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