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娘道:“公孙断的死,对他本就是个很大的打击。”

  叶开道:“一个像他这么谨慎的人,对自己一定保护得很好,公孙断就算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也绝不会想要倚靠公孙断来保护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孙断本就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比你更了解公孙断。”

  沈三娘道:“所以你认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叶开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对付傅红雪的把握,现在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难道你认为傅红雪已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

  叶开道:“假如他只想杀马空群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

  沈三娘道:“假如他还想找出那六个人呢。”

  叶开道:“那就很难了。”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在替我们担心?还是为马空群来警告我们的?现在我已渐渐分不清了。”

  叶开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虽然说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细一想,这些秘密我们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叶开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将这些话告诉傅红雪,他只有更紧张,更担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叶开道:“你可以不告诉他。”

  沈三娘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才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秘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忍不住又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淡淡道:“问我这句话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沈三娘道:“从来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叶开道:“那只因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举起酒杯,微笑道:“现在我只记得,我答应过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真的喝醉?”

  叶开笑得仿佛有些伤感,缓缓道:“我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叶开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凌晨。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苍穹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分带着神秘的银灰色。

  长草碧绿。

  叶开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叶开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

  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叶开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苍穹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叶开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这里既没有死人,我也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在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第二十一回 无鞘之剑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土,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具,还杂乱的堆在路旁,几只破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大火显然刚灭不久,甚至连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街上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来更凄凉悲惨。

  叶开慢慢的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

  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

  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赚来的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过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挂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袜。”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被烧到。

  叶开苦笑着,正想找个人去问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叶开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

  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缘了。

  叶开认得他。

  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叶开已差不多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这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现在就想不出陈大倌找他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作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问他,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

  叶开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