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嘎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惟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第二十六回 血海深仇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

  萧别离合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么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随着年华逝去,现在他惟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时,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

  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