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有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像。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俊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间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他腰间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

  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