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的握着他的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树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做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依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