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

  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

  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地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

  她惟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

  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丁灵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

  “人都来齐了么?”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最沉得住气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

  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丁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颈,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了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

  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却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地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惟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