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骨牌,苦笑着又道:“我本来以为它真的能告诉我很多事,谁知道它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骨牌在灯下闪着光,他伸出手,轻轻摩挲。

  叶开看着他手里的骨牌,道:“无论如何,它总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萧别离叹道:“它的确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没有它,日子想必更难过,所以它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怪它。”

  叶开道:“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萧别离凄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总觉得能跟你在一起谈谈,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叶开道:“多谢。”

  萧别离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肯的。”

  他苦笑着,叹息着,突然出手,去抓叶开的腕子。

  他的动作本来总是那么优美,那么从容。但这个动作却突然变得快如闪电,快得几乎已没有人能闪避。

  他指尖几乎已触及了叶开的手腕。只听“咔嚓”的一声,已有样东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并不是叶开的手腕,而是桌上装骨牌的匣子。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叶开用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这本是个精巧而坚固的匣子,用最坚实干燥的木头做成的。

  这种木头本来绝对比任何人的骨头都结实得多了,但到了他手里,竟似突然变成了腐朽的干酪,变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从他指缝里落下来。叶开的人却已在三尺外。

  过了很久,萧别离才抬起头,冷冷道:“你有双巧手。”

  叶开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着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萧别离道:“你想必还有个猎犬般的鼻子。”

  叶开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这双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几年铁铸的骨牌后,无论什么东西到了这双手里,都会变得不堪一捏了。

  萧别离道:“你难道真的不肯留下来陪陪我?”

  叶开笑道:“这副骨牌陪了你十几年,你却还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岂非叫人看着寒心。”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跃起,以左手的铁拐作圆心,将右手的铁拐横扫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扫的威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现在几乎已完全在他这支铁拐的威力笼罩下。

  这一拐扫出,屋子里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叶开的人却已到了屋梁上。

  他刚用脚尖勾住了屋梁,萧别离突又凌空翻身,铁拐双举。铁拐里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

  断肠针!他的断肠针,原来竟是从铁拐里发出来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动,难怪没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断肠针,都没有人能闪避。现在他发出的断肠针,已足够要三十个人的命!

  但叶开却偏偏是第三十一个人。

  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等他的人再出现时,断肠针却已不见了。

  萧别离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还在寻找着那已不存在了的断肠针。

  他不能相信。数十年来,他的断肠针只失手过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从不相信还有第二次。但现在他却偏偏不能不信。

  叶开轻飘飘落下来,又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风,没有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别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问过你一句话,现在我也想问问你。”

  叶开道:“你问。”

  萧别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算不算是一个人?”

  叶开笑了。有人间他这句话,他总是觉得很愉快,因为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没有人能做得到的。

  萧别离当然也不会等他答复,又道:“我刚才对你三次出手,本来都是没有人能闪避的。”

  叶开道:“我知道。”

  萧别离道:“但你却连一次都没有还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还击,是你想要我死,并不是我想要你死。”

  萧别离道:“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不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在这里开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萧别离双拳突又握紧,眼角突然收缩,缓缓道:“以前我能这么做,因为我有目的,因为我想保护马空群,想等那个人来杀了他!”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现在我已没什么可想,我怎么能再这样活下去!”

  叶开吐出口气,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令他留在这里。

  但萧别离却已只能留在这里。

  他已无处可去。

  看着叶开走出了门,他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抖得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的确刚从噩梦中惊醒,但醒来时却比在噩梦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静。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那骨牌还在灯下看着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抛出。

  骨牌被抛出时,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

  这才是一个人最悲痛的。

  绝没有更大的。

  东方已依稀现出了曙色。黑暗终必要过去,光明迟早总会来的。

  青灰色的苍穹下,已看不见烟火;无论多猛烈的火势,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救火的人已归去,叶开站在山坡上,看着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里虽也觉得有点惋惜,却并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大地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就跟生命一样。

  宇宙间永远都有继起的生命!大地也永远存在。

  他知道用不着再过多久,生命就又会从这片焦土上长出来。

  美丽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远景,一片青绿。

  这时风中已隐约有铃声传来,铃声清悦,笑声也同样清悦。

  丁灵琳已牵着那孩子向他走过来,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来了。”

  叶开微笑着,看着这孩子。

  看到这孩子充满生命力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远是正确的。

  他走上去,拉起这孩子的手,他要带这孩子到一个地方去,将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里。

  他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太多,爱得太少。

  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的痛苦也总算有了价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泪却已干了。

  叶开拉着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这是你父亲的兄弟,你要永远记着,千万不能和这家人的后代成为仇敌。”

  “我会记得的。”

  “你发誓永远不忘记?”

  “我发誓。”

  叶开笑了,笑得从未如此欢愉。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带不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

  “你能找到他们?”

  “你要记着,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