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丁枫非但不再劝阻别人,反而抢先掠了出去。

他掠出去时,云从龙已倒在地上。

那满面水锈的大汉狂呼一声,道:“好,姓武的,想不到你竟敢真的下毒手,我跟你拼了!”

他反手抽刀,就待冲过去。

谁知那白面少年却将他一手拉住,厉声说道:“孙老二,你难道忘了帮主交给你的那封信了么?”

孙老二呆了呆,嗄声道:“信在这里,只不过……”

白面少年道:“信既然还在,你就该记得帮主再三嘱咐你的话……”

他提高了声音,接着道:“帮主说,他无论有什么意外,你都得立刻将他交给你的信拆开当众宣读,千万不可有片刻延误,这话我是记得的。”

孙老二呆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自怀中取出了封书信,他两只手不停的发抖,拆了半天才将信封拆开,大声念了出来:“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

他只念了两句,念到这里,面色突然大变,两只手抖得更是剧烈,牙齿也在不停的“格格”打战,竟无法再念出一个字来。

白面少年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抢过那封书信,接着念了下去:“余此去一月中若不回返,即将本帮帮主之位传交于“凤尾帮”之武维扬;从此两帮合并,“神龙帮”中无论大小事务,均由武帮主兼领,本帮弟子唯武帮主之命是从,不得异议,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他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面上神色也不禁变了。

别的人听在耳里,心里也是惊奇交集:武维扬明明是云从龙的冤家对头,云从龙为何要留下遗书,将帮主之位传给他呢?

丁枫忽然沉声道:“这封信是否的确是云帮主亲手所写?”

孙老二满头冷汗,涔涔而落,嗄声道:“确是帮主亲笔所书,亲手交给我的,可是……可是……”

丁枫叹了口气,道:“这既是云帮主的遗命,看来两位就该快去拜见新帮主才是了!”

孙老二突然狂吼一声,道:“不行,我‘神龙帮’子弟,人人都视帮主为父,他杀了云帮主,就与本帮上下三千子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要来做本帮帮主,我孙老二第一个不服!”

白面少年厉声道:“但这是帮主的遗命,你怎能不服抗命?”

孙老二眼睛都红了,怒喝道:“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跟他拼了!”

他挣脱了白面少年的手,挥刀冲了过去。

白面少年大喝道:“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赦”字出口,只见刀光一闪。

这少年手里的刀,已刺人了孙老二的背脊。

孙老二惨呼一声,转身望着这少年,颤声道:“你……你……你好……”

一句话未说完,就已扑面而倒。

白面少年呆了半晌,忽也扑倒在他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只听他一面哭,一面说道:“这是帮主遗命,小弟情非得已,但望孙二哥你在天之灵莫要怪我。”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又大哭了几声,才慢慢站起,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走到武维扬面前,伏地而拜,道:“神龙帮属下第三分舵弟子夏奇峰,叩见新帮主。”

丁枫长揖到地,含笑道:“武帮主从此兼领两帮,必能大展鸿图,可喜可贺。”

这两人一揖一拜,武维扬的“神龙帮”帮主之位就已坐定了,云从龙的尸身犹倒卧在血泊中,竟全没有人理会。

胡铁花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云从龙呀云从龙,你为何不将这帮主之位传给宋仁钟呢?”

这句话说出,丁枫、夏奇峰、武维扬的面色都变了变。

武维扬忍不住问道:“却不知这位宋仁钟宋大侠和云故帮主有什么关系?”

胡铁花道:“宋仁钟是我的朋友,和云从龙一点关系也没有。”

武维扬勉强笑道:“这位宋大侠若真雄才大略,力足以服人,在下就将这帮主之位转让给他也无不可。”

胡铁花道:“这位宋仁钟既非什么大侠,更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只不过是棺材店老板而已。”

武维扬怔了怔,道:“棺材店老板?”

胡铁花淡淡道:“不错,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送人的终,云从龙若将这帮主之位传给了他,虽没有别的好处,至少也有副棺材可睡,至少还有人为他送终。”

武维扬的脸红了,干咳两声,道:“云故帮主的遗体,自然应该由在下收殓……夏舵主!”

夏奇峰躬身道:“在。”

武维扬道:“云故帮主的后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务必要办得风光隆重。从今天起,‘神龙帮’三于子弟,上下一体,都得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七七四十九天。严禁喜乐,若有违命,从重严办……知道了么?”

夏奇峰再拜道:“遵命!”

武维扬突然在云从龙尸身前拜了三拜,双手捧起了他的尸身,哽咽道:“君之生前,为我之敌,君之死后,为我之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归君遗体,以示哀思。”

说完了这八句话,他的人竟已走下楼去。

胡铁花道:“他倒是说走就走,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丁枫微笑道:“被胡兄那么一说,若换了我,只怕也无颜留在这里。”

胡铁花冷冷道:“依我看,他杀了云从龙,生怕有人找他报仇,所以乘早溜之大吉了。”

丁枫道:“神龙与凤尾两帮本是世仇,近百年来,两帮血战不下数十次,死者更以千计,别人就算要替他们复仇,只怕也是无从着手的。”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不错,这本是他们两帮的私事,别人还是少管些的好。”

胡铁花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住了没有说话。

丁枫道:“如今云帮主虽不幸战死,但神龙、凤尾两帮,经此并成一家,自然也就不必再流血了,这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铁花冷笑道:“有这么样的大好喜事,丁兄是不是准备要庆贺一番呢?”

丁枫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反而笑道:“正该如此,我们既然都不是‘神龙帮’属下,自然也不必为云故帮主戴孝守制,只不过……”

他目光闪动,接着又笑道:“此间自然已非饮宴之地,幸好海帮主的座船就在附近,在下也知道紫鲸帮主的座船上,酒菜想必是终年不缺的,却不知海帮主可舍得再破费一次么?”

海阔天笑道:“丁兄也未免将在下看得太小气了,却不知各位是否肯赏光……”

胡铁花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楚留香就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这里的酒喝得实在有点不上不下的,若能到海帮主座船上去作长夜之饮,实足大快生平,海帮主就算不请我,我也要去的。”

丁枫拊掌笑道:“长夜之饮虽妙,若能效平原君十日之饮,就更妙了。”

楚留香笑道:“只要丁兄有此雅兴,小弟必定奉陪君子。”

丁枫道:“胡兄呢?”

楚留香抢着道:“他?十日之醉,他只怕还觉得不过瘾,最好来个大醉三千年。”

胡铁花又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希望那里的客人都是活的,因为死人都不喝酒,看到不喝酒的人,我就生气。”

勾子长忽然笑道:“我现在虽然还活着,但到了那条船上后,恐怕就要变成死人了。”

海阔天皱了皱眉,道:“阁下难道还怕我有什么恶意不成?”

勾子长淡淡笑道:“我倒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若真连喝十天,我若还未醉死,那才真是怪事。”

海阔天展颜一笑,道:“金姑娘呢?也赏光么?”

到现在为止,金灵芝居然一直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现在她居然还是不说,只点了点头。

胡铁花瞧了她一眼,冷冷道:“其实,不喝酒的人,去不去都无妨。”

金灵芝非但未开口说话,也未喝过酒,不认识她的人,简直要以为她的嘴已被缝起来了。

但这次胡铁花话未说完,她眼睛已瞪了过来,大声道:“你以为我不会喝酒?”

胡铁花也不理睬她,却喃喃自语着道:“只要是活人,就一定会喝酒的,但酒量的大小,却大有分别了。”

金灵芝冷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酒量好?”

胡铁花还是不睬她,喃喃道:“男人也许还有酒量比我好的,但女人么……嘿嘿,女人的酒量就算再好,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的脸已气红了,道:“好,我倒要让你瞧瞧女人的酒量究竟如何?”

胡铁花这才瞧了她一眼,道:“真的?”

金灵芝大声道:“我若喝不过你,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但你若喝不过我呢?”

胡铁花笑了,道:“随便你要怎么样都行?这句话女人家是万万不可随便说的,否则你若输了,那岂非麻烦得很?”

金灵芝脸更红了,咬着牙道:“我说了就说了,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胡铁花笑道:“好,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我若先醉了,也随便你怎么样。”

金灵芝道:“好,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胡铁花道:“我说出来的话,就好像钉子钉在墙上,再也没有更可靠的了。”

丁枫忽然笑道:“胡兄这次只怕要上当了。”

胡铁花道:“上当?”

丁枫道:“万福万寿园中,连三尺童子都有千杯不醉的酒量,金姑娘家学渊源,十二岁时就能喝得下一整坛陈年花雕;胡兄虽也是海量,但若以两杯换她一杯,只怕就难免要败在娘子军的手下了。”

胡铁花大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胜败何足论,醉死也无妨。”

勾子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死人又多了一个了。”

紫鲸帮主的座船,自然是条好船,坚固、轻捷、光滑、华丽,甲板上也洗刷得一尘不染,就像是面镜子,映出了满天星光。

好船就正和美人与名马一样,就算停泊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种动人的风姿神采,令人不饮自醉。

但无论是好船、是美人,还是良驹名马,也只有楚留香这样的人才懂得如何去欣赏。

胡铁花就只懂得欣赏酒。幸好酒也是佳酿。

岸边水浅,像这样的大船,只有停泊在江心,离岸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无论轻功多么好的人,也难飞越。

楚留香他们是乘着条小艇渡来的。

胡铁花一上了甲板,就喃喃道:“在这里烤鱼倒不错,只可惜张三不在这里,这条船也不是金灵芝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若是金姑娘的又如何?”

胡铁花眨着眼道:“这条船若是她的,我就想法子要她赔给张三。”

楚留香笑道:“我看只要你能不‘随便她怎样’,已经谢天谢地了。”

胡铁花瞪起了眼睛,道:“我一定要叫她‘随便我怎样’,然后再叫她嫁给你,要你也受受这位千金大小姐的气,能不被气死,就算你运气。”

楚留香笑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就算受些气,也是开心的……只怕你到了那时,又舍不得了。”

只听身后一人道:“舍不得什么?像胡兄如此大方的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