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汀会的缅语不多,就先用英文说给我听,让我翻译成中文给老人,老人则说中文,我翻译成英文给贾斯汀。很快我发现,这远远超过我的能力范围,就让他们自己交流。
最后,局面变成,贾斯汀一个人在手舞足蹈地说缅语,老人不想理会,用中文和我在闲扯。
老人后来和我说,看到贾斯汀的时候,他想到自己之前的军队生活,想把这个美国人杀了,但还没下定决心,就发现对方不错。
之后,贾斯汀又来见过老人几面,每次都会带巧克力,还搬过一箱矿泉水,都被老人拿去换了大米。我知道,他一定是按照10碗饭的标准换的。
一天下小雨,老人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根竹竿,说这个天气鱼很容易上钩,叫我去河边钓鱼,他想要吃鱼。
我看着光溜溜的竹竿,问他,这没有线和钩,怎么钓?老人说让我自己去找。
我有点懵,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拎着竹竿走出了房间。刚到路上,忽然生气起来,心里想着,凭什么是我?
我想要回去,但是转头看到老人的目光,实在没好意思。在路上遇到贾斯汀,我就让他去给老人钓鱼。
贾斯汀也有点为难,我把竹竿塞进他手里,赶紧跑开。没办法,他只能用巧克力做报酬,叫一个学生去做帮忙钓鱼。
十来天后,贾斯汀和这鱼钩一样,沉入了水里。
我再去见老人的时候,和他说贾斯汀死了。老人看着我,问是怎么回事?
我和他说了情况。
老人没说什么,只是从竹筐拿出一块贾斯汀的巧克力,分了半块给我。
贾斯汀虽然经常数巧克力,但被我偷拿了好几次,他都没发现过。我后来把巧克力都给了老人,但这是他第一次分我。
那天,我破例和他讲了自己的事情,说自己的父母,家庭,如何从家乡一步步来到这里。老人没有打断我。
在我说完以后,老人说:“你就因为这些东西,就要来到这边吗?”
在他看来,我的烦恼其实不是烦恼,不应该为了这些事让自己不开心。
当时我有点生气,却说不上为什么,相比起老人,我的烦恼确实不算什么。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明白过来,少年时的痛苦和成年后的痛苦,并没有大小之分。
老人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没回答,就说从没见我穿过笼基,想着给我做一条,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也许是觉得我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以前妻子的衣服都是他做的。
我说自己不喜欢,穿上后总感觉背叛了国家。老人“嗯”了一声。
他起身去屋内,拿了一管水烟出来,放了罂粟刮下的烟膏,自己吸了几口后,让我也试试。
我刚想抽,就被老人拿了回去,和我说有些东西,生活再难也不要试。
隔了一会儿,老人又对我说,以前烟膏都是自己种的,现在要买,很贵,问我是不是可以给他一些?
我没搭理他,起身就走了。
这之后,我很少去见老人。
决定离开金三角的前几天,我再次路过老人门口的时候,他又在向我招手。
但是我依然没有理会。
老人见我打算离开,撑着椅子,起身过来。我看他腿瘸着,一步步地小心走着,不忍心,就过去扶着他。
老人见我没位置坐,就去屋子里拿了一张椅子。等我坐下后,问我这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
我撒谎说自己很忙,没时间过来陪他吃饭。然后说自己房间里还有许多吃的,打算都给他。
我刚要站起来,就被老人拉住,手很冷,像是翡翠贴在皮肤上。
老人和我说起中国,说他其实去过一次。
当初,老人的妻子孩子都死了以后,他来到云南,想要在云南生活。他之前并不觉得缅甸人是痛苦的,但是妻子死后,他觉得缅甸人很痛苦。
“这里很多人都想过去。”老人说金三角的缅甸人都喜欢往泰国跑,是因为他们不会说中文,在中国生活不下去,而他会说。
但是真正到云南才发现,会说和生活是两回事。
老人当了一辈子兵,只会打仗和开枪,没有一技之长,在云南根本找不到工作。把存下来的钱花光以后,实在无法生活,只能回到金三角。
我被他说得有点好奇,问他,中国就真的那么好吗?
老人说,中国人的眼睛里都没有痛苦。顿了一下,他说我已经变得有点像一个缅甸人了。
老人的体力明显比几个月前弱了,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有力气接着说。
他说自己错了,当初在那户烟农的奶奶被杀以后,他该把小男孩直接杀掉,不应该留在最后。
我有点奇怪,问他这是为什么?
老人说,这样,小孩会很痛。
他不能决定是否杀人,但可以决定杀人的顺序。
我不知道如何接老人的话。
老人看着我,用筷子敲了下我的手,说道:“能够死在家乡,是一件很好的事。”
第11章 染血的粉笔灰
对金三角山区的孩子来说,人生往往只有三种选择:加入贩毒组织成为童兵,到赌坊做侍应生,或是留在家里种植农作物。
2009年7月上旬,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我的朋友贾斯汀正在给达邦的孩子们授课。看着底下坐着的20来个孩子,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四五岁,贾斯汀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A”,并且大声读了出来。
并没有想象中跟读的情况出现,孩子们呆滞地看着他,没人发出声响。
贾斯汀很着急,他像是一场交响乐演奏会的指挥家,不停挥舞手臂,粉笔在空中划出各种弧线,不断地重复“A”“A”“A”。
23天后,贾斯汀却永远沉入了水底。
贾斯汀1991年8月出生在美国波士顿的一个中产家庭,父亲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母亲是骨科医生,家里有一个正在考医学执照的哥哥,和一个比贾斯汀小两岁的妹妹。
贾斯汀的五官很立体,蓝色的眼眸,一头浓密的金色卷发,一米八几但不健壮,两条腿瘦而长。
“在这里你得把腿藏起来,不要被人发现,会有危险的。”我笑着调侃他,左手握空拳,右手食指伸进空洞,比了个通用的下流手势。
他听了以后,很忧虑地问了我三遍:“真的吗?”我憋着笑点头。
自那之后,在潮湿闷热的达邦,贾斯汀成为唯一一个穿长裤的男人。
自从知道贾斯汀月份比我小,我就让他叫我哥哥,说在金三角我罩着他。他很认真地反驳我:“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不能叫你哥哥。”
他的皮夹里有一张和妹妹的合影,两人穿着天蓝色的滑雪服,站在雪山峰顶对着镜头大笑。
“你妹妹好漂亮,把她介绍给我呗?”我看着照片对贾斯汀问道。他抿着嘴,紧锁眉头,思考了十几秒,“我现在不能回答你,我要征求她的同意。”
贾斯汀小时候就和同龄人不一样,在大家疯狂追逐漫画和游戏的时代,他却最爱看电视里播放的纪录片,关于环境污染、动物保护、贫困国家人民的生活。
“每当我想到有那么多和我一样年纪的孩子得不到帮助,我就会陷入自责,整夜睡不着,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贾斯汀选择加入公益组织“宣明会”,这是一家国际性的慈善机构,立志帮助贫困地区的孩子获得教育资源。
“我是波士顿分区最小的一个会员。”贾斯汀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骄傲。他那年12岁,一个人跑到宣明会驻波士顿办事处,敲响了负责人办公室的门。
“他不同意我的请求,说16岁才是最低入会年龄。但是我每天放学都跑去打扰他,坚持了一个星期,他没办法,只能找我父亲谈话。”
贾斯汀笑了起来,“但他没想到,父亲很支持我。”
宣明会定期组织人员给当地福利院的孩子上课,贾斯汀作为帮助行动的随同人员,负责采购物资、登记人员、维持秩序。
“4年时间里,除了没有上过讲台,其他环节我已经很清楚了。”贾斯汀告诉我,公益不是简单的资金和物资援助,你不能站在高处俯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是要从对方真正的需求出发,还要兼顾到他们心中的自尊。
我第一次见贾斯汀,是他来达邦的第三天。当时黑板上钉着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帐篷内摆了20多张铁质折叠课桌和塑料凳子,桌子上放着《国家地理》杂志,贾斯汀正对着世界地图,用不流利的缅语讲述每幅图画的具体位置。
帐篷的四周没有封闭,谁都可以进去,我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虽然缅语不好,听不懂讲课内容,但觉得《国家地理》的配图好看,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座位,就把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孩拉起来,自己坐到凳子上。
屁股还没热,就看到贾斯汀朝我径直走来,用胳膊环住那小孩,眼睛盯着我。瞬间,20多双稚嫩的目光朝我射来,竟然有种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我不自觉地站起来。
我刚想走出去,贾斯汀就跑到自己居住的小帐篷,从里面拿出个凳子递给我,还塞给我一本《国家地理》。
“中国人?”下课后,贾斯汀用英文问了我一句。看到我点头之后,马上转换成蹩脚的中文:“你好,吃了吗?”
我被他逗笑了,贾斯汀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也是过来帮助这里的人们吗?”我犹豫着点了下头。
“哇,你来自哪个组织?”贾斯汀一瞬间兴奋起来。见我没回答,他并不在意,反而拉着我品尝他带过来的食物。“这是我亲手做的三明治,可惜保质期很短,带的不多,这块给你。”
我已经厌倦了缅甸当地食物,贾斯汀的三明治在达邦可以说是人间美味。他让我和他一起吃,可惜只吃了一天,三明治就吃完了,只剩下压缩饼干,我不爱吃,但还是每天都会到贾斯汀的帐篷来。
因为我的英文很吃力,所以在交谈过程中,我往往要让贾斯汀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习惯性地向右边瞟下眼睛,在英文中夹杂一些中文。
在我看来,他是个天才,不光会一些简单的中文,还能讲德语和西班牙语,为了这趟金三角之行,他甚至利用空闲时间自学缅语。
贾斯汀准备了3年。“这是我几年来做的功课。”他拿出厚厚的一沓笔记本,上面记录了他制定的两个月详细授课计划:第1天到第3天先和孩子建立友谊;第4天到第10天给他们看《国家地理》;第11天开始增加播放世界各地的风景图片和歌曲的课程;第15天正式教授英语等。
“看图听歌有什么用?”我觉得这课程的制定不科学。
贾斯汀脸上绽放的笑容收了回去:“这是必须的,我必须让这里的孩子先了解到世界的美好,这远比知识更加有用处。”
他说这只是前期计划,过段时间他还会号召同伴一起过来,带来先进的农作物耕作知识、种子和设备,建立一所实验学校,帮助人们找到长久稳定的经济来源。
“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我打算花费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现在只是迈出了第一步。”贾斯汀伸出食指比了个“1”。
“你是一个好人。”虽然不理解这种行为,但不阻止我伸出大拇指。
这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这也是闷热的金三角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贾斯汀右手揉搓卷发,咧开嘴大笑,雨点砸在雪白的门牙上。
七月份的金三角因为糯康和赵伟背后势力的斗争,导致局势分外紧张,我可以不用走货,每天无所事事靠贾斯汀解闷。
来上课的学生人数也不断增加,一开始,我在座位上自顾自地看《国家地理》,很快,我就变成了维持课堂秩序的人。
到第10天时,帐篷内已经挤满了孩子,甚至有很多妇女和老人站在篷外,翘首打望。上课时间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延长到傍晚6点。
“嘿,一切都在往预期发展,不是吗?”我刚把车停在帐篷门口,贾斯汀就过来给我一个拥抱。
我一脸嫌弃地推开,拿了瓶可乐给他。贾斯汀几口就喝完了。作为回报,贾斯汀从口袋里掏了块巧克力给我。
我没有打开包装,放在手里掂了几下。“你觉得对这些孩子来说,是老师重要还是巧克力重要?”
贾斯汀带了几箱巧克力过来,作为激励学生的法宝。他会给每天按时过来上课的孩子们做一个登记,下课后奖励一块巧克力。
贾斯汀很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箱子拆开,数数里面还剩下多少块巧克力,哪怕箱子是满的,也要一一打开来数一遍,如果还在足够预期发放的数量里,他就会快乐地哼几句歌。
贾斯汀告诉我,等看到这里的一切明显变好的时候,巧克力还没发完,他会非常开心。
但正是为了得到这一块巧克力,很多孩子往往会在凌晨五六点就出现在帐篷门口,等待两三个小时。贾斯汀和孩子提了几次不要这么早过来,但并没有效果。
“你觉得这样的奖励好吗?”我问贾斯汀。
贾斯汀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不好,但是我害怕。”他害怕一旦没有了巧克力的诱惑,孩子就不会再来。
“不要想太多,那些上课的大人可没有巧克力。”我安慰了他一句。贾斯汀的眼神耷落在地面,情绪显得很低落。
我决定给他上一课。
“见过她吗?”我指着前方附近一个正蹲在地上撒尿的小女孩。贾斯汀点头,这是从第一天就过来上课的学生。
我让贾斯汀站到车子后面,走进帐篷拿了上课用的粉笔盒,挥手叫小女孩过来。女孩有十一二岁,但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显得很瘦小,锁骨带着皮高高凸起。
我示意女孩摊开手掌,然后把盒子里的粉笔灰倒在上面,像是给侄女糖果。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女孩咧开嘴角,朝我鞠了三个躬,继而转头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双手握拳迅速跑开,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靠着泥墙蹲下来,按住一边鼻孔,用另一边鼻孔猛地一吸,整个人就开始剧烈咳嗽,鼻涕和眼泪不停往地上流淌。
贾斯汀单手扶着后视镜,嘴巴微张,右手举起,停滞在空中许久,又颓然放下。
我钻进副驾驶,从抽屉里拿出珍藏已久的二锅头,递给他一瓶。贾斯汀看也没看就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砸去。红星的瓶子很硬,没有碎,只是在泥泞的土路上砸了一个小坑。
贾斯汀朝女孩快步走去。还没到跟前,小女孩看到贾斯汀,就挣扎着站了起来,也许是蹲的时间太久导致脑袋缺氧,双脚晃了一圈,蹒跚了几步,才有力气迈开腿往前奔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贾斯汀脖子上的经脉凸起来。
我弯腰把二锅头捡起来。“这些孩子以为粉笔灰和海洛因一样都是毒品,在这里,毒品是很昂贵的零食。”我把手上的粉笔盒举了起来,“难道你没发现里面少了很多粉笔吗?”
贾斯汀像是一条被人卡住喉咙的山蜥蜴,张牙舞爪却无能为力。
我把二锅头重新递了过去,打开车子的后备厢,从里面拿了两杆鱼竿出来,“钓鱼去吗?”
贾斯汀没回答,我拽了他一把。
路上,贾斯汀问我:“她为什么要跑?”
我告诉他,因为那女孩认为你是过去打她的。
快到河边的时候,贾斯汀突然说道:“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事,这里是金三角。”
流经达邦的河流叫追夫河,河面不宽,水质也略显有些污浊,似乎有一层青绿色的泡沫浮在表面,近年来因为环境污染越加严重,导致很多当地人染上了传染病。
贾斯汀带来的物资里有几十箱矿泉水,第一天就分发给附近的每一户人家,同时向大家承诺,以后会在这里安装一个净化水质的设备,让所有人都能喝上干净的水。
开始并没有人相信,但是很快,贾斯汀的真诚让大家都对他开始产生信任感,也同意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贾斯汀。达邦多是老人和妇女,他们不理解上学的概念,贾斯汀就说让他们过来玩。
“没意思,要不我们玩个游戏吧?”我钓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提议道:“你先钓上鱼,我给你10美金,我先钓上鱼,你口袋里那个iPod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