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庭先笑道:“阿如,大家都来看你了。”

萧如微微一笑。

旁边人犹嫌他说话过于委婉,另一个长相不错的女子便哑声笑道:“听说如妹把供在采石矶庄上祠堂里的庚帖都叫人专送了来。怎么,这等喜事儿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就不让我们代如妹高兴高兴?”

萧如微笑道:“那倒不是,我知道大家等这一天都等了好多年了,不特意告诉大家也都会赶来的,难道不是吗?”

她含笑将眼向在座之人一一看去,在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几个人不觉微生惭愧,低下了脸。

那声音发哑的女子却似与萧如有着深嫌。只听她笑道:“就是呀,大家都等着看我们九姓中最负丽名的女子最后怎么收场呢。”

萧如淡淡道:“收场也很一般。只要是个人,还能如何收场呢?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收梢。”

说着,她一振神色:“大家久想观礼,那萧如倒不好违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倒要就此谢谢诸位了。”

说着,她整整容色,双手拿了个湿帕子在脸上轻轻一拭,拭过的面容在烛光下就显出种别样的风致炫灿。只听她轻轻吩咐道:“水荇儿,点烛、上香。”

座中人都一愕,连水荇也一愕。她一向听小姐的话,当下拿了一双在金陵城带来的烫金红烛,那烛上有巧手匠人细雕的龙凤呈祥图样。她轻手轻脚地又点起了一束香,静静插在月佬像前的那个香炉上。一股优檀的香气就在这久无烟火的偏殿里弥漫开来。萧如不看众人,自顾自定定地看着那个月佬——纵是你千万恩惠赠我以红线,我以万千柔情将之系于彼此的脚腕,看来今日还是牵不来那个人了。

但牵不来又何妨?——她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能将自己嫁与那要红线。

她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绝爱与自伤,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红绫,就这么披在了颈上。那红色中一点惨淡的喜意交映在她的淡黄衫儿与揉蓝裙子上,显出一种纵全身披红也没有的百年静美。她轻轻遥对着那月佬像弓腰一拜,然后再拜、三拜,将自己怀中的大红帖子供在了案上。

她来时原有准备,将另一个袁辰龙墨笔亲书的帖子也同时供上,那是她平时留心,留下了袁辰龙一向积下的字纸,依着他的字迹把他的庚辰亲手描在那个空红喜帖上的。

——百年倥偬,轻身一跃,就是无人接抱,她也要跃入其中了。只听她忽回身叫道:“小舍儿。”

米俨却就在不远的耳室中。他为避九姓中人,一直不曾出来。这下他闻声疑惑而来。只听萧如笑道:“今天是我许身与你们袁大哥的日子。他有事不能前来,你好歹算是男方人,就在这儿站一站吧。”

米俨怔住,万没料到萧如前来顺风渡口原来所来就是为此。

然后就听萧如宛转轻吟般地道:“他就是来了,还不知许不许我如此一嫁呢。但这一生,差不多的都顺着他了,这事、且由我自作主张一回——我把他生生拉郎配了吧。”

她口气中宛如轻叹。

米俨的眼中忽然冒泪。他是个坚强的小伙儿,这一生少有流泪,可这一刻,却觉:大哥、辕门,负这个如姊是何等之深!

萧如已在蒲团前低身跪下,用尽全部身心的,一拜、再拜、三拜。只见她在身侧的蒲团上,放了一把精巧佩刀。可能就是那把佩刀,才让方才惊觉过来的九姓中人没有冒然上前。

那是袁辰龙送与萧如的佩刀,很小巧,从得赠之日起她就一直未曾离身的。

抬起头,萧如的目光中有如烟水迷漫。只听她轻轻道:“此日结缡,两心不移。辰龙,我也就不多言了。你也未来,但就这样了,也就这样了。”

身边那个哑声女子忽然暴怒起来,尖笑道:“我说如妹,真没见你这么贱的。你就差抱着只大红公鸡拜堂了。你是失心疯还是花痴了?那袁大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给九姓中人丢脸。”

萧如身子轻轻一颤。她不愿在此时反望那刻薄女子的脸,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我爱佩刀,不爱公鸡。那公鸡,还是你留着吧。”

米俨一怒,却不好发作。那女子犹待开言,却听大殿深处忽传来声音。那是一声大喝,只听那人大喝一声道:“滚!”

这一“滚”字发在那哑声女子就待开声反讥之时。她被那人一语压住,心中登时烦恶大起,万般难受,气血一时倒转,直攻心脉。

那女子捂着胸口痛道:“谁?”

那人不答,只是再次暴喝了声:“滚!”

座中九姓中已有人惊道:“钱老龙!是钱纲钱老龙!”

殿内深处之人已嘿然笑道:“不错,正是我钱纲。别等我出手赶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都给我乖乖地滚!”

他为人狂悍。就是九姓族人,一言不合,他也会将之痛殴的。加之他一身功夫极高,在九姓中已无人能出其右——他本不独为九姓之冠,在江湖中也允称为一等一的绝顶好手。那石、柴、王、孟之辈人人色变,脸上阴晴不定。忽齐齐忿哼了一声,弃座而去,有人口里犹低声道:“贱人,贱人,你不如也反出九姓一门吧!”

那钱老龙见人人都走了,才走进这前殿来,嘿嘿道:“小萧儿,别理他们,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也没什么礼。他们都是些兔崽子,你别在意。你这婚事,别人不认,我钱老龙认!如果今后有谁多嘴,叫他们找我说话去!”

说完,他已大笑腾身而去。

殿中一时静极——都走了,该走的都走了。

连水荇儿与米俨也被萧如遣走了。殿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是她一个人的花烛之夜。她静静坐着,双目空睁,直到三更。

三更一过,就算明天了。明天,她已是袁辰龙的妻子。

梁上忽有声音轻响,象是那人故意发出来的。

萧如抬目向梁,她已是袁辰龙的妻了,他的事她自当代为处理。

只听她抬头道:“庾先生?”

梁上那人带笑答道:“不错,正是庾某。”

“萧女史,庾某这厢有礼了。”

说着,那人轻轻落下,身上不染一丝梁上微尘。

此刻天上,参星已杳,商星未出。淮上当有一人正自中宵举盏。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旧白的衣倚侧在淮上的风中。他的双目举望天宇——在参与商的间隔迢递之间,庾不信是否该已与萧如面见了…?

第五部 秣陵冬

引子

秣陵的冬是冷寂的。哪怕是初冬,哪怕还没有一场雪。玄武湖上没有一丝縠纹的波面冷映着岸边的衰柳枯杨,镜子般地反衬着这城中犹不甘卸落的粉黛铅华。在一些冷眼人看来,怎么也有一二会心之处吧?

这个城市据说是有着一些王气的。所谓“钟阜龙蟠、石头虎距”,那是三国时一代贤相诸葛亮的话。战国时,楚威王灭越国,也是觉得这里树木葱郁、山势峥崚、隐有王气,所以在狮子山之北埋金块以镇之,又于清凉山建城,取名金陵;其后,秦置郡县,呼为“秣陵”;东吴时称“建业”;至东晋时则称“建康”、“江宁”;唐一度呼为“白下”;到宋时则又名之为“昇州”。

只是小小两个字的变化,压入《地理志》中还不足薄薄一页吧?但其间之歌哭交接,繁华相替,却怕是一千册一万卷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多年以后,有了那么一首歌。歌名已经含糊,歌中却有一句这么唱道:“…历史的一页尚未写尽,砚上的笔早已凝干…说什么死生契阔,说什么岁岁年年…那红底金字的爱…”

对,——“那红底金字的爱…”——就那么被压成薄薄的一页——就那么沉入这简短的两个字的地名的变迁吗?

总有人不甘于那些人世中这所有的情痴怨恋、挣扎折挫就那么被历史压薄成无奈的。

于是又有了一个作者,耗上些心血,呵一口气,喷向砚上那早已凝干的笔。那砚中冰凝的墨水在这一呵之间似乎就又有一脉脉、一缕缕不曾完全死去的生意慢慢浸润开来,润在了滥觞自宋时的纸上,化为一个个横竖耸乱的字迹,试着再次氤氲起那个逝去的年代中秣陵的冬、与一些不甘就此沉沦的“红底金字的爱”…

第一章 夜伏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在建康城西石头山的后面,为东吴孙权所建。秦淮河就在这里沿着山边流入长江。——这歌里的淮水指的也就是秦淮河。赵无量出身帝室,雅通音律,一曲平平常常的小调在他微哑轻涩的喉咙中唱出,更增物是人非之感。