吟。

众人哀吟声中,雪花无声坠落,将白轿和众人隔绝开。

漫空苍白化为卷涌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小城,仿佛在提醒所有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对至高天的亵渎,是他们的虔诚中最大的污秽。

那是不该属于他们的美丽,连再看一眼都是如此僭越。

图瓦人一起低下头,即使眼底的痛楚渐渐消散,依旧不敢起身。他们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他们仍无比清晰地记着曾见识到一份无上的美丽,但在低头的瞬间,却已遗忘。

他们完全不记得见到了什么。

只有震撼留下,在他们心底回荡着,渐变为敬畏。

这,或许是长生天的降临吧。

他们默默跪拜着,低头,等待着苍白的一行人,踏着他们铺好的猩血毡毯,缓缓走向巍峨的祭台。

一行人无声无息,走过铁勒王子身侧,将白轿轻轻放在祭台的正中央。

他们静立在弥散的白雾中,久久无语。

仿佛亘古以来,他们就是这座神圣祭台的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勒王子终于定了定神,艰难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话在出口的瞬间,猝然扼住。

因为他赫然发现,组成那座白色的轿子的,不是木,不是石,而是蛇。

白色的毒蛇。

就在他的话出口的瞬间,一声破碎的脆响传来,万千毒蛇蜿蜒爬动,轿子顷刻间解体,却又瞬间组成了一只白色的王座,将那苍白如玉的人影托了起来。

他巍然端坐在祭台的正中央,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脸上,明如美玉的肌肤映出弦月一般的光辉。

那一刻,昼夜交替的轨迹突然错乱,一轮明月掩盖了万道正要破空而出的晨曦,升起在青色的小城之中。

一如诸神之赞叹。

那么威严,那么慈柔。

没有任何美丽,能与他相比,他出现的时候,天地一齐静默。当他的光开始照耀时,他便是世间唯一的存在。其余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变得渺小无比,只可跪拜。

楔子(3)

苍白的毒蛇环绕在他身侧,他就是被这些饥渴之魔环绕的一束光,在将要劫灭的一刹那,绽放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铁勒王子的心猛然抖起来,他看着苍白的王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声音中充满苦涩与绝望:“他…他是谁?”

为首白衣人没有看铁勒王子,只缓缓向王座中的人抚胸一躬,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宛如落雪,刺得人心中一痛: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白衣人轻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轻轻吐出两个如山岳般沉重的字:

“梵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